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0739-1】锦瑟之梦——金玉良缘

梦境档案【0739-1】 整理人:实习生Culpris(现已转正)
准确来说,我也不知这梦境的碎片从何而来,但它却始终被带在我的身上。
我已不记得它何时到来,又为何选择了我而栖息。
借这个机会,我或许能将它同其余碎片一起,还原成一个完整的梦。
一个过往无名的,古老的故事。

正月十五,皇城里灯火通明,仿佛要亮彻整片天空的灰黑。
集市上张灯结彩地置满了商铺,大大小小的店面拢聚在一起,各种新奇的表演玩意儿花样百出,扎花的彩灯,喷火的杂技人,学人猜谜的鹦哥儿,灯笼的明亮到处吸引着路人的目光。
护城河上的一弯小桥,此刻已经围满了人,来来往往的喧闹不消。上元还未入夜,无论贵胄还是布衣,老者还是孩子,早就急急地赶来集市东一头的河边上,预备了荷花纸灯准备放。
此刻天还未完全黑下来,除了府里的大人在桥两边临时搭了三两个棚子,中间圆桌下放了炭盆烧着取暖,其余百姓都相互紧挨在桥墩沿河边,凑在一起唠着家常。人声渐渐嘈杂,几个显贵人家的少爷已耐不住性子,调皮着将家里的花灯丢下桥去,率先叫起了好。
远处,几个随寺中僧礼佛来的女人梳着大高发髻,踩着高高的木屐鞋,正撑着油纸伞倚在桥栏上吹风,仿若全然不觉冷意似的,雪白的花靥迎风说笑。
媵人不敢作声,只能瞧着主人家的眼色背地里偷乐,一边故作正经似的清了清嗓子,抓着把糖跑到那几个孩子身边,才终于好声好气地哄了他们回来,又好像在众人面前丢了脸一般,低下头去不敢再抬起来。冠帽男人捋着胡子,向身边的年轻仆役摆了摆手,那人便匆匆迈开步子向桥下奔去,消失在人流攒动的集上。
“这不魏郎吗?怎么,又给老爷置办东西来了?”仆役轻车熟路地绕到商铺前,点心铺老板怀里捧着一大袋面粉,见他过来,便放下东西同他站着说话。
跑腿的家仆叫良,原是这魏府老爷起的名,取了主人的姓便沾上个“魏良”的号儿。平日在街上市里走动多了,只因模样不错,又不失些男子的身板气概,“郎”这称呼竟也在周边市井里流传开来。
“王叔,要......”
“老样子,五文钱的桂花糕对吧?早就给你包好了。”点心铺的王老板从案台后拎出来一个小竹匣,恰似竹条掐的提篮,握把处有意扎了一小朵红纸花,“你买了这些年了,魏老爷爱吃的、爱喝的,这条街上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咯!”
魏良笑着接过找钱道了谢,忙不迭正想要走,忽听见王老板拦他道:“魏郎啊,那个.......我问你件事。今年上元节,魏府里预备放下河的花灯,我听说是打外边采办来的?”
“是了,王老板怎么知道?”
“噢,那秦淮楼的玉儿姑娘前些日子来买糕,说是魏府打发人去扎灯,要整整一百盏红纸折的荷花灯,她们忙了好些日子才赶工出来的,都没空做营生了。郎啊,你跟着老爷也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男人将竹匣揣在手里,一边急急地道:“老夫人近来身体不大好,动辄让家丁在府里做花灯也聒噪得很,索性就让外头帮着做了。”
“那这秦淮楼......我倒不是说灯做的不好,只是这馆子里.......?”旁边摊位的管事向这边瞟了几眼,老板忙掩去了后半句。
“您是知道的,我这个跑腿干事儿的也不知道那么多细节,或是无计可施了?这法子原是老夫人自己提的,左右老爷也同意了,花灯拿回来也就没什么要紧的了。”魏良拍了拍手掌蹭上的面粉,一边拿眼瞅着桥上的情形,心里暗想该如何脱身,便迎合地笑说,“那个,王叔,我看时间不早了,老爷怕是要催我了——那什么,我先走了哈!改日再来您这儿买糕!”
