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二十九)
赤地之春(二十九)
杨九郎抱了许久,才觉得淏王殿下的身子渐渐软和下来,心跳也没一开始那么强烈,想来殿下应该算是平静下来了!
“殿下……好些了么?”
张云雷其实早已回过神来,只是他吃惊于“杨九郎竟然自己回来了”,他竟真的自己回来了!他扑倒在他怀里,反反复复、真真切切地确定他眼前这个、臂弯里这个就是实实在在的杨九郎,他很欣喜,欣喜地身子发颤、无可抑制,他将自己的脑袋搁在他冒着奶香的肩窝里,细细品味,缓缓感受……确定够了才板起自己的脸,一把推开杨九郎——
给他脸了!
他缓缓站直身子,理了理自己的中衣,“嘭”一脚踹开面前绣得精细雅致的屏风——“啪”!屏风倒地的巨大声音引得门外的下人们吓了一跳,陈芳更是第一时间贴近门口询问了一句:“王爷,能进来么?”
“进!”语调冰冷生硬,毫无暖意。
杨九郎默默躬了躬身,识趣地往一旁跪了跪,让出中间一会儿下人们要给王爷洗漱铺陈排面的地方,安静如鸡。
陈芳先推门进来,见到杨九郎跪在一旁先是愣了愣——这哥们儿竟然自己回来了,真是好勇气!他自行脑补给点了个赞,然后看了一眼自家王爷的脸色——暗沉如墨!确实,杨九郎做的那些事儿……啧啧!他也没敢多言语,只是确定没什么特殊情况便让伺候洗漱的下人进来。
下人们机灵地感受到了王爷的低气压,极为有眼色的、悄无声息地给王爷穿戴、洗漱,并布置好早膳,一切井然有序。
张云雷默不作声地进膳,对杨九郎的存在视为空气——既然他回来了,就不怕他再跑了,个死心眼儿的笨蛋!
张云雷其实在确定杨九郎回来的那一刻就不生气了,不,他在杨九郎翻窗出逃的那一瞬间他就后悔了,不生气了,只希望他能回来,回来就好!但是……但是这个傻子果真自己回来了,他在见到他回来的那一刻内心喜不自胜!可是……这是他自己回来的,既然自己回来……这傻子,哼,要他好看!
进完膳,张云雷就带着陈芳去书房商议后一步的计划,随后让陈芳把侯进押到大理寺候审。
这期间陈芳偷偷溜回来看过一眼杨九郎,见他依旧乖乖地跪在张云雷屋里,暗自有些叹气——唉,碰上他们家王爷……他什么也帮不了他。
杨九郎自知理亏,也并不需要陈芳帮什么忙,只把当夜遇上宋千里的一系列事情说了一遍,让陈芳将刺客之事禀明淏王殿下,看殿下是个什么章程。
陈芳真是感动于杨九郎的耿直,这种情况下竟还想着这些正事,并没有顾及自己的艰难处境,真是……真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这样对比下来他们家王爷简直……简直渣到了家——他略有些心虚地看了看四周,确定自己的腹诽并不会被人知晓才定了定心,拍拍杨九郎的肩以示安慰。他们家王爷,向来是个得了便宜又卖……不,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杨九郎犯了这样一个把柄在他们家王爷手里……啧,肯定“不死”也脱层皮——兄弟,自求多福吧!
他实在无能为力,只能心里默默地为艰难的杨九郎点根蜡!
这一跪就跪了一天,一整天杨九郎都水米未进,加上昨晚一夜没睡,精神头上确实有些疲累,但这一回并没有上次那样长途跋涉、精神紧张、受伤等因素的加持,虽难受,却还能挺得过去——他真的不是“一朵娇花”!
傍晚时分,张云雷回屋里换衣衫,依旧没有理跪在一旁的杨九郎。
陈芳悄悄凑过去跟他“透露”了一下殿下是要去驻春楼赴约——这是他们家殿下暗示的!
驻春楼!
杨九郎精神一震——鸣瑱!昨晚那些人约殿下去驻春楼一定会找鸣瑱!之前淏王殿下虽嘴上不饶人,但确实关照了驻春楼多看顾鸣瑱,为此鸣瑱也清净不少。
可现如今要是殿下去了……
“王爷……”杨九郎欲言又止,他心里拿不定主意淏王殿下肯不肯带自己去,可是事关鸣瑱,希望还是能争取一下,否则就只能自己偷偷去——偷偷去也并不能明目张胆阻止什么,最多就是悄咪咪把鸣瑱给劫出来……可这样一来,自己又多了一宗罪,不过反正都已经惹火了,一桩、两桩好像也都没什么区别了!
张云雷就着下人的手穿着衣袍,并不正眼看他。
杨九郎踟蹰了一下,抿了抿嘴,朝中间挪过一点,让自己尽量在淏王殿下的视线内:“王爷……”
张云雷停下手,冷冷觑了他一眼,不说话。
陈芳有些“看不下去”,帮忙说话:“王爷,九郎是侍卫长,心思缜密,今晚之约属下觉得还是带上他为好,毕竟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安全些!”
杨九郎下意识地点点头,十分感激陈芳在这一刻还敢帮忙说话,盘算着这次事了定要好好酬谢他。当然,陈芳都这样帮他说话了,他也该上道些,配合着叩下头去表表诚心!
张云雷缓缓整理着身上端正华丽的长袍,接过陈芳讪笑着递过来的披风,由着陈芳给他系好,赞赏的目光撇过陈芳,陈芳微一躬身,表示“王爷满意就好”。然后张云雷低头看了正跪得端正、叩得诚心的杨九郎:“既是陈芳给你求情,本王就带着你,但别以为你的事就这样过去了!待本王料理清楚手头上的事,咱们再来算算你这本账!”
