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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绵羊·夜航

2023-06-12 22:56 作者:碇秀星  | 我要投稿

1. 

那天当他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花半分钟打一个奶泡。

中等个头,乌黑而浓密卷发,白皙肌肤加烟灰色牛仔裤和针织西装,脚踏布洛克皮鞋,脸上露出疲倦又机警的表情,我猜不出这家伙是从哪里来的。他不是熟悉面孔,也不是本地口音,在宁波零下六度的下雨夜晚,他只说要一杯星冰乐。

“确定是一杯星冰乐吗,先生?”

“是的。焦糖浓缩咖啡星冰乐。”

入冬以来我几乎没有听到有人点这一款饮料。不过干我们这行得热心,哪怕对方扛着长矛,身裹一身兽皮,我也得小心翼翼的问他需不需要牛肉芝士可颂。

晚上九点,店里的客人早就寥寥无几,可星巴克还是得灯火通明。宁波的雨已经下了一天又一天,可是还好没有淹没我做咖啡的耐心。这时正在吧台那头的他开口对我说话。

“这里一直在下雨,下了很久了,对吗。”

“是的,下了很久了。”

“在我们那里,冬天从不下雨,只下一场雪,而这场雪一冬天都不化。”

这下我知道他来自北方了。我一边忙活着手中的工作,一边对他说:

“如果你是来旅游的,恐怕你来的不是时候,下起雨来什么都看不成了。”

“我知道,我知道。”

“在冬天的时候,我喜欢去澡堂泡澡,晚上值班之前去,上班的时候也舒服。”一边说,我一边把做好的饮料递给他。

他给我一个在当今的顾客脸上罕见的动人微笑,伸手接过饮料,坐在窗边,看着被雨水轻轻拍打的街道走神。

一边做着关店前的工作,我一边留意着他的举动。一个想避避雨的人而已,通过一杯咖啡我不能了解他更多。清洗杯子的时候,他的影子拉长在地上,我认得出那是一个在孤独之中度过太久时间了的影子。在低沉而暧昧的顶灯之下,这家伙把背挺的笔直。

 

很快,他喝完那杯星冰乐,又走来柜台。我问他需要什么。实际上我很怕他开口说,给我一杯威士忌,那时我得不得不对他说:先生,没有。所幸他只是想要一个杯子。展架上所有的杯子他都不喜欢,最后我找出一个蓝粉色杯子。化蝶,宁波城市杯。他左看右看,觉得这颜色实在不太适合自己。“哪有什么时候都适合自己的东西呢。”他小声嘟囔的说道。“权当留个纪念。”

最后他又要了一杯本周咖啡带走。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个晚上要喝这么多咖啡。还是说他每个晚上都喝这么多。做咖啡的期间,他又跟我聊了好多,大抵就是有关天气的事情。后来他又告诉我,想去东极岛上看看。我很惊讶,要知道现在可是二月,风雨交加的时候,那里不但很冷,而且人们都想看的美景,现在都不一定看得到。

他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他说:“昨天我一个人在对面公园的亭子里看人钓鱼。我问,‘先生,你钓上来鱼了吗’,钓鱼的人说没有,但也不因没钓上鱼而伤心。你瞧,世事就是如此。”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又来了一次,点了本周咖啡。后来又来了一次香草拿铁(加浓度,加糖浆)。我们俨然已经是朋友了。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他送给我一盒薄荷糖,在我工作时候收到客人礼物,前前后后只那一次。我无以为报,只得按他的心意给他的拿铁里加了许多糖浆。临行前我们握了手,相互道别,他脸上一直挂着那副面容,疲倦又机警,哪怕微笑着道别的时候也是。