“诶!郎啊,玉儿姑娘还说有事要找你呢......你跑慢点!”
没等他讲完,年轻人的身影便消失在火树银花的尽头,淹没进人海里。
远离了点心铺,魏良总算偷得了半晌清净。他沿路慢慢地往桥那边走,将匣子打开数了一遍:五块方糕,老板特意加了去年腌好的糖桂花做馅,正正好好够魏家人等着放灯时解馋。
还没到时辰,也不急。他把零钱扔进里衣的布兜,一边听着铜钱清脆的叮当声响慢慢地晃悠,想起方才王叔的话来。
桥在夜市的最东边,离魏府只隔着一条街,是个清静安闲的雅地儿;而穿过糕点的腾腾雾气,街市西面秦楼楚馆遍地起,常常有喝醉酒的公子哥倚在墙边迎风作诗,回味那一刻千金——秦淮楼便是众多楼馆里最热闹的一间。
他和玉儿姑娘打小便见过。那时候六七岁,他刚被老爷接进府,彼时魏府又无后嗣,小良便帮着在后厨打下手,时不时能借着卖糕的名义偷出来玩儿。王老板十几年前就在街上卖糕,久而久之便混熟了,许是没儿子,也爱小孩儿,生意不忙时也同小良聊会儿天。
一次临近过年,集市上来了行商队,领头的商贾花了钱在街上游行。过路了几只大红狮子,他看见队伍最后跟着几位打扮艳丽的女子,都紧紧裹着几层泛着波光的锦,趿着金鱼尾巴一样的木头鞋底慢慢地走,姿态倒是婀娜,活像跳上了岸的金色鲤鱼,着实吸人眼球。
玉儿小巧的脸蛋泛着嫩红,被灯火映照得越发红润有光。她手里拈着一细小的杨桐树枝跟在队伍最后,拖着的木屐比脚板足足大了一圈,走起来不合脚,于是就离那速速向前的队伍越来越远。
眼看着就要跟丢,无法,女孩儿只得将树枝抿在嘴里,将两只木屐提溜着匆忙跑过去。冷风轻轻吹,无意间吹散了玉儿的一绺碎发,这一颠簸,本就松松垮垮的发辫半晌就散了架。
小良偶入书房时听老爷提过,京城里时有跟随留学僧入京的东洋商队过市,其中不乏有启程时带来的艺伎;若碰上家财万贯的商老板,沿途中买来的録事也会随行,混在艺伎班子里,时常东洋与国人都有。
这支商队自然也不例外。
“我看不见!王叔,你高些!诶哟......”街旁围了乌泱泱两排人,正挡着孩子的视线。他想站在木椅上踮脚去瞧,却一不留神被前头的大人顶了一下,摔身下来,“叔!你替我看看商队里头都有什么人!我好像听见他们喊姑娘啥的......诶,别挤了......”
“好了!不许看了,小孩子家别沾染这种东西。”王老板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拍了下孩子的脑袋,将他的脸转过去,一边急匆匆地劝他道,“再不回去,误了魏老爷的点心,可仔细你的皮!”