“是!”杨九郎忙乖巧应了,艰难地起身跟在张云雷和陈芳身后——跪了一天的脚早已不像是自己的,每走一步就麻得像针扎一般,膝盖也僵得不能一下伸直,但只要淏王愿意带着自己,自己就有机会将功补过,就咬牙也得坚持!
张云雷却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并不在意杨九郎这尴尬的境地。
马车也是张云雷径直上了,并没有像以往要硬拉着杨九郎上去,杨九郎在马车外徘徊,纠结自己上不上,陈芳拉过他悄悄“指点”道:“你去王爷车上吧,好好表现……”
杨九郎顿了顿,轻轻怯懦道:“要是王爷把我赶下来……”
“赶下来再说!”陈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们家王爷早就张了一副笼子诱他进去,他这会儿要是在笼子口徘徊,那他们之前的劲儿可不就白费了!
“你仔细想想,咱王爷若是真发火儿,你还能好好跟去驻春楼?”陈芳绞尽脑汁要巴结王爷当个神助攻:“你现在若远着他,他那口心气儿顺不下来,你想想后果……”
陈芳也从来没想过自己那么正直耿介的一个人,竟然也会上赶着给他们家王爷骗“小情儿”,而且骗得如此违心——九郎,对不起!
“其实我觉得他要是发作你更好,速战速决……所以,你其实应该希望他早早发作了,这事儿才能翻篇儿——你说是不是!”
杨九郎皱眉听着,虽然觉得今晚的陈芳特别话多——往日,陈芳好像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一向清冷自持——但他说的似乎没错,淏王殿下并没有真发火儿,可能只是心气儿不顺,下不来台阶,只要他杨九郎给个台阶,让他劈头盖脸发作一通可能事儿就可以过去了!
杨九郎咬了咬牙,给自己作了一番心理建设便期期艾艾蹭上了张云雷的马车,张云雷冷冷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杨九郎心中一喜——这算是默认他可以待在他的马车上吧!
可是,张云雷不发话他也不敢随便挨着淏王殿下坐!
他心内暗暗叹了口气,稍稍哀嚎了一下:我的膝盖!他耷拉着脑袋,又只能乖乖的、直挺挺跪到了门边的角落里。
张云雷虽冷着他,但也知道他跪了一天的膝盖到这会儿一定是难受至极,但他不能心软,一心软他前面的忍耐就前功尽弃了!
“王爷……属下错了……”杨九郎忍着膝盖的胀痛,纠结着觉得自己还是先认个错比较好,否则这尴尬的状况万一引得淏王殿下越想越生气岂不是枉费了陈芳开导他的一片心意!
张云雷凤眼微眯,嘴角淡淡扬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却随即又冷冷撇过脸,不说话。他现在已经完全沉浸在要拿杨九郎错处的氛围当中,全然忘了当时杨九郎离开时他自己的心慌失措、悔不当初。
他甚至还觉得杨九郎的认错态度极不顺眼——什么“属下”,昨晚质问他的时候可一口一个“我”,理直气壮得很,这会儿又伏低做小作认怂状!
“王爷……”杨九郎等了许久都不见张云雷出声儿,却又不敢抬眼看张云雷的表情,只能低头盯着膝盖底下的那一小片方寸之地,但他能脑补淏王殿下此时是个什么样阴冷的表情,怕是积蓄着大段大段阴毒狠辣的骂词准备怼得他羞愤难当、哑口无言……
他准备好了,不管淏王殿下用什么样的言辞奚落他、责骂他,他都受得住,不过是些言语的压力罢了,又不会少块肉,他耐些性子听着就行!
张云雷可不知道杨九郎在怎么脑补自己的表情,他一心在反复盘算、推演着怎样一步一步把进入陷阱的猎物……们“吃掉”——今晚是个开始,一切的开始!
……
男风盛行的时代,驻春楼这样的小倌馆比之一般女子的那种妓馆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但“沸”不在外表,而是在内里,在各个雅间中,各个天、地、玄、黄的屋子中!
知道淏王府的马车来,驻春楼的大门早已安安静静地开启,由有眼色的引路人安安静静迎到该停车的地方,然后一水儿颜色艳丽的少年人再将人往里引,直达目的地。
香风四起,杨九郎闻着这个味儿就觉得有些难受,但身为侍卫,没有张云雷的命令他自然得用心跟着,哪儿也不能去!
张云雷装作不经意扫过杨九郎的面庞——这里的味道是糅杂了许多,不知道他……咳!他皱了皱修眉:我这是瞎担心什么,他不好,我才好!
咬了咬牙,他沉着脸往前走。
承志伯家的二公子金达早就候在门口,见淏王殿下远远走来,忙迎上前笑道:“王爷总算来了,我们哥儿几个正等着王爷开席呢!”
张云雷淡淡一笑,客套了两句:“你们也真是,拘谨什么,先来就先玩乐起来,本王自是有些糟心事要处理……”欲言又止,却带着一脸倨傲,十足一个上位者的“幼稚”。
杨九郎在张云雷身后跟着慢慢往里走,他心里琢磨着淏王殿下特地在这个金运面前提“糟心事”的目的:不用说,昨晚的事今日定是早已传到了京城各家勋贵耳中,淏王殿下重提旧事并不会只有“寒暄”那么简单,以殿下的性子,不,以他杨九郎对淏王殿下的了解——他,堂堂淏王殿下,从不会随随便便与人热络,都带着一定的目的才去接近人。在他淏王殿下的认知里,人大约只分两种,有用的和无用的,有用的必须想方设法亲近,无用的休想走进他的视野。他杨九郎恰好属于有用的——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陈芳极为有眼色地慢慢将自己落后在人群里,看着杨九郎规规矩矩跟着张云雷进去,他自己悄然一拐,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