“有缘再会。”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步入雨中。                

宁波的雨还在下,打在他身上,他身上有着奇妙的光晕。我看见他身上带着雨伞,但是不打,就这么在细雨中独行,一步又一步,慢慢消失在雨帘背后。

而我继续做我的咖啡,对每一个客人热情相迎。到了晚上,我独自一人在吧台清洗一个个沉默着的杯子,我又想起他。仅仅一面之缘,几杯咖啡和几句话,一盒薄荷糖这样的关系,我又能了解他什么呢。这时候他可能在什么地方的旅馆住下,可能在海边行走,可能穿过陌生的人流,跨越陌生的城市。我想他只是坚定着,在这片土地不友好的濛濛冷雨中步向那个注定风雨交加的海岛。阴云密布的天空不会有日出,海浪之上不会有安逸之船。他究竟要去那里做什么?他到底渴望什么景色?我不知道,不可能知道。我连他姓甚名谁,来自何方都不知道。只知道在他行走过的地方,有一冬都不融化的雪。

我望着窗前他坐过的地方。坐在那里的他曾经在想什么呢?

答案依旧是不知道。

以后可能不会再遇到像他一样的人了。

祝他一路顺风。

2.

此时正值夜色朦胧。一月二十六日这天,我奔跑着赶上新郑机场的这架小飞机。这趟旅行注定对我来说意义深远,刻骨铭心。不管是在东极岛上陈宁追捕晓龙,然后把我牵扯进去的故事,还是在那之前和之后我不断回忆往事,终于发现自己人生中的重大秘密的事,都是我在一月二十六日这天所没有预料到的。

可对于这趟旅行,我在之前则毫无计划。只是在一个冬天,拿着行李,一路飞向一个偏远海岛。有人问在冬天我去岛上干什么,这个问题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一文中也提过,我还记得他说:豹子在海拔那么高的山上寻找什么,没人能做出解释。

没关系,反正这是我和豹子要面对的问题,是你们不需要解答的难题。可能是我在家里待得够久了,想出来呼吸呼吸自由的空气,总之年轻人出来走走总没错。但我还算年轻人吗?我的年龄和我内心在漫长的人世中行走的时间对不上,我感觉我在这辛辣的红尘中行走的岁月可不仅仅是这一二十年。不过怎样都好,我看过的一本书上说:“鱼浮鸟薨,人类之年轮不比猫族之星霜。“意思是说猫很就了解的事,人类需要长到很大才会懂。我觉得早点懂一些事情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人们都会说我老成,事物的味道,我往往尝的太早了,而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候品尝,往往只能尝到苦涩。

在机场,我拦住一个匆匆走过的年轻工作人员问路。

“你好,六号候机厅在哪里?”

“先生!候机厅不是在过了安检后面吗先生!”

这位年轻姑娘只丢下这句话就走了。我在她眼里好像大厅那边盆景里的植物一样呆头呆脑。

过了安检,坐在候机厅里,我突然感觉我的胃饱受着无名的压力。可能人一远行多少都会有点紧张。这时候我的感觉,就像是全世界黏糊糊的东西都集中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而这个房间正中只有一把椅子,而椅子上坐的正是本人。

我强迫自己想象马塞尔·普鲁斯特。想象《追忆似水年华》里一开始的那个小男孩在黑暗里躺在床上,凭记忆识别身旁家具的景象。这种想象有令我镇定的效果。很快,广播中传来我那架飞机登机的讯息。我拿起行李,穿过全世界所有黏糊糊的东西。

上了飞机后,压力消失,可取而代之的是拥挤。座位很小,窗子很小,什么都很小,唯独飞机外面的那个花花世界很大,可能买特价机票就是容易收获这样的感觉。仿佛要弥补拥挤给乘客所带来的愧疚,机身映着探照灯的光线飞快的把城市甩在后面,地上的事物全部淡化成光的点与线,不再有人们的喧嚣了。

现在我脑子里想的是《夜航》里的情节。飞行员法米安驾驶飞机飞过黑色苍袤的大地。小说的作者是圣埃克苏佩里,我总记不清他的名字,可对他写的《那孩子》和《夜航》里的情节印象很深。书里说,当一个人从三万英尺高空俯瞰芸芸众生,他对这个世界自然有特殊的思考。他的视野如此广阔,相比之下人的狗苟蝇营却显得那样渺小。头上是浩瀚的星空,心中是澎湃的感情。

这时我想起来一个人,只有他曾经让我觉得,一个人就算什么也不懂,无忧无虑的过完这一生也是一件美好的事。他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是个幼稚的少年,但我看到他我就感觉到一个抽象词的具象化:纯洁。他正是纯洁一词的化身,是我整个人生历程里见过的最纯洁的人。眼望着窗外已然漆黑如浓墨的夜色中,只有黯淡的星辰和黑暗的城市,我开始回忆他的故事。

 

3.