小良落了地,抬头只得望见高空,正觉得不远处的屋檐像飞鸟张开了双翼,甚是好看——忽被他这一拍,唬得直打了个颤。他站起来悻悻地回望了一眼,忽然瞥见队伍最后那红色的身影竟也往这方向瞄了下,又连忙往西赶去,直至他再也望不见那些婀娜美丽的金鱼。
大了些他才知道,那次原是市集西面的秦淮楼为了庆祝新张,专程办的一次过市。
此后,魏良买糕时也碰上过几次揽客,不过他都躲得远远的,生怕那些白面锦袍里的一位向自己靠过来,把他本就不多的铜子儿全部刮走。
玉儿姑娘却是不像她们。她总是一个人来买糕,时而轻声和老板说笑着,没半点东洋的口音,谈吐里幽默而不失气韵,倒看不出是楼子里最年轻的翘楚。
笑起来的时候,她那双澄澈的眼睛在夜里发亮,最是好看。
近几年,秦淮楼失火过一次,原因是醉酒的客人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点燃了窗边的丝绸缎帘,周围无水缸救急才使火势蔓延开来。热浪划破了停滞的空气,燃起团团欲火——那赤红的大火仿佛发了疯似的,随风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砖石瓦顶。
那夜也是正月十五,彤彤火光直窜上夜幕,站在东边桥上都能将红影尽收眼底。
听王叔说,秦淮楼在那场大火以后损失惨重,即便是重修过后经营也是一度惨淡。有録事熬不住,饿死的,赎身走的,装病逃了的,近乎走了大半。好在老妈妈并几个姑娘有心留下来,渐渐地收拾起楼子,近几年才终于恢复了昔日的气派楼阁。
玉儿姑娘因此,又活脱脱成了不可多见的“摇钱树”。
倒是这几年她身子不大好,妈妈念在功绩欲将楼留给她的缘故,玉儿渐渐也不揽客了,只是每日坐在楼阁上赏夜景,或是帮忙盯着景况,有空便出来买几块桂花糕尝个甜头。
魏良素日繁忙,外出的时间凑不上一块儿,他却也许久未曾见过这幼时的伙伴。
“玉儿?她找我有何事?”魏良自知秦淮楼生意兴隆后,二人只有在买糕时分打过照面。即便是小时候一起玩又说过话,他也不曾奢求与这青林围绕的姑娘有何进展。
唯有一次,他托王叔买了支木簪作为生辰贺礼送给玉儿,权当是“哥哥”的好意,让她不会再为当年过市的情景烦恼。
然而,不过就是个“哥哥”。
老爷原是好心为了老夫人的身体,才勉强同意今年不亲手做灯,又不甚放心其他地方的手艺,只好不顾风言风语,咬牙往秦淮楼送来了大红花纸。花灯是精美得无可挑剔,魏老爷也没说什么,就那样接下了,故此刻有要事,多半也和花灯没什么关系。只不过......魏良百思不得其解,若真是要紧事,哪里轮得到拜托自己这个跑腿的仆役?
他想着,一面闷闷地走,不知不觉已顺着反方向过了大半条街。夜色笼下来,此刻正是西街灯红酒绿,花红暖街。秦淮楼灯火通明,屋角挂着的红灯笼润泽了石砖,浑然是与东面不同的笙歌景象。
魏良觉着自己是被冷风吹恍了头脑,竟走到这地方来了,便抬头往那秦淮楼的飞檐徐徐送了会儿目光,理不清思绪。
天色已然暗下来。 “这会子正是热闹的时候,想必她也没那闲心找我吧。”他这么想着,便转身回街,在地上蹭去了鞋底的泥。
正要离开,脚还没离地,耳边忽响起细碎断续的声音。魏良侧耳一听,才慢慢察觉出那似乎是幼童在抽泣,听上去是个女孩儿。他一扭头朝那方向循去,不远不近的石阶上蜷着一具小小的躯体,隐没在黑暗里只能看见依稀的轮廓。
街市纷繁,仿佛把这一方昏暗的角落埋藏了起来。
魏良四顾片刻,踌躇后终于迈出了右脚。走到近旁,他才借着黯黯天光,瞧见那女孩子正裹着薄薄一件锦衣缩在苔阶角,只是那袖子连衣襟的缝口脱开了几条线,又在暗处,全然衬不出锦缎的光彩来。
他其实并未看清那孩子的脸庞,只是听见哭声瞧过来,远远就看见了一双含着泪花的眼。
好似源水初盈时分,汩汩泉水流动起来。淌过被水流打磨得光滑的鹅卵石去,糅进了几分浮动的春意,将暖阳的日光散满了水面——并不刺眼,只觉波光粼粼的好看。
魏良乍看那面容,不禁一怔,只因这面带泪痕的女孩与玉儿从前太过相像,一时半会儿晃不过神来。定睛清醒了几秒才罢,他蹲在她身旁,问道:“孩子?”
