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恶德千金（12）-离别与不屈之心

孙丽姿带来的消息令我心头沉重。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希望刘小华迎来痛苦的结局。

“呐……郭浩，我们要不要去探望一下刘先生呢？”

我点点头。“那当然是想啊……但是，刘小华肯定不会说这件事吧……她很要强，除了你之外，恐怕是没有人知道她父亲在哪里住院的……”

“但是还有一个渠道。”孙丽姿极为认真地说：“那就是找你的父亲。”

我瞪圆了眼睛：“怎么可能——”

“他是机器人的领养者。”孙丽姿平静地说：“而你的父亲，是我们的创造者，也是政府的‘人造公民’计划的主要实施团队的负责人。那么，以他的力量，找到刘小华的领养者，应该不存在难度。不过……”

“不过什么？”

孙丽姿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从刚刚刘小华的说法看……她的主人的状况……”

这令我心头一颤。“那更不能拖了！”

我立即抓起了电话，当那边的父亲听说刘小华的事情的时候，他也非常激动地说：

“别担心，我会帮你们找到她的。孩子，我支持你们。”

第二天，令我和孙丽姿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刘小华请假了。恐怕，她的所有者身体已经恶化到让她无法分心上学了。在下午我收到了父亲的关于她主人刘先生的信息时，我和孙丽姿都急不可耐的想要去探视。毕竟，我们都希望，在这个时间，我们能够尽可能的陪伴她，不让她脆弱的心灵遭受难以想象的创伤。

放学后，我和孙丽姿打车前往刘小华父亲所在的临终关怀中心。孙丽姿靠在我的肩膀上，用手紧紧的抓着我的衣服。

“……郭浩。”

“怎么了？”

我按住她的手，她颤抖的声音传来：“你说……我们这样的AI如果遇上了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我们的系统会发生什么？”

“……你是说——”

“如果我离开你——”孙丽姿喃喃道：“恐怕我的思维系统会彻底瘫痪吧。明明为了守护主人——但无法实现这个目标，那么很可能陷入死循环而烧坏系统……或者记忆数据产生不可恢复的损伤……我们的记忆系统是基于量子纠缠的，这让我们记忆库可以放得很大，但是难以拷贝和还原数据是它最大的缺陷——”

“但是。”我搂住了她，“但像你说的那样，把你杀了，再把你上传的记忆输入另一个人偶体内，那‘她’还会是你吗？”

“我不认为。”

“所以……我们必须要找到刘先生和刘小华。”

几分钟后，我们抵达了城郊的一所医院一样的建筑，临终关怀四个大字赫然可见。但是，在这所设施内，我们却看到了我们不曾想到的场景。

在黄昏下，几个少女正在游乐场嬉戏打闹，而几个老人正慈祥的坐在轮椅上看着她们的玩耍。

而另一侧，一位老奶奶正拍着一个少女的肩膀，缓缓地讲着自己少女时的故事。

“……这……”

就在我们感到惊讶的时候，门口的接待室走出来一位漂亮姐姐。

“二位好。请问您是有预约来会见客户吗？没有预约，我们‘晨光临终关怀中心’是不对外接待客人和家属访问的。”

“……”

我一时语塞，但孙丽姿平静地说：“不好意思。但是，我们需要见的人可能状况紧急，无法直接联系到。能请您代为沟通吗？”

“不行的。”

孙丽姿垂下了头，但是，我仍然决定努力一下。我试着拨通父亲的电话，然后让他帮忙沟通一下。“父亲，他们那边没有预约就没法进入，能请您帮我们一下吗？”

“……嗯嗯。我刚刚问了，他们也是我们的客户之一，这样我和他们的院长沟通一下，让他看看怎么办。”

我们焦急的等在外面，过了二十分钟，在太阳完全日落之时，还是没有回音。此时孙丽姿的身体已经有些站不稳了——她的电力再次逼近了20%的低位。但是，她一直在喃喃道：

“……挺住，刘小华。我们不会让你孤单一人的……”

“……孙丽姿，要休息一下吗……”

“我不要。”

“那就靠着我休息吧。”

我拉着孙丽姿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的脑袋很热，看来她一直在思考什么。不过就在这时，刚才的姐姐又出来了，对我们笑道：

“郭浩先生和孙丽姿小姐，我们的院长有请您二位上楼和他谈谈。”

我们两人顿时兴奋地站了起来，相互击掌。“太好了，谢谢！”