我早就忘记他的名字了。他在我记忆中着实如那孩子一般天真、纯良。可这宝贵的品性却置他于死地。

他那时大概七八岁,正是不折不扣的孩童年纪,而我那时已经十有五六,正是个懵懂又叛逆的少年人,对于他的遭遇也只是抱着玩味的心态看待,有一丝同情,一丝可悲,甚至有时还会有一丝讥讽。

近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他要是活着的话,现在已是那时候我的那般年龄了。而我已在泥泞的尘世中已经走了一载又一载了,终于到了能理解大多事物的年纪了。也就是说我终于看开了,所以当我现在回忆起他的事,除了从天地四方和骨子里溢出来的哀伤之外,还有跨越了时光的可憎的恶意,与大人的污秽,一并向我袭来。

关于他的事情,我目睹了一些,而更多的则来自于人们的口耳相传。

他有个酗酒的父亲。好像任何悲剧故事里都少不了酒精,而家庭的悲剧则少不了肚子里灌满酒精的父亲。他的父亲已经醉的让人分辨不得他何时是真醉,何时是清醒了。而在他的整个童年时光中,对待这个乖戾的父亲,他除了爱和顺从以外真的无事可做。

有一次我去找他玩,那时那孩子刚刚无缘无故挨了他父亲一顿痛打,仍为熟睡的父亲悄悄盖上被子。那时他脸上挂着泪痕,脸上带着只有孩童独有的难过。我真的无法形容那种景象。我看到的并不是那孩子对他父亲的恐惧带来的服从,而是真心为他父亲着想而表现的温柔。这种温柔直到现在仍让我嗤之以鼻,因为温柔表现的越富有善意,与之映衬的恶意就越来越狰狞。 

他父亲是一个国企的工人,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参加了工作,那时候人们不知道自己命运在何处,随着绿皮火车咣当咣当,输油管道叮叮咚咚,植物一样一头扎在一处陌生的土壤,开枝散叶,同时也将用自己的躯体服务栖身的土地。

他父亲的工作主要是巡逻保护国家石油管道在户外的安全,后来是天然气。那些输油管道峨蜒在农村的土地上,有几百甚至几千公里长。在没有监控摄像头的年代,国家就是靠无数他父亲那样的人来保护这些管道。当时的社会更单纯,但也处处透着原始的野蛮。有时候,放牲畜的农民会私自将畜栏建在输油管道上面,这时候,他父亲会上前去劝农民们将畜栏挪走。农民们并不是一向都好说话的。有几次,农民们纠集起来,对他父亲武力相向。他父亲被打的趴在地上起不来,但是却从不还手,在这点上他父亲是一个称职的员工。那些老乡们见不占理,便默默地把牛羊牵走了。这件事一度在大院门口的告示栏里宣传了好久。

在我看来,那孩子的父母都不是坏人,甚至连性格暴戾的人都算不上。他爸爸在不喝酒的时候非常幽默风趣,经常坐在家门口的法国梧桐树下逗来往的小孩子玩。他妈妈是街坊里人人称道的女性。他们家住一楼,中午时从门前走过,总能隔着看见那个阿姨脸上挂着淡然的表情在做饭,香味扰动着门前梧桐树的树叶。

前面我说过,悲剧中往往带着酒精味。可我在往后的人生中一嗅再嗅,酒精味中却没有如此大的悲剧性。所以我后来得知,在悲剧外面覆盖的酒精味道下,往往掩盖着更加深刻的原因。