女孩儿听见男人的声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个身子,惊惶着用小手扯了扯领口。
“孩子,你别怕。”魏良见她的模样,便轻柔地笑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家人呢?”
面容姣好,使那孩子对眼前的陌生男子放下了几层戒心,但只摇了摇头,没讲话。
“可是和他们走丢了?”
孩子又摇摇头。
魏良想着孩子许是饿了,便取下提手上的红纸花别在她鬓间,又自作主张从匣中取出一块糕,仔细用干净的帕子包着递了过去,说:“来,刚出炉的桂花糕,还热乎着呢。”
女孩儿紧攥着领口的手微微颤了几下,随即慢慢地伸过来,犹豫的手指在手帕边缘斡旋了几回,才如下定决心般直接握住留有余温的糕团取了过来。她就着手里凑近了鼻子,好奇似的扇了扇鼻翼,嗅尽了桂花香气后才张开小嘴,飞快地把糕塞进口中,急急地嚼。
动作小心而迅速,生怕有人抢了她似的,以至于差点噎到自己。
心一颤,他顾不上思虑老爷的反应,一把将装糕的提篮匣子推了过去。
“慢点儿慢点儿。”魏良坐在石阶上,伸出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只觉得单衣下的身板薄如青瓷,稍稍一碰就要碎了。
填饱了肚子,孩子就着衣袖拭去了泪痕。魏良惊异的是,她仔细地整理好竹匣,把那朵红纸花摘下来别回了原处。
冲着他,咧开嘴笑了一下。
伴着眼目澄澈透亮,像一朵正盛的荷花。
魏良放下心,好歹泪是止住了。
凑近了,他才发现孩子身上的锦衣并不是寻常货色,否则也不至于才在地上蹭了几下,衣襟处便裂口开线。
赭红绣金的鱼纹花样,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外来的服式。
“你今年几岁了?”
“......年初刚满七。”声音轻微难闻。
“叫什么名字?你一个人坐在这儿,是不是和家人走散了?在此处等他们回来?”
那女孩便不再回话了,嘴里空空地嚼着,似在回味吞入腹的糯米糕。
魏良见问不出什么话,心想着此刻再赶回去,花灯或也开始放了。左右都已晚,老爷自然是要诘问,也不差这一时的功夫。他揣了揣兜里的几文钱,想着先陪着孩子等他家人来领,再给她几文钱也好,便坐着不再言语。
孩子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倒是偷偷拿余光瞟了他好几次,既好奇又不敢大胆去看,手指甲抠着竹匣的合缝留下几道印记。
他眼前浮现起那双好看的眼睛,王老板的话越发迷离起来,不禁后悔自己为何要走那么急。魏良刚要起身去问个究竟,却听见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急促地靠了过来。
带着中流脂粉的烟涩味。
木屐撞在地面上的声响回荡在女孩儿耳中,在魏良眼里,他只觉得那孩子蓦地抖了一下,肩膀开始发颤,好似被抽了魂,下意识地揪起领口将脖子缩了进去,想要拔腿逃跑。
还没等她反应站起来,背上已经劈头盖脑地落下了许许多多的伞柄,油纸铺面划破了痕,伴随着破口大骂:“你这小蹄子!谁让你跑这儿躲着来了?别以为就这几天可以放过你了!臭丫头心里没点数......”
