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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梦(东方青苍x谢惋卿)-上篇

2022-08-24 17:13 作者:茧枝  | 我要投稿

她是赤地女子,是堂堂战神。

作为战神,最重要的便是强大与忠诚。

所以她合该为了苍生,为了神灵,奉上一切,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旁人只道战神无敌,却忘了,无敌之人,往往也最是寂寞之人——因她生来便是强者,因她从未向旁人诉说,便无人在意,无人听取她心中的孤寂。

人们将其视作太阳,遥遥挂在青空,那样炽烈的光芒,照耀着人世,也时时烧灼着赤地自己。

她其实更喜欢月亮,安静的,有些凄冷,比不上太阳光芒万丈,却同她一般的寂寞,冷冷的清辉刚刚好照进这无人的角落,刚刚好落入她的眼中。

月下只有赤地女子一人,卸下了铠甲,换上素衫,她素静的面容,也许较旁人更坚毅些,更漠然些,却与天地间任何其他的寻常女子没有太大的区别。

她也会做梦。

梦见冷冷清清的夜里,凭栏独眺的女子——是她又不是她。

微风轻卷,珠帘脆响,暗香浮动中,女子似乎是在等一个人,可偏偏又想不起,弄不清自己究竟在等何人。

她看见蝴蝶,从指尖翩然离去。月亮升起又落下,她等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从豆蔻少女等到桃李年华。等得汤药凉透,那个人还是没有来。

她疑心今生是等不到了,那么下辈子呢,若是下辈子……

女子端起玉杯,溶溶月色化作一滴清泪,浅浅地在杯中划开。

不远处忽然传来幽幽的萧声,呜呜咽咽地吹进她的心里。

女子蓦然抬首,却见茫茫黑夜中踏月而来的男子,衣袂轻拂,恍若仙人。

她从未看清过那人的样貌,像是永远隔着一层纱,每每想要伸手去拨,梦就醒了。

她还是她,赤地女子,一代战神,可心中的某个角落总有挥之不去的空茫与怅惘,为着那永远见不到的梦中人,为着见不到梦中人的那个自己。

待到回过味来,又不免自嘲,如何作出这番小女儿姿态。

赤地捡到容昊的那一天也是循着萧声,天地间斑斑白白,幼小的盲童睁着空空双眼,肃杀的模样,像是要把最后的生命一点一滴全部灌注在乐声之中。

她本无意沾这样的因果,偏偏在那一日动了恻隐之心。收了盲童做自己的弟子,还为他治好了眼睛。

从那一日开始,赤地便不再独自看月亮了。

但她还是会做梦。

梦中景象纷呈,恍若幻境。

一时是热闹繁华的街市,一时是寂静无人的长夜——甚而是红绸垂挂的喜宴,堂前烛火摇曳,她的脸掩在罗扇之后,任由身边的男子挽着胳膊搀扶着跨过火盆,迈过门槛。

她依旧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只觉得心中有无限的欢喜,仿佛累世的辗转,终于得尝所愿。

下一刻,却是她穿着嫁衣匆忙跑过寂寂的长廊,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如同仓皇的鼓点空落落地回荡,夜那么深,院子那么大,她终究还是找不到她想找的那个人。

总是这样,一场欢喜,一场空寂。

梦醒时分,唯余怅惘。

但是没关系,赤地告诉自己,原本不过是一场荒唐的梦境,又何必……何必……

“师父。”少年轻声唤着,不知不觉中,昔日的孩童已然长成少年,曾经的空茫的双眼看来是清澈的,明朗的,里头装着三分的雀跃,三分的羞涩,满眼里都只有她一个。

赤地知晓这孩子爱自己,正如雏鸟依恋自己的母亲。

只因她是他重归世间的一道桥,他复明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师父。”容昊又唤了一声,轻轻柔柔的两个字,仿佛蕴含着无限的柔情与爱慕,“师父还想听阿昊吹奏那首曲子么?”

赤地轻轻点头:“劳烦你了。”

容昊微微扬起嘴角:“哪里的话,只要师父喜欢。”

——只要师父喜欢,阿昊做什么都情愿。

少年心中想到,却没有诉诸于口,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忽然得了举世的珍宝,狂喜过后,总不免惴惴不安。所以他总是小心点,再小心点,唯恐见弃。

好在自己是师父唯一的徒弟,他心中想着,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吹奏着她喜欢的曲子。

又是一个明月夜。

他看着师父,师父却只是望着月亮。

他问师父,月亮上有什么,可师父说,月亮上什么都没有。

——那么,为什么还要看呢?