 

伴随着对这个小孩子和他们家庭的回忆,我座下的飞机已经隐于黑暗九天之下。方圆几十公里的高空内,飞机没有伙伴。机窗外面的深夜,只有机翼和几颗小小的指示灯。我看了一会窗外,觉得无聊,并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便继续回忆以前的事。

 

事实上,到了现在,我尤其憎恨为什么事找借口的人。他们虚以委蛇,把自己最丑恶的一面推诿到别的东西身上。那孩子的父亲在喝醉后打了妻子。动静之大,闹得邻里纷纷出来劝架。原因是在下班后的酒局上,一个同事叔叔对他爸爸出言不逊,他爸爸回到家拿起菜刀要出去砍那个叔叔。而他妈妈为了阻止丈夫,便把门反锁上,钥匙藏在厕所马桶水箱里。他爸爸恼羞成怒,一拳打在妻子眼眶上,然后转身拆下了窗户上的两根防盗栏,跳了出去。

到了夜里,他父亲被同事们架了回来。事到如今,我们这些孩子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受伤的最严重的,是那孩子和他妈妈。从那以后,我们就看这两人郁郁寡欢起来。

早上,那男人对儿子说,爸爸错了,但是更错的是酒精。爸爸只是喝醉了而已。他妈妈眼眶青了一块,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而从那以后,他父亲在大院里丢了人,酗酒的更严重了。几乎每天晚上,他们家里面都要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那孩子就这样夹在大人彼此恶意中伤之中,送走了童年的日日夜夜。

 

每每有人间的不幸发生时,所有的当事人都在找借口,每个人的错都是别的东西的错,责任就像足球一样越传越远,最后没进任何一个门,被人一脚踢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大人们总是在吵架,争执不休。最后好像并不是因为“谁的错“引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在这个充斥着大人的败坏,“等到你长大你就明白了”这样的搪塞之词的世界里,那孩子最终没能长大。

 

4.

大院里有一个废弃的幼儿园,在这里出生的每个孩子都在此度过了宝贵又甜蜜的学前时代。几年后这批孩子长大,幼儿园因为种种原因关门大吉,但孩子们仍乐衷于去那里玩。幼儿园教会孩子们的最后一项技能是翻墙。那一圈矮栅栏到最后形同虚设,最愚钝的孩子也能单手翻越,尽管那栅栏比长得最快的孩子还高出一截。

孩子们在这没有大人的乐园找到诸多乐趣。他们玩杀人放火的游戏,在除夕夜用擦炮里的火药点燃整个草坪,火势窜起一人多高,孩子们像野人一样围着火堆跳舞,最后惊动大人把幼儿园团团围住,直到火自行熄灭,才避免把幼儿园最后的财产付之一炬。

而在这洋溢童真的时光中,唯独那孩子越显孤僻。尽管练就一身无人可及的翻墙技术,但他不再参与杀人放火抓人的孩童游戏中。幼儿园最深处有一座锈迹斑斑的滑梯,像一个简陋的城堡,那孩子最喜欢去那里玩。到了后来,那孩子逐渐孤立出孩子们的团体,作为他的朋友,我有几次招呼他一起玩,他只是摇了摇头,像一只小耗子一样钻进滑梯里去了。“别理他。”别的小伙伴耸耸肩,两手握拳做一个一分为二的手势,“他的爸爸妈妈马上就要这样了。”大院里这样的消息尤其传的快。

今时今日,看见滑梯,我还是会泛出如芒在背的痛感。那孩子最后还是跟谁都毫无关系的,毫无意义又毫无价值的死去了。那天和往常一样,那孩子的家里又传出锅碗瓢勺粉身碎骨的声音,人们已对此习以为常。那孩子一个人从家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根跳绳。门口有几个孩子,看见他后发出无声的讪笑。那一天有个炎热的下午,不知为何,那么滞闷的夏日,大院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跑出来玩耍,大人全进入梦乡。