孩子跌倒下去,膝盖直磕在地上,擦出了两摊发红的印记,疼得又要哭出来。
“哭什么哭,给我起来!”那女人扯着孩子的后领将她提起来,“金兰,你就这点出息!跟我回去,良心让你老子娘给吃了!”
闻着香粉,约摸是个刚从附近楼里赶出来的録事妈妈,想要把眼前逃走的小工抓回去。
魏良一把抓住那破烂的伞,把孩子护在身后朝背光的女人喊道:“够了!她不过是个孩子,你又何必这样打她!”
那女人正在气头上,想要吼回去几句,却借着不远处灯笼的微光瞧见了眼前人,噤住了声。
好像被冷风凝住了骨血。
魏良看不清她背光的脸上是何等愤愧神情,还只当是被自己的气势唬住了,便接着说道:“你这算是什么?这孩子还小,左不过是跑出来偷玩的,碍不着妈妈什么大事,又何必这般火急火燎的没好气?倒失了长辈的气节了!”
那女人沉默片刻中垂下纸伞,捋了把头发。
“.......魏郎啊,是我。”
换作别日,他是不将此事置于心上的;然而此刻,魏良的心却跳得极快。
他记得这声音。
上前几步,若不是从背后露出了可见的光,使魏良眼前一明,他断不肯相信,眼前这蓬头垢面的女人,和昔日秦淮楼的翘楚是同一个人。
玉儿鲜红色的领口一直开到胸前,却是蜡黄的肤色。发簪丢了,头发许是赶来时被风吹散的,此刻乱糟糟一团垂在肩上,末梢枯损。
“你是......玉儿?”魏良不相信,这才过了几年而已。
“怎么?贵人多忘事,倒不记得我了?”她眉梢一挑,两手插在腰间。
魏良愣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这孩子......到底?”
玉儿看见那个叫“金兰”的孩子手中,正捏着一个小小的木头匣子,便知是魏良已去买过了糕,便笑说道:“看来王伯和你说了,我是有事要拜托你。”
“若是有事相求,为何以今日之举相见?这份大礼,我这个小小仆役可担当不起。”他语气已略带愤懑。
“哈哈哈哈......”她忽就大笑起来,用手拍着胸脯,“说来也巧了,这事儿便和这孩子有关,公子有心听听吗?”
玉儿“胡谄”几句,用油纸伞撑在地上架起胳膊,一边正色道:“这孩子叫金兰,如今也不过六七岁光景,年纪太小了,用不上。本指望她在楼里干些粗活,端茶递水的,谁知道竟是木头一块,什么也不会。”
女孩儿抓着魏良的衣角,力道重了些。
“前几日魏老爷派人来订花灯......诶哟,我都差点忘了和他老人家说声,你回去可得要美言几句才是——老爷觉得花灯怎么样?”
“......很好,秦淮楼做得一向很好。你说金兰到底怎么?”魏良只在意她原要说的话。
“那么急干嘛......我前儿听王伯说了,魏府里正缺粗使的丫鬟。这孩子虽笨些,倒也还会点功夫唱曲儿,与其养在我们这儿无‘用武之地’,倒不如你向老爷说了领回府去,也好添丁么。”
他气原已消了大半,此刻正咬得嘴唇发紫。“唱曲儿......从前只听说秦淮楼雅致,别具一格,如今看来倒与那些纵情声色的馆子无异了!”
“哥哥这话,说得没叫人难听。”玉儿摆了摆手,“哥哥自幼在这条街,是清楚这地气的。没个一技傍身,如何能混口饭吃?至于......纵情声色?这我还真担不起,如今这西街美人如云,哪里是秦淮楼装得下的呢?”
魏良长叹了一口气。
“魏府凭什么?”
“哥哥不知道吧?魏老爷送来的银两,秦淮楼半分未收,全都给府上退回去了,为的不就是这一个小丫头片子能趁早离开吗?这花灯数盏,小姑娘长相也还看得过去,这衣裳就送给她,也别还了。这样思来想去不都是于府上有利?还要凭借什么依允?”
