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明】春华秋实（25）
阳光明媚的春日总会让人蠢蠢欲动。除了生机勃勃随处可见的野菜，蛰伏一冬的小动物和鱼儿们也活跃起来。
郭小渔的学堂并不每日上学，赶上放假的日子，李兴庭便也不习武了，拎着鱼竿竹篓小锄头，兴致勃勃地来找郭小渔去野外“寻宝”。
又是一日艳阳天，旺田早早就去田里干活，小陆和晚起的郭小渔刚放下饭碗，李兴庭就已经在门口喊上了。
郭小渔扯着嗓子应了一声，将空碗送回厨房，正拿起自己的工具准备出门时，小陆突然站起来。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春季野兽毒蛇多，怕你们两个乱跑不安全，”小陆抱起小麦，准备像旺田那样把孩子背在背上，“出去挖点野菜，再捉几条鱼，拿回来让你爹爹摊野菜饼。”
两个孩子自然是高兴，这位表姑脾气好又有耐心陪他们玩，有小陆加入，今日一定收获颇丰。
孩子们帮忙收好碗筷，又在牲畜的食槽内加满口粮，便欢呼着出门了。小陆落后一步锁好院门，看着两个孩子快乐的身影，神情稍微有些不安。
多希望那日只是自己的错觉。
常乐村外有一片桃林，此时桃花开得正旺盛，远远望去如一簇一簇的粉云般娇羞可爱。旺田说君山的桃花开得更好，等过两天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他便带一家人回君山赏桃花，顺便看看师父，打听一些事情。那男人把君山的美食吹得天花乱坠，小陆嘴上不说，心里倒是挺期待的。
三人走到一条小溪附近，这里鱼多，野菜也多，小陆四处转了转，土地柔软，青草茂盛，也没有发现蛇鼠的老巢，便把小麦从背上放下来，让李兴庭他们带着小孩子到处玩。
李兴庭和郭小渔都是好孩子，一直很喜欢帮忙照看着小麦。一会儿给他做花环，一会儿又给他唱童谣。小麦不小心摔倒了，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扶起来哄，比小陆还贴心。
小陆坐在溪边的树下看着三个孩子玩耍，时不时因小麦的憨态微微浅笑。春风和煦，桃花盛开，此时此景已经快让他忘记他在因何不安。
可人越怕什么，往往越来什么。
小溪对面的灌木丛一阵窸窣，突然漫步走出来一个人，小陆看见那人的瞬间猛地站了起来，觉得浑身如坠冰窟。
“小娘子真是让我好找……哦，不对，”那人用假手摸了摸自己光亮的脑袋，咧嘴一笑，“应该叫你，萨卡王子。”
复杂的桃花林里，李兴庭抱着小麦，郭小渔跟在他后面，两个孩子没命地跑着，身后偶尔传出女人尖锐的狞笑声。
“我看见你们了……小伙子们，抱着那奶娃娃跑不累吗……嬢嬢来帮你们啊……啊哈哈哈哈哈……”
李兴庭奔跑不停的脚突然绊到石头，整个人朝前扑去，可他顾忌着怀里的小麦，硬是用手撑住了地，跪在地上，护住了胸前的孩子。
女人追了上来，缓缓举起刀，郭小渔站在李兴庭面前张开手臂，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农田里正在干活的旺田似乎有所感应，直起身，看见田边立着的凶神恶煞的男人，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手里的锄头。
“阁下总不是来和我讨教如何种田的吧。”
小陆狼狈不堪地摔进初春的溪水中。冰冷刺骨的溪水瞬间浸湿衣服，沉沉地贴着皮肤表面。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光头男人已经踩着他的肩膀将他重新压回水里。
“啧，大半年没见，小娘子的身手怎么变差了这么多，实在难以令人尽兴啊，亏的我还特的为你做了这只假手和这条假腿，想要和你好好再打一架呢。”
男人狞笑着转动脚踝，溪底尖锐的石子仿佛要嵌入皮肉，可小陆始终咬着牙瞪着他，哪怕疼到脸色苍白，也不肯呼一声痛。
偏偏这幅样子令对方更加满意了，他弯腰像拎着落水的小猫般将小陆从水里扔到岸上，看着小陆狼狈地朝着草地挣扎，一刀扎在了对方小腿肚上，小陆发出一身哀嚎，额头汗如雨下。
“对对对，这才像样嘛。你放心，现在杀你太容易，一刀下去就没了。但我不会这么做，毕竟我的‘救命恩人’似乎也在找你，并且很快就要到了，等我先玩够了，再剁掉你的四肢，反正只要将你活着交给他们，我就能得到不少钱……但是你剁我手脚的仇该怎么报呢……”
小陆惊恐地看着男人认真思考，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那两个兄弟已经去了啊……小孩子卖成奴隶，至于那丐帮……他也杀了我兄弟，那就赏他个终身残疾吧。我多善良啊，还留他一条命……”
小陆无力地抓住了指间的青草，装着野菜的竹篮散落在不远处。从离开家乡那一刻起，他已经尝过太多的绝望了，一次又一次。失去姐姐的绝望，用不了武功的绝望，如今，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人因他而遭受不幸的绝望。
“所以我早说过了吧……你的存在本身就是隐患。”
清冷又熟悉的嗓音突然响起，小陆还没抬头，光头男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眉心插着一根泛着银光的钉子。
小陆挣扎起身，腿上有伤站不稳，扑在一个浑身药香的人的身上。