那一天我也在,十三岁,天上正有几道红云烧的正旺,从那年起我再未见过天空中有那么惨烈的云,如同一个被施以焚刑的天使正饱受折磨。仿佛是所有孩子,是全世界所有小孩,要为这世上仅存的童真送葬一般。大院里奔跑的孩子们欢声笑语,嬉笑打闹着钻进幼儿园,却在目睹滑梯上那孩子冰冷的尸体时统一失声。小小的空地中心,斑驳老旧又不祥的滑梯上,那孩子的头卡在两根横杆之间,死相匪夷所思,又充满哲学般的残酷,如一只在铁丝网上咽了气的鸟儿一样挂在那里。

孩子们失去一切活力,只是,仅仅是围在那里看着,没有一个动弹一下。在这漫长、残忍的时光中,这些孩子们心中的纯洁被恐惧收割殆尽。时间在名为滑梯的绞刑架上停滞了一分钟,几小时,数十年,直到大人们从一个个飞鸟坠亡、游鱼灭绝、走兽病亡的噩梦中醒来后赶到,时间才开始重新流逝。那孩子被一个叔叔从滑梯上放下来。他的父母那一天也相继而死,只不过等到他们慢慢老去,坠入丧子的无尽孤独后,才被迟来的尘土埋葬。

那天我并没有在滑梯前,只记得我过去的时候大人已经把所有的孩子赶回了家。而关于这一切我只是听当时在场的一个女孩子讲的。那个女孩子现已嫁人,至今未育子女。

 

飞机在夜晚的气流中颠簸几下,我才意识到自己还在远离众人的高空。在那之后怎么样了呢?记忆暧昧不清,只知道接下来几年,大院里的孩子们陆续长大,在夏日午后或者冬天雪地里奔跑的孩子越来越少直至销声匿迹。废弃的幼儿园被拆除,再也没有需要孩子去翻越的围栏。老滑梯被人运走前彻夜发出忏悔的哀鸣,可没人听到也没人原谅,从此大院方圆数里再无任何滑梯,无害的健身器材取而代之。十年后大院已建设成附近街区最好的住宅区,然而几批长大成人的孩子们,包括我在内,无一人回此定居。

 

回忆这一切事让我头晕目眩。我把头靠在座椅上,双眼紧闭。再有几十分钟飞机就要到达目的地了。我努力让头脑中不快的记忆尽可能的变得遥远,对,重回它本来应该存在的遥远位置。我很善于遗忘,善于把当下经历的体验抛在脑后——这么说只是自欺欺人,我根本不擅长遗忘。

  所有记忆的残影都一一闪回。

 

那天晚上我记了日记:一月二十六日,我将城市的纵贯线甩在身后广袤的神色大地上,冲入迷云,然后落地。

 

5.

接下来的那一天要精彩的多,日记如下

一月二十七日:

睡了整个上午,迷梦中痛苦的辗转反侧。

中午起床洗澡,出门后在木头堆砌的小店吃下奇特的三明治。

与人聊天带来归属感。

站在十字路口拍摄鼓楼,看行人,看吃火锅的女孩。我在街里穿梭。

先吃了炸的鱿鱼;缙云烧饼,土豆牛肉;臭豆腐十元;麦乐酷花生味的冰激凌,不合我口味。

最后一站星巴克,宁波的夜晚是旅馆台灯和三十七元的星冰乐。

 

一天过罢,光着脚,躺在旅馆洁白的床单上,我开始回忆今天一天的经历。阳光只今天上午露过一面,透过窗户的匆匆一瞥金光给我留下了个好印象。我刚刚穿戴整齐出门,一朵雨云便慢慢飘过来。从那开始,宁波的雨水便再没有挺过。整个城市进入雨季。

章耆巷门口有一座木制的小店卖早餐,我路过的时候里面有两个腼腆的店员正不甚熟练地做开店前的准备。我等了一会,看他们差不多整理妥当了,便推门进去。等三明治做好的功夫,我和他们简单聊了聊,基本上都是关于附近有什么景点的话题。他们很热情地给我指了鼓楼的方向。