当我们走过嬉闹的游戏活动区后，寂静的走廊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让我们再次意识到这所机构的实际特征。虽然已经是傍晚，但是医生护士的走动仍很频繁，不时能看到有老者被推入急救室。看到这，我的心头骤然一紧。但是，孙丽姿仍然迈着沉重的步子，拉着我的手往前走。

“……实在不行，我背你上去——”

“我不要。我，我要用我的手——”

真是倔强而认真的她啊。

在她的鼓舞下，我鼓起勇气，迈开步走上楼。不久，我们就进入了值班院长室。

“院长，郭浩和孙丽姿到了。”

一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笑着对我招手。

“欢迎，你就是郭嘉安的儿子郭浩吧？”

我点点头。“是，我就是郭浩。这位是孙丽姿。”

“……这丫头快没电了是吧。”院长苦笑着说：“嘛，听你父亲说，她比你还要着急，我还是惊讶了呢。”

孙丽姿喃喃道：“为什么呢？”

“因为啊，”院长低声道：“机器人通常只会担心自己的主人，很少有为他人担心的情况。你这样子倒是很少见呢。”

“……恐怕是……咳咳……”

“还是先充电吧。”

院长递给我了一个插排，我急忙把孙丽姿的充电线插上，顿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对院长低头行礼，然后平静地说：

“我在遇上郭浩之前，是国家‘人造公民’和‘校园参与者’计划的机器人。我的产权名义上属于第十七中学，但是现实中我就是没有人管的机器人——或者说，我不想被把我当成‘机器’的人管理，所以我逃出了研究所，也没敢回到机器人公寓去。但在我身体无法承受的时候，我遇上了郭浩，他成为了我的主人。”

她转过身，用饱含感激的眼神看着我——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露出这个神情。她继续说道：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就是郭嘉安的儿子，毕竟我也认识郭嘉安。但是，和他交往却发现，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把我们机器人当做奴仆，而是会有人平等的对待我们，他就是其中一人。在他的呵护下，我身体恢复了正常机能，同时他和他的家人也把我当做了他们的亲人，没有因为我是机器人而把我当做低一等的机器人女佣，同时他也没有在学校揭发我的身份，选择继续把我当成平等的同班同学。这使得我继续观察其他的人类。渐渐地，我发现无论是人还是机器人，只要在人类社会生活，就必然不是独自一人生活，而会和很多人发生联系，会自然而然欣赏某人，厌恶某人，和别人产生竞争感。而对于那些我所敬仰的人和机器人，我自然也会考虑到他们的家人是什么样的人。刘小华就是其中之一。”

“刘小华……刘德安的机器人啊。”院长苦笑着说：“嘛，她确实是让刘先生感到很幸福的机器人。”

“也是我值得尊重的对手。”孙丽姿微微一笑。“她是我们班唯一公开身份的机器人……为此也确实是迎来了不少异样的眼光。由于是机器人，很多人既对她的机械结构和AI性能感到好奇，又因为她的身份，而对她有所歧视，比如说在运动会上，刘小华的运动特化身体让她能够轻而易举做到人类女孩和我这样普通的机器人做不到的事情，使得有的风言风语就说‘不过是特化的机器人而已’。但是，就算是这样，她也毫不隐晦自己的身份，抬起头生活。而我——”她叹了口气，摸了摸裙子里面的充电线，“我却毫无胆量去坦荡荡的生活。在学校，我为了不让自己的身份暴露，而一直躲开别人的视线，故意装的高冷，对别人说出刺耳的话，让他们都以为我是个本性恶劣的大小姐而对我敬而远之，结果换来的不是安心的生活，而是差点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证的可悲日子。在遇上郭浩前，我只能见缝插针，从卫生间，从室外的公用充电桩给我充电，或者去打零工买可替换电池，但是长期不规律的生活已经让我身体濒临崩溃。所以，我已经深感流浪生活的不易了。这就是我为何如此珍视当下的生活。”

“你确实是很独特的AI呢，怪不得你的主人也很认同你哦。”

“嗯。”我点点头。“她很努力，我很佩服她。虽然她是机器人，但是我觉得……身为人类的我还需要努力学习她的精神。”

“机器人确实是很值得我们人类学习哦。”院长点点头，指了指窗户，“看吧。”

我们走了过去，只见楼下的嬉闹仍然在持续，院长望着来回跑跳的孩子们，悠然呼了一口气。

“……我们是临终关怀中心。在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身患绝症，同时又没有家人陪伴的孤寡老人……我认识你父亲，也知道你的家庭情况……没有母亲很痛苦吧……”