“裴殷……你怎么在这里……”小陆脑子一团乱麻，“不是、不对……郭小渔有危险，还有旺田——我得回去找他们，可是我没有武功了……裴殷，我求求你救救他们，求你……”
裴殷垂眼看着他：“救他们？我要救他们几次呢？这一次？下一次？萨卡，你不能只求我，你要自己做决定。”
小陆看着他，抓着他的衣襟，浑身颤抖。裴殷抬起手，将人敲晕了过去，扛在肩上带走了。
你的存在，本来就是隐患。
这句话如惊雷一般在他耳边响起，小陆瞬间清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这里他有些熟悉，细想起来，是裴殷在镇上的药房。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病本就不重，只是小腿受了伤……郭小渔，旺田……？小陆鞋都来不及穿，推开门冲出了房间。他在二楼的会客厅终于见到了几个人。沈阿牛和旺田的师父在，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明教，见他出来便半跪下去行礼，可小陆没心思追问他是谁。
郭小渔从老师父的身上跳下来扑进小陆怀里，大声哭泣。
“表姑……我好怕……爹爹他……呜呜呜……”
小陆跪下来拉开郭小渔，用手摸着他哭泣的脸，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
“你没事，没事就好……李兴庭呢，小麦呢，都没事吗？”
郭小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小陆心疼地想把孩子搂在怀里哄，却被老师父将孩子抢了回去，带离他的身边。
沈阿牛走了过来，将神色凄然的小陆从地上扶起来：“两个孩子逃命的时候被村里那老兵救了下来，小麦暂时放在我家……旺田哥……萧师父发现他时他已经受了重伤，这会儿裴大夫在里面诊治。”
老爷子没好气地说道：“若不是我一时兴起想来转转，那小子现在命都没了！我是没想到，我这把岁数了还得替你们这些晚辈杀——”
老爷子突然噤声，看着怀里的小孩子，伸手捂住了郭小渔的耳朵。
“我早就和他说过，不是江湖人不涉江湖事，这下好了，差点自己都赔进去。”老爷子吹了下胡子，瞪着小陆，“如今，你也别怪我老头子棒打鸳鸯。你是西域的什么什么王子，他是种地的农民，你们就不是一路人。若真为了他好，也为了小渔好，就该有自知之明趁早离开，回你那圣墓山去把那些糟烂事都解决了。”
小陆像是被训斥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垂着头，一脸懊悔的表情。老爷子没再多说，耐心哄着怀里的郭小渔。
那明教弟子依然跪在地上，见小陆面有不甘，沉声说道：“您是名正言顺的王子，当初穆良家族仗势欺人，您的父母不愿与其争夺，才将您与公主送走……可血统与发色是骗不了人的，这么多年，穆良家族对你们的追杀迫害也说明了一切。您的子民还在等着您回去……您的父母也在等你回去。”
小陆身体一震，神色更加痛苦。
房间另一侧的门突然打开，裴殷站在门口望着小陆。
“他醒了，你要见见他吗？”
小陆喜出望外，刚抬脚，老爷子突然站了起来，佝偻着身体，神色哀求。
“小陆……算我老头子求你，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放过他吧……”
旺田躺在床上，浑身缠着绷带。听见有人进屋，他微微偏头，看见了小陆的衣角。
“你没事……真好。”旺田扯了扯嘴角，勾了下手指，示意小陆过来。
小陆咬住唇，慢慢走到床边坐下，犹豫着伸出手，将手轻轻盖在旺田的手背上。
“我没事，裴大夫说了，眼睛保得住，只是视物稍微受影响，会留下疤，还有这条腿，估计也得落点残疾。”旺田故作轻松地说道，“不过比我预想的结果好多了。当时以为自己真的会死，还想着，答应带你去君山看桃花，结果要失约。”
可旺田觉得自己的话似乎并没有安慰到对方，那人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大滴大滴的眼泪一颗颗砸下来。
“你没有失约……失约的是我……”小陆哑着嗓子开口说道。
“……小陆？”
“没什么，只是，只是我不想去看桃花了而已。”小陆抬手擦掉眼泪，冲着旺田笑笑，“所以你赶快好起来，小渔会担心你。我也会，我会一直担心你……”
他凑过去亲了亲旺田，嘴唇颤抖，眼泪落在对方的脸颊上，像是对方的泪。
“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说过，这是我的选择……”旺田眨了眨眼，“小陆，别哭……我有点困，你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小陆点了点头，爬上床，躺在旺田身边，直到对方呼吸规律沉稳，精疲力竭地熟睡。
众人坐在外面一言不发，良久，小陆才从屋里红着眼睛出来。他们都看着他，等他做一个决定。
小陆抬起手，那个人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掌心。
“裴殷，你说过，我的武功可以找回来。”
“没错。但需要和我回万花谷，那里药材丰富，气候宜人，还有我师尊在，方可治愈。”
小陆点点头：“带我去吧。”
“那还回来吗？”裴殷问道。
“大概，不会回来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