我拿了做好的三明治,边咬边往鼓楼的方向走。三明治里面夹了一些奇怪的酱汁,我咬了很多口,都没尝出是什么味道——也可能是现在躺在床上回忆的时候,我早已忘了它的味道了。不过此时此刻,我已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在这座城市存在:我已不是一个陌生人,我是这座城市的一个消费者。我不再是一个无名之辈。

很快这种存在感淹没在鼓楼的熙熙攘攘之中,消失不见了。站在十字路口,我抬起手机拍摄鼓楼,正像一个游客一样。行人们在鼓楼的街道上穿梭来穿梭去,我也穿梭。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各个店铺下面吃食物,我也排队。

街上车水马龙,风和日丽,人们说话的口音我不熟悉,可我感觉人们很快乐,好像所有人都将和鼓楼一同永生。而我除了漫游和吃以外完全无所事事,尽到了一个旅行者应有的义务,或许。

我在这个下午心想:空虚是否如饥饿一般定期袭来,内心像肠胃一样渴望填补?然而,它们之间的区别却十分明显。胃口挑剔,吃辣会灼痛,酸和凉会剧痛,而压力和飞行则会使其痉挛。不过,胃口又十分聪明,知道何为美食,又明白该选择何种食材:香辣炸鱿鱼,酥脆烧饼,引人入胜的臭豆腐和甜美可口的冰激凌。吃过的每样东西都会留下记忆。相比之下,情感有时真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内心漂泊不定,总是不愿呆在原地,而要独自飞向远方。曾经深爱的人有时会被遗忘,而那些值得铭记的人则不时消逝,就像《追忆似水年华》中所描述的那样,“我们本想固执的眷恋一个爱人,牢记一个朋友,可遗忘从幽冥中升起,淹没了最美好的回忆。”

 

一月二十七日基本上就是这样。晚上还有一件小事没有写在日记里。

在鼓楼溜溜达达一下午,到吃了晚饭后,雨下的更密了。街上行人不减反增,可能这里的人们与雨已经熟络。我一边留意着雨幕中霓虹灯的幻彩,一边仔细观察着街景的日夜差异。

突然,我看到路边站着一个老人。

她在卖草莓,其他商贩早就收摊了,只有这位老人还在雨中坚持站着。我想要买些草莓吗?

我走过老人身旁,走了几步,感觉地面上升起了微寒的雾气,于是我停下来,转身走向老人。

我给老人撑伞,老人给我称草莓。期间,老人不停地问我来自哪里,我笑着回答说北方,那里很冷,经常下大雪。

这时,两个年轻女士经过,低头看着草莓。我问她们要不要买点。她们看了我一眼,笑着摇摇头走了。这时,老人把装着草莓的盒子递给我,对我说谢谢。老人为什么要感谢我呢?是因为我给她撑伞、买草莓,还是因为我帮她招揽顾客呢?可能这些都是原因,也可能都不是。

我接过草莓,点头致意,踏着雨幕走回旅馆。潮湿的雾气开始散去,微冷的感觉仍然存在。

当我走到马路的另一边时,我看到老人已经走了。

到了旅馆,我将草莓放在桌子上。窗外的雨声不停地响着,灯光下草莓闪耀着清新的光芒。我掂起一颗草莓放进嘴里,仿佛吃的不仅仅是草莓,还有北方的回忆。南方草莓清甜可口,而北方草莓则柔软细腻。我一颗一颗吃着,想着我的目的地,海岛。夜渐深了,这静谧的时光里好像只剩下雨声、草莓、我和海岛。台灯依然亮着,我就这么睡着了。

6.