玉儿这一番话,堵得魏良还不了嘴。他向身后的金兰看去,孩子还带着稚嫩的不安,根本不敢直视对面的女人。
胆战心惊的样子,估计也在楼里没少挨打。
“这便是你求人办事的态度?”他故意将语气放重了些,否则头疼得会说胡话。
玉儿的手在领口处摩挲了几下,眨了几下略显浑浊的双目:“哥哥有什么想要的,我在秦淮楼虽挣得不比魏府上多,倒也是能满足些你的要求。”
魏良握着金兰的手,只觉得那小手的掌心粗糙而冰凉,骨节却隐隐生热,顺着他皮肤淌过来,压在心头如鲠在喉。
这孩子不像是捡来的,否则不必为她谋这样的出路。西街乱,人多而杂,秦淮楼生意不断……想起市井人耳闻口讲的,玉儿将替下妈妈接管楼子,不敢说“人老珠黄”,也早已失了当年风采,此刻冒出来个可怜的小丫头,长得倒与当年的魁首颇为相像,——他不敢再想下去,思虑着该如何与老爷对质,便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哥哥怎么说?”玉儿往飞檐那儿瞄了眼,想要赶紧回去管事。
魏良点点头:“罢了,我便带了她回去。老爷虽看着威严,心却好,多半也愿收留她;若不允,我就问问王叔有法子没吧。”
“那就劳烦哥哥跑趟腿了——”
“无妨。”他摇摇头,牵起金兰就要走,“夜里起风,回去吧。”
玉儿拨去耳边的碎发,望着孩子离去的背影垂下眼帘。
“玉儿姐姐!”远处跑来一位妙龄女子,“妈妈说她方才向您使了眼色,趁今日上元要将楼子交给您呢。还有,西边府里的秦公子这会子找不到您正气着。快些回去吧!”
“知道,我出来时瞧见了。”她最后向东方望了一眼,撑开了那破口的油纸伞,慢慢回身走向华丽的飞檐去。
她鲜红似火的衣摆在风中摇动,锦缎在灯笼下熠熠生辉 ,活像一条生动快活的金鱼。
如水空里,无所依凭。
桥上人声嘈杂,应是魏府预备放灯了。
“哥哥!我们去哪里啊?”
“去......带你看花灯。”
“真好!——哥哥你看,那花灯真好看,好像游在房顶上的鱼呢!”红衣的女孩儿牵着他的手,忽笑语嫣然地指着一棵挂满纸灯的树,稚嫩的脸庞越发红润。
纸灯在绿叶中绘彩,顺着枝桠将光影散开,一直攀伸到屋角墙檐暗处,最后融进了望不见尽头的深深夜幕里。
魏良点点头,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不敢任她跑出去 。
女孩儿见他不说话,便用踩着木屐跺起脚来,唤道:“郎哥哥?”
“我看见了,妹妹也像金鱼一样好看呢。”
他牵着小小的手站在桥下,看见众人堆中的老爷执着小儿子的双手,弯下腰笑着往河里放花灯。
元月夜,魏府红艳通亮的荷花灯在河上缓缓漂流,荡着清丽的水纹,犹如火光燃烧在河面。流光溢彩,甚是好看。
正月十八,秦淮楼失火,于阁楼东角飞檐的纸灯处燃起浓烟,烧至木楼尖顶径直倒塌。当夜所在宾客与録事皆无受伤,唯有掌事妈妈不见踪影。据悉,东角失火时,她按往日习惯坐在阁上饮酒食糕,火起却已消失,只留下一盒灰烬中的桂花糕,与匣中她素日不轻易戴的首饰。
一柄好似簪子般的,刻着竹叶的茶针。
高耸的倒影恬静,不起波澜。
水波里没有人群和遮拦。这回,良可看见了吗?
(完)
注:“録事”原指古代官职,一作隐语代青楼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