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中

列车发出轻微的抖动，窗外的景色缓缓前进，列车在倒退。 车上的乘客大多安静坐着，除了大声哭闹的小孩子之外几乎不说话。这就显得那为数不多的几个疯子尤为吵闹，他们排着队跟在列车员，买饮料瓜子和小玩具的商贩后面，跟一个个小丑似的。讲道理，看他们的红鼻子要比单纯刷手机有趣太多了。 第一个小丑穿着彩色的囚服，动作张狂而又显得尤为谨慎。他小心地抓握列车上的每一个栏杆，就像个白发的长臂猿一样，尽可能让自己的双脚远离地面。好在行李架和座椅扶手都很结实，承载一个瘦弱男子的体重不在话下。 “你们怎么敢坐在这么危险的地方！”那个小丑说，“我看到那引擎发了疯地吞汽油，然后瞪着眼珠子扯动了十几节车厢！那些螺栓全都在颤抖，车厢的连接靠的只是几厘米粗的钢索！” “列车安全得不得了。”一个看上去很老成的乘客说，“我坐了一千次列车，就没有一次出事的。” “啊！区区一千次！”那小丑瞪大了眼，“你不知道列车怎么运作；没检查过每一块钢材的强度；没看过列车的安全报告，仅仅因为坐了一千次列车就能说列车安全?我们对列车一无所知，我们谁都不能说列车安全！如果有一个炸弹恰好在第一千零一次爆炸，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这位小丑很快就因为发出的声响过大而被乘务拉走了，不知道是不是杀鸡儆猴的缘故，后面的小丑明显老实了些，尤其是第二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举止间透露出一股优雅的气息。 “整天害怕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真是可笑。” 如果不是因为戴着红鼻子，大家肯定会误把这位小丑当成一个西装革履的上层人士。可他接下来说的话着实吓了众人一跳。 “要是真让我知道列车上有炸弹，我一定会去把它点着看看！只有点燃炸弹，才能确认列车上真的有炸弹，而且炸弹是炸弹！” “我们会死的！”一个穿着宗教服饰的人说道。 “那又如何呢？至少我们是为了真理而牺牲，你这么想活下来，你又是为了谁活着呢？你的父亲吗？哈哈！大家是喜欢叫你的本名，还是喜欢叫你‘爸爸的儿子’？如果你们都只满足于当一个普通人，那你们就在这无尽的轮回中浪费生命吧！” 西装小丑实在是太招人生厌，即使是在被抓走以后，众人的心里也有些后怕。而第三位小丑就显得温和多了，他穿着看上去就很暖和的睡衣，就像个刚刚起床，正准备去洗漱的中年人一样。 “人都是怕死的，人怎么能不怕死呢？”这小丑如此说，大家都觉得有道理。 “所以我特地学会了永生，并特地来将永生的方法教给大家——” 小丑说着，深深地猛吸了一大口空气，然后双手像鸡翅一样招摇着，飘飘然地睁开眼睛： “那就是——保持思考，一直思考自己活着。” “就这？”一位年轻乘客说。 “当然，你们想，只有人活着，才能进行思考，那么我现在一直思考，所以我就能永生——我知道这很难，你们可以先试着想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梦想啦，明天的午饭啦，什么都行。” “有毛病。”那年轻乘客嘲笑道。 “哼，我说的都是客观事实。那些仅凭自己主管猜测就觉得别人有毛病的人，才是真的无知吧。” 真没想到，他们就让这小丑自己离开了。没有夸张的说辞和热闹的表演，观众们都不太尽兴。随后到来的下一个小丑，则将气氛拉到了最低潮。 这小丑和前面那些开放乐观的不同，他穿着黑白背心，垂头丧气的，一言不发，只想赶快走过这节车厢。 “你不表演点什么吗？” “有什么表演的必要呢？”那小丑总算开了口，“有谁真的在看呢？有谁真的在表演呢？你是真心想要我表演，还是被这低沉的气氛所影响呢？你们看见的到底是我在表演，还是我的四肢在脑电流的作用下胡乱抽搐呢？” “噢，我们不用害怕死亡，我们本就是死的，一切都是注定的。唉，我和你们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每天都在面对惨痛的真实，你们却只是麻木地想看乐子。快来个神明统治我们吧！至少那样，我的表演真的有人会看……” 这次没轮到强制力量出手，那小丑就因为太过扫兴而被轰了出去。全因为他，现在列车上的空气变得更加烦闷了。所有人急需一个新的小丑出来搞点场面，哪怕是变个小小的戏法都行。 这次的小丑真的穿着一身小丑的服装，大家松了口气，紧张的精神也跟着放松了半分。 “很抱歉，我刚刚偷听到了上一位小丑说的话。”这小丑说话的语调非常滑稽，你永远分不清楚他的上一句话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在陈述事实。 “因为神真的存在。”那小丑笑着说，“你们想想，为什么现代科学要把一切搞得那么复杂？追求简单不好吗？简单即真理！神创造一切，神运转一切，这不是最简单的真理吗？” “可是你怎么证明呢？”一个留着胡子的乘客说。 “为何要证明？”那小丑忽然严肃起来，“说到底我们能证明什么？科学本身就能被证明是对的吗？既然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永远窥探不到真理的面容，那为何不接受最简洁的神明呢？” 说着，那小丑竟然一把撕开衣服，在那滑稽的小丑服底下，竟然还套着一身修士服。那场面着实把我笑到了，大家都称赞小丑浮夸的表演，可那小丑却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一边祷告一边离开了。 不知不觉间，最后一位小丑从车厢那头走来。其实他不是最后一位，只是再后面的小丑都只会胡言乱语，我们实在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就只好把这仙气飘飘的小丑当做最后一位了。 那小丑穿着长袍，见到众人只是笑笑，两手低垂着，朝众人鞠了个躬。 “这是什么意思？”一个乘客说。 “你们还不明白吗？”那小丑依然笑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都从虚空中诞生，也终将回到虚空中去。即使列车上没有炸弹，它最终也会报废，变成一堆废铁，或者是回收变成别的东西。不管怎样，列车最后都会消失。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感受，本身就是一场宏大的，无意义的表演。欣赏它，也是欣赏我们自己。” “完全听不懂。”一个老人说。 “你不需要听懂，你本就理解这一切。”那小丑说话很慢，但他总有力量让人们听下去，“你认为理解，你就理解；你认为快乐，你就快乐；你认为有意义，那就有意义。我们都存在在这里，我们，包括前面的那些小丑兄弟，我们都是相通的。我们活着，死去，在这中途想了些什么，仅此而已。” 那仙气飘飘的小丑走了之后，我对后面的小丑都失去了兴趣。而正当我准备继续刷手机，好赶快熬过余下的烦闷时，列车忽然爆炸了。正如之前的小丑所说，那可恶的变态罪犯设了一个定时炸弹，让它在火车第一千零一次行驶时，在快要到终点时爆炸。多亏了他，我和列车上的乘客全死了。 我的灵魂越过燃烧的残骸，一路走到列车的头部。那些小丑竟然一个不落全活着，这还真是气人！我都差点开始怀疑，是不是他们在与那个罪犯同流合污了。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他们似乎并没有很开心，也没有很伤心的样子。相反，有个小丑甚至直接走进了那可能还会爆炸的车厢。出来时，他的手里拿着一袋面包。他把袋子撕开来，把里面的面包掰开揉碎，然后撒在地上。 “谢谢款待。”其他小丑纷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