少年又问。

可是女子已经睡着了。

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很不安稳。

少年不知道对方梦见了什么,他等着师父亲口告诉自己——这个横亘在他们之间如同堡垒一般的秘密,常常令少年感到嫉妒,嫉妒得简直要发狂。

好在少年等得起。

如今的他既是女子唯一的徒弟,以后当然……也必须是。

只是到后来,容昊才知晓,那时的自己想得有多天真。

 *

三万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至少对于东方青苍来说,是这样。

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回忆来填充空白,那么寂寞其实也不是特别难熬的事情。

东方青苍被囚禁在昊天塔中的时光,亦是如此。

他慢慢想起幼时同父亲一起玩耍的场景,反反复复的——小小的孩童在融融的午后追着圆圆的蹴鞠球,一回身就能望见父亲微笑的面庞,男子微微弯下腰,将孩子一把举过头顶。抱着蹴鞠的孩童咯咯地笑出了声。那样温情的时光,突然就一去不复返了。

和蔼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残酷与冷漠,以及一种扭曲的热望。

“你是整个月族的希望,所以你必须变得强大,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宿命,记住,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没有别的出路,只有变得更强,才可以免于酷刑,只有变强,才能在没有天日的炼狱中,生存下去。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那一天,东方青苍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东方青苍记得男子临死前欣慰的神情,明明那么痛,脸上却是欣慰的,狂喜的,仿佛见到了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盛景。

——太好了。

男子的眼中分明流露出这样的讯息。伸出的手尚未触摸到少年,已经风化成沙。

——他想做什么?

最后抱一抱少年,还是摸一摸少年的头颅,就像从前常做的那样?

东方青苍不知道,他只是冷眼瞧着自己的父亲,一点点消逝在虚空之中,没有丝毫的动容。

不过又是一个手下败将而已。他心中想到,接着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东方青苍终于成为了他父亲想要他成为的那种存在。

冷血,残酷,不拘一格。

业火过处,生灵涂炭。

成王败寇,屡试不爽。

尸骨越累越高,追随者也越来越多,但是对东方青苍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可言。他没有心思去分别蝼蚁与蝼蚁之间的差别。

——只是感到无聊。

无聊到想要毁灭一切。

杀上水云天的那一日,东方青苍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

——虚伪做作的家伙,除掉便是!

和料想的一样,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最后居然还得靠一个女人救场。

东方青苍打量着对面的女子,赤色衣衫,金色铠甲,一把重剑好生威风。

不过,又能在他的手下坚持几个回合呢?

像是察觉到他目光中的轻蔑,赤地女子回以冷冷的告诫——告诉他莫要轻敌。

东方青苍笑了,指间瞬息燃起灼灼的业火。

几个回合下来,东方青苍禁不住有些惊讶,这女人没有想象中的不堪一击,应该说确实有着与他一战的实力,不过……终究还是差了一点。

东方青苍注视着渐露疲态的敌手,心中竟然涌起一丝惋惜。

若是就让她这样死了,岂不是又要无聊好一阵子。

“本座今天饶你一命,等你回去修炼个百八十年,再来与我一战可好?”东方青苍突然道。

对面的女子似乎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恢复平静。

“今日一战,不死不休。”女子冷声道,手中的重剑没有丝毫的停顿。

“好一个不死不休!”东方青苍低喝一声,扬起一个轻笑。

他好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了,可惜,也只能到这里了。

东方青苍不无遗憾地想,准备为这场决斗划下最后一击,却不想变故突生!

东方青苍一把提起企图偷袭的少年,同时听见赤地低呼:“阿昊!”

“师、师父——”

少年在他的手下无力地挣扎,望向赤地的神情中满是慌乱与无措。

东方青苍饶有兴致地看着赤地面上的神情:“你的徒弟么?鬼鬼祟祟的东西,看着就心烦,不如本座现在就帮你清理门户如何?”

“住手!”

东方青苍微微扬眉:“哦?你有何资格命令本座?”

“放了他,我们公平决斗。”赤地冷声道。

“可是本座觉得,没有他,这场决斗会更加的公平。”

东方青苍好整以暇地注视着赤地,要杀谁,怎么杀,他从来不需要和任何人商量,他迟迟不下杀手的原因只有一个。

“答应我一件事,本座就放了他,如何?”