一月二十八日早晨,我从一个昏沉的睡梦中醒来。哪怕是住了两个夜晚,天花板依旧陌生,自己像浩瀚宇宙中一颗渺小的陨石,摔落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这种不安全感、无归属感伴随我自幼至今,一生都难割舍,它更像是星际空间上滞重黑暗的底色,如今已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

我仔细遵循着体内微小的发条指引,有条不紊的整理行李,掏出手机查询去下一个目的地的捷径。洗手间停水了,我用两瓶矿泉水刷了牙,但没洗脸。桌子上的草莓的喘息出它体内的水分,在未关闭的台灯下反射出暧昧的一片光晕。这让我联想到女孩子的脸。好像什么都在让我联想女孩子的脸。我内心发出干涸的笑声。

我下了楼,在前台办理好退房手续。走出宾馆大门,外面还是绵绵细雨老朋友。行李箱碾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泥痕,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走进星巴克,店里人不算多。一位穿职业装的女性正伏在高脚桌上写几张报表,两个打着领带的男士喝着冒着热气的咖啡交谈着,他们的雨伞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默不作声地躺在脚下倾听高谈阔论。

我认识的咖啡师站在吧台后面,看我进来,他对我笑脸相迎。

“请等我一分钟。”我说。

我到洗手间,洗了脸,擦干水珠后就出来了。咖啡师正在吧台后面等我。

“今天不要星冰乐,来一大杯香草拿铁。”

“我想现在应该是时候喝热的了。”我们俩都笑了。

我们俩都会心的笑了。收银那当儿,我把昨天在鼓楼买的一盒薄荷糖送给他。他在黑围裙上擦擦手,接过来,左右翻看一下,它外形很精致。

“谢谢!工作以来收到客人礼物还是头一遭。”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塞到围裙口袋里说。

“无以为报,咖啡里加几下糖浆,你说了算!”

我加了四泵。

店里客人不多,咖啡师索性站在柜台边和我聊天,话题不外乎天气、咖啡。

“看这下个不停的雨,果然还是在桑拿房里舒服。”望着窗外,他又感慨起来桑拿。

“同感。”我无不赞同。

咖啡师笑了,他拿起水池里的杯子,一个一个有条不紊的洗刷着。“我学生时代也爱跑出去玩,去隔壁的城市找朋友,往往周五放学,给家里说上一声便坐上汽车,也不管口袋里有几个铜板,反正到了总有朋友同学招待吃喝,还有烟抽,还能顺带泡个澡,玩够了,隔天坐上汽车,再吊儿郎当的回家赶作业。现在想想,都是有趣的时光。”

我喝着加足了糖浆的拿铁听着他说话。

“喏,你说,人为什么都不甘心在一个地方呆着,非要这里瞧瞧,那里逛逛?”

“我也说不太清,大致无非是追求刺激罢了。”

咖啡师听了,停下手里的动作,沉思了片刻,突然开口问我:

“这世界上该不会有既危险,又令人内心宁静的地方吧?”

 

我沉思着,无法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只能低头慢慢品尝咖啡。危险和宁静是多么矛盾啊。我看着咖啡师,他好像对自己的问题也没有答案。

“嗳,总之,人若是想要认识一样东西,与其距离越远,认识之路越长,凡事尽是如此。”

“深有感触。”我点头赞同。

“唯有一例除外,那就是心。”

“心?”

“嗯,人的心,自己的心。心在你的胸膛炙热的跳动着,可你就是不了解它。咖啡喝过几次,就会对其种种味道略知一二,而世上却没有把心磨成汁倒在杯子里的办法。大多数人在这个世界上都不了解自己的心,因此心可能是最难了解的东西。。”

“这么说来,心酷似真理。”

“可以这么说吧。”

我们不知不觉地聊了很久,现在是时候去下一个目的地了。我向咖啡师道别,他从柜台后面走出来,送我到门口,我们握手告别。

“祝你能找到自己的心!”

“谢谢!”

“再会!”

“再会!”

 

雨还下着,宁波笼罩在迷人的水雾中。行李箱溅起泥点。嘴里还有咖啡余韵。看不清迎面走来的每个人的面孔。风雨一角,我拉着箱子向车站走去。我奔赴心之所向,思考着内心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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