“嗯……”我点点头，“但是，幸好父亲和慧兰姐陪伴着我……”

“嗯。但是，很多人却不能如同机器人一样忠诚……”他深深叹道：“很多人患上了老年病……或者其他难以独自生活的重病。虽然以目前的医疗能力能让他们在辅助设备的支持下活很久，但是很多人或是缺乏长期住院的资金，更或是无法忍耐家人长期住院无法恢复正常生活的痛苦，而抛弃了病痛中的家人……我年轻的时候，我的姑妈一次车祸后成了植物人，在病床上躺了十五年，姑父，表妹，还有她的母亲……先后都抛弃了她。最后，是我陪伴她走到最后……但是……”

院长长长叹了口气。在这个年过五十的汉子脸上，流下来一股晶莹的泪水。

“……她虽然无法说话，甚至毫无表情……但是每当我给她翻身换药时……都看得到她眼角渗出泪水……脑电波仪器也能显示她并非是完全失去了意识……我想，她内心一定是知道自己还没有死……但是，这样的她，却被家人抛弃了……家人都认为继续照顾她，只是增加自己的担心和痛苦……所以，在姑妈去世后，我从医院辞职，发起成立了这家临终关怀机构。”

我和孙丽姿无声的看着院长，院长继续感慨地说：

“……虽然一直有志愿者和爱心人士支持……但是医生，护工离职率却居高不下……很多人并非是觉得收入低而离开，而是他们很多人无法忍受病人们一个个在自己护理下仍然必然要离世的痛苦。前段时间，有个工作了八年的护士长辞职了，她在临别的散伙饭时痛哭‘我服务的二十多个患者，都把我当成他们的女儿，但是却只能直视他们一个个的撒手人寰’。我们那天所有的人都哭了。后来，我听说了你父亲的研究计划，于是……我希望让AI来照顾那些人……因为机器的‘心’是钢铁的……”

孙丽姿浑身颤抖，喃喃道：“……那，刘小华……”

“是的。”院长看着外面的人，叹了口气。“……你们所见的‘人’……除了几位大夫和护士长外，都是和你一样的‘人’。”

“……那。那她们……”

“机器人转换思维倒很快……当然也有少数得抹掉记忆的……”院长低声道：“但是，总比把老人们抛弃在医院，让他们孤独的迎来最后要好得多。”

孙丽姿握紧了拳头。“……可，可我们机器人——我们也是有心的——”

“恐怕只在你等少数机器人中间吧。大部分机器人……智能度只有2级以下。刘小华也不例外。她其实智力水平只有2-级。但是，基本上人类是分辨不太出来的。”

“2-级……”孙丽姿摸了摸自己的头，“我……我是几级来着？”

我低声道：“A-3级哦。无论是面部表情还是智力都是顶配的。”

“怪不得孙丽姿小姐想得很多呢……”院长叹道：“郭嘉安说，现在用量子大脑的机器人的智商水平都不是固定的，都是制造出来后测试几天才能得知真实性能。基本上一百台机器人，能出现一个3级的AI都是罕见的。大部分也就是2-，2和2+级。”

“但是……”孙丽姿紧紧的握着手，“我不认为……智商不足的机器人就不会有感情……更不认为，机器人在主人死后，就一定会无法接受现实而被迫要销毁掉……她们也有资格继续活下去……用着自己的记忆……”

“……我明白了。”院长点点头，“你们的来意……就是接走刘小华吧。”

“嗯？！”我和孙丽姿猛地一惊，“刘先生——”

“昨晚陷入昏迷。”院长叹道：“恐怕——”

孙丽姿身体猛地颤抖起来。她捂着脸，“怎么会……”

就在这时，她的脑袋的风扇噪音猛地加大了。我立即扶着她的肩膀，立即打开了她的后脑壳，顿时一股热气散了出来。院长看到这，不由得感慨道：

“你看……机器人如果有了和人类一样的感情，恐怕也会在这样的感情冲击下失控吧——”

“……不……”孙丽姿颤抖地说：“我，我不会坏掉。我——”她抓住了我的手，然后把自己的脑袋合上。“我，我必须救出刘小华……”

就在这时，一个机器人护士走了进来，她用着平静而无感情的音调说：

“院长，昨天宣布病危的刘德安先生抢救无效，多脏器衰竭去世了。在等您签署死亡通知后，我们会按照程序邀请他的家人来料理后事。”

“不——”

孙丽姿被这突然的冲击，重重的击倒了——幸亏我在一瞬间停止了她的系统。但是，短时间内是无法让她醒来了。

“……孙丽姿小姐真的是——”