 *

人们只知道,三万年前,先战神为诛邪魔,不惜自爆而亡。却极少有人知晓,在此之前,先战神曾受困于苍盐海整整百年,为的不过是一个从云梦泽捡来的小小盲童。

“师父她若不是为了我,又怎么会……”容昊向好友长珩谈及此事时,总禁不住面露愧色,“早知今日,我容昊宁愿死在那魔头的手上,亦不愿让师父她遭受那般的结局。”

容昊永远忘不了三万年前的那一天。

尚且年少的自己像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一般受擒于东方青苍之手,眼睁睁看着女子同魔头立下誓约的屈辱模样。

不该是这样的——

有个声音在心底叫嚣,他的师父,那样骄傲又漠然的女子,本该一辈子高高在上,一辈子不向任何人低下头颅!

可是,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声音在鬼鬼祟祟地探头,说道,那是为了你——为了你,她才会妥协,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

——为了我?

没错,为了你,因为她爱你,因为你是不同的。

——师父她爱着阿昊,因为阿昊是不同的,所以、所以……

少年悲哀的眼眸渐渐染上晦暗的色彩。

月亮,又升了起来,明亮的,遥不可及的,高高在上的,装腔作势的,可悲的,可憎的……

容昊不喜欢月亮,从来都不喜欢,现在没有了月光下的女子,他简直开始痛恨月亮了。

因为月亮夺走了他深爱的人,夺走了他的师父。

比起天界,苍盐海的夜更加地漆黑与深邃,也衬得那一轮圆月愈发地皎洁,明月幽幽悬挂在半空,仿佛随时都会跌坠一般地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

或许是月色太过明亮的缘故,赤地没有像往常一样睡着。

望着那月亮,渐渐入了迷,一时竟有些忘却自己身处的地方不是天宫。

所以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想呼唤少年的名字,看见的却是一袭黑衣的东方青苍。

“月亮好看么?”。

赤地没有起身行礼,她甚至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目光平静地看向走至身旁的青年:“不知月尊前来所为何故?”

“他们说你在看月亮,有点好奇,所以来看看,没想到是真的。”东方青苍抱起胳膊,斜倚在树旁,微微侧头俯视着树下的女子,后者仍旧是初见时的打扮,红衣金甲,不过褪去了白日的光辉之后,她看起来如此地瘦削,甚至是单薄的。

也只有水云天的那帮老东西会把希望寄托在这样一具身躯之上——尽管它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不堪一击。

东方青苍漫不经心地想着,微微蹙起眉:“本座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月亮好看吗?

青年方才似乎这样问过。

赤地的眼睛眨了眨。

她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看月亮不是因为月亮本身,而是为了一个人,一个从来只活在梦里的人。

她从未见过他,却也没能忘掉他。

可是那个人在哪儿呢?她心心念念等待的那个人——究竟在哪里?他……还来吗?

赤地感到了一瞬间的混乱,像是因为突然掉进一个离奇的梦,感到措手不及。

她是谁?是凭栏远眺的女子,还是所向披靡的战神?

现在的她当真、当真是醒着的么……

“怎么,这个问题这么难的吗?”

青年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将赤地的思绪往回拉了拉。

东方青苍盯着神情恍惚的女子,后者困惑的神情恰似一只迷失的猫。

她在看他,看得却又好像不是他。

“赤地?”

 *

……赤地。

她听见男子的声音,低沉悦耳,波澜不惊地唤着一个名字。

似乎在叫她,却又不知为何这样叫她。

她睁开眼睛,幻境散去,白日的天光幽幽升起。

车水马龙的喧嚷声隐约传来,于是谢惋卿知晓,梦又醒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娘子的话,方才过了寅时,娘子可是要用早点?”

糯糯的声音从帘外传来,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走进来一个圆脸的小丫头,手上端着梳洗的工具,嘴角挂着盈盈的笑意,一副天生讨喜的模样。

“娘子昨日里定是做了个好梦。”小丫头边说,边侍候女子梳洗,小小年纪,做起活儿来却是利落得很。

谢惋卿定定瞧着她:“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小丫头俏皮地眨眨眼:“娘子的心思都写进眼里了,小怜若是连这都瞧不出,这眼睛可真算是白长了。”

“你这丫头……”

谢惋卿禁不住莞尔一笑,面前之人正是花儿般的年纪,只可惜……长在了这样一个地方。

“娘子可是想到了什么?”小怜轻声询问,指尖小心梳理着女子的长发,黑色的发尾铺展开来,像是展翅欲飞的蝶——欲飞而不得,是一只困蝶。

谢惋卿望着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心上便有些发沉,今夜怕是见不到月亮了。

“小怜,你今年几岁了?”

“回惋卿娘子的话,小怜五岁进的楼,算起来也该有六七个年头了。”

“想家么?”

“从前想过。”

“现在是不想了?”

“嗯……”小丫头沉吟片刻,低声回答,“想不想都一个样,反正也回不去。”顿了顿,又换上轻快的语气,“其实楼里不比外头差,至少吃得饱穿得暖,且我喜欢待在娘子身边,看见娘子开心,小怜便觉得开心。如果可以,小怜愿意一辈子守在娘子身边,侍奉娘子。”

谢惋卿又笑了,这次笑得真切了些:“就会胡说,你晓得一辈子有多长?”说着伸手轻点小怜的额头,引得小姑娘哎呀呀的轻声叫唤。

“你呀……”

谢惋卿轻叹一声,牵过小怜的一双小手,拢在膝头:“等哪天遇见了你的心上人,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你就会想要同那个人过一辈子,长长久久,再不分开——什么娘子不娘子的,到时候可不要只记得自己的相公了?”

小丫头撅撅嘴,很是不赞同的样子:“小怜不嫁,小怜就要一辈子照料惋卿娘子。”

谢惋卿望着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心里很是触动,可她深知楼里的规矩,凡年满十三岁就要开始迎客,现下她有能力护她,可以后呢?她不能为了一时的心软,害了人家一辈子。

这时,却听小怜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子可是有了意中人?”

谢惋卿一怔:“何出此言?”

小丫头眼巴巴地瞧着她:“不然娘子怎么会突然想将小怜嫁出去,一定是心里有了中意的郎君,才会嫌……嫌小怜在眼跟前儿碍事。”说话间,鼻子一抽,竟是要掉下泪来。

谢惋卿见状,遂软下声:“你说我嫌弃你,我嫌弃得了你什么,都是一样的贱命,一样的身不由己……好了好了,小祖宗,不哭了。说什么要照料我,我看你是想用这两汪泉眼子把我淹死了事。”

“那……以后都不赶小怜走了?”

“不了。”

“娘子去哪儿,都让小怜跟着?”

“嗯。”

小丫头吸溜吸溜红红的鼻头,仰起一个颇为狼狈的笑脸,看得谢惋卿莫名心酸:“以后我去哪儿,你去哪儿。”

谢惋卿虽是这样说,却连自己能够去哪儿都不知道。

十年前,她的父亲受党政之累,谢家上下死的死,发配的发配,她因为是女子,被送进楼里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比起那个早已被抄没的谢府,反而是这个地方,她待得更久,学到的看到的更多。

小怜那边抹罢了眼泪,人又精神起来。

“其实萧府的那位萧二公子便是极好的,年纪轻轻,生得又是一表人才,那天晚上还送了娘子好大好漂亮的玉珊瑚,小怜瞧着萧二公子看娘子的眼神,满满的都是欢喜。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来……”

“来与不来,皆是天意,强求不得。”谢惋卿打断小姑娘的絮叨,淡淡道,“萧二的事,以后莫要再提,我也就罢了,免得叫有心的人听去,惹了不该惹的麻烦。”

说话间,外屋响起笃笃的叩门声。

 *

东方青苍眼看着长珩进了花楼。

也知道长珩,亦即如今的萧润是为了谢惋卿而来。

萧家二公子是赤地此生的姻缘,也是命中注定要杀死赤地之人。

命书早已将一切登记在册——一场已知结局的戏。东方青苍所要做的仅仅是冷眼旁观,任戏中人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也许可以在落幕之时献上寥寥掌声,但归根到底,这一切与他这个局外人其实没有什么关系。

他要做的便是等。等他们相爱,等他们相杀,等谢惋卿死,等赤地归来,等到那个时候,他便可以……可以再与她一战,然后……

东方青苍默默饮着杯中酒,凡间的酒味寡淡,远比不上往昔所饮。

但他并不在乎,他只是在消磨时光。

时间似乎变得特别漫长,甚至比起囚禁在昊天塔内的三万年,更加的令人难以忍受。

那浑浑噩噩的三万年,实际上清醒的时候并不多,过往的人和事纷至沓来,出现的最多的是儿时的场景,然后便是尸体、火海、熊熊燃烧的战场,以及……月光下的女子。

赤地,那个总是冷着一张脸的女人,仿佛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树影婆娑中那张略显苍白的面孔,黑沉沉的眸子盛着他看不懂的心事。