“我会照顾好她。”我低声道：“那，院长，刘小华……现在怎么样……”

“嗯，护士请汇报一下‘刘小华’的状态。”

“刘小华AI和这位小姐一样，在得知主人身故后崩溃了。”护士平静地说：“还没确认她的零件损坏程度和预计的修理成本。”

“能给我带来一下吗？”

“那你去给他带来‘刘小华’吧。”

几分钟后，护士推着一个平板车，载着刘小华进来了。她的脑壳也被掀开了，里面冒着一股可怕的气味。看到这，院长低下了眼睛。

“……果然高智能AI也受不了亲人离世的痛苦啊……这是第几个烧坏的机器人了？第十八个了吧？”

我本来不想看这残酷的场景，但是看到了倒在我怀里的孙丽姿，我仍然鼓起勇气，走向了刘小华。只见她的双眼仍然大张着，没有擦干的泪水仍然挂在脸庞，脑袋里冒着一股青烟，光量子计算机的导线散发着烧焦的气味。一般来说，这种机器人已经是“死透了”。

但是，为了孙丽姿，也为了我，我不能承认这点。

“……能让我买回去试试修理吗？”

“……倒不是不能。”院长低声道：“但是，看看你自己的这位，她的状况估计也不乐观……你有精力照顾两个精神崩溃的机器人吗……”

“……孙丽姿应该没事。刘小华……有些麻烦。但是，”我坚定地说：“既然孙丽姿无论如何要救刘小华，我也做到底。毕竟，刘小华也是我重要的同学啊。”

“……好小伙子。”院长点点头，“那么，我和你父亲说一声，带走她们吧——需要我帮忙送一下吗？”

“不用。稍等我一下。”

我放下刘小华，然后抱走了孙丽姿。在门外，我启动了孙丽姿的电源，她一醒来就瞪圆了眼睛：

“……我，我在哪里？！刘小华呢？刘先生呢？”

“……你冷静冷静。”我把她抱进怀中，“听好了，孙丽姿。”

“……额，额……”

“接下来的事情，无论如何，需要你忍住。”我紧紧的抱着她，对着她的脸轻声说：

“你要记住，你是我郭浩的机器人。你不能死。你对我很重要。为了我，无论如何，请你咬牙坚持住。这是我们的约定。”

听到我这么说，孙丽姿的身体渐渐平静。“……好，既然你这么说了，我，我一定撑下去。不过，还是请你随时关闭我的电源……”她抓住我的右手，把我的手放在了她的开关附近。当我的手指摸到她的紧急电源开关时，她才示意我说下去。

“第一个消息。院长同意我们带走刘小华。”

孙丽姿的额头变得滚热。
“那，那还有吗——”

“第二个消息。”我紧紧的搂着她，“刘小华昏迷了。我，我可能需要相当时间，修好她。”

“你的意思是——”孙丽姿瞪大眼睛，“她，她坏掉了——”

“冷静——她确实是系统有部分烧毁——”

“唔啊——”

孙丽姿叫出来的那一刻，我的手指按了下去，她顿时不动了。看来，暂时还没法让她看到这些啊……

那只好请求院长帮忙了。

半小时后，我抱着刘小华和孙丽姿回了我的住处。由于她们体重很轻，我把她们抱上楼并不太费力气。但是接下来的事情——

“先修好孙丽姿吧。”

我再次按动孙丽姿的电源。她醒来后，立即看到了放在操作台上的刘小华的身体。顿时，她开始嚎哭起来，并拼命试图挣脱我的怀抱扑向她的身体。我只得把她的双腿卸载，防止她发疯中弄坏身体。她只能徒劳的挥舞手臂，大哭道：

“……呜呜呜呜！！为什么，为什么不提前给我们说一下啊……为什么要独自一人承担……为什么你的命运……”

“孙丽姿……忍住吧。”我紧紧的抱着她，“忘了我和你的约定吗？请……坚决不要死，不要精神崩溃。”

“……呜呜呜……但是还是好痛苦……”

“别灰心。我，一定要修好她。”

我抱着孙丽姿的身体，看向了一动不动的刘小华。

“人，只有和别人相处才能活下去。自然而然，我们会在意起别人来。正因为我和他们相互扶持，我们才能相互支持度过最艰难的时光。”我在心头默念着。“为了刘小华，也为了孙丽姿，也为了我，我一定要修好她。”

这是我郭浩独自生活一来，真正下定决心要做好的第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