【你来了。】

她的声音和她的面孔一样的平淡。

不知何时开始,赤地对他的出现,变得习以为常。

赤地不再问他,为了何事而来。

因为只有东方青苍确实无事的时候,才会来。

往往耗上一整晚,两个人也未必说得上两句话,其中一句,肯定还是毫无意义的寒暄。

有时就连东方青苍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何要特意跑来自讨没趣。

——本座不过是在履行东道主的职责罢了。

东方青苍暗中想道。

他将赤地视为客人而非战俘。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尽管这位客人本身,似乎对他的招待并不领情。

这位特殊客人的造访,对居住在苍盐海的子民,无疑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他们议论纷纷,众口云云,最多的是不解:为何胜利在望,眼看大仇得报之际,却临时收兵?为何掳来敌族,却以上宾之礼相待?莫非……

在妄议被禁止之后,另一种传言开始悄然流传,说是掳来的仙族女子并非战俘,而是未来的月主——最主流的一种说法是,尊上在大战中对该名仙族女子一见钟情,竟然为了区区一个女子,放弃了征讨复仇的大业。

“真的假的,咱们月族女子是不够漂亮,还是不够娇媚,竟然轮得到一个外来人……”

“还是最最讨厌的仙族!”

倾心于东方青苍的强大却又畏惧于其冷酷的月族少女纷纷表示愤慨。

也有喜欢看乐子的发出这样的疑问,若当真如此,那仙族女子该是何等的花容月貌,绝色姿容,才能入得了月尊的法眼。

一开始只是小范围,私下的传播,后来不知怎么,传到了巽风的耳朵里,然后就闹到了东方青苍的跟前。

巽风虽然痛恨东方青苍杀死了他们共同的父亲,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位兄长拥有足以光复月族的强大实力,就像死去的父亲所认为的那样,比起自己,东方青苍是更加合适的继承人与领导者。

可是,偏偏是这样冷静而强大的一个人,偏偏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作出了匪夷所思的决定,若是没有能力也就罢了,可是明明胜利唾手可得,洗雪一族之耻的机会近在眼前,却这样轻易地放弃了。在巽风看来,便是一种可耻的背叛。更遑论娶一个仙族女子为妻,尊为月主。

“……简直荒唐!可笑!不可理喻!”

东方青苍静静听完巽风的控诉,面上依旧是一点表情也无:“说完了?”

他的平静激发了巽风更强烈的愤怒。

东方青苍嫌他烦,于是挥挥手,让人把青年带下去。

“说完了,就下去吧。”

“东方青苍!你——”

一个闭口咒下去,聒噪的青年终于禁了声,圆睁的双眼因为不甘而瞪得通红。

……无聊,而且荒诞。

东方青苍抚了抚额角,若是他的这个弟弟能多把心思放在该放的地方,怎么也不该如此不成器。

在此之前,东方青苍虽然知晓赤地是个女子,却从未把对方当成寻常女子看待。

他尊重这位对手,并乐见对方的成长。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更酣畅淋漓的决斗。

至于一见钟情这种东西……

东方青苍只是一笑了之,理所当然,也本该如此——可是,那天晚上,当他再一次瞥见女子苍白的脸孔时,却冷不丁地想起了那个谣言。

“听说了吗?”

“什么?”

“他们说本座对你一见钟情,所以把你掳来做我的月主。”

东方青苍边说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试图从那张脸上看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但是没有成功。

“从前不知月尊也会说笑。”

赤地转过看着月亮的双眼,静静暼着男子。

后者哼笑一声:“可惜说得不太好。”

闻言,赤地难得地点点头:“是不太好。”

没有任何旁的意味,只是单纯的表达赞同。

可是听到这个回答的东方青苍,却感到了少许郁闷。

再看女子已经转过头去,安静注视着天边的月亮。

——她究竟在看什么呢?

东方青苍忽然想起,月亮,是可以寄托思念的东西。

 *

萧润其人,年纪轻轻,很少烦恼。

因他向来是个活泼性子,行为肆意却与旁人无害,所以也不见有人去管。

正所谓,天塌下来,有父兄挡着,地陷下去,也不差他一个。

不过近来,这无忧无虑的萧家二郎却是连连碰壁。

先是对画中仙遍寻无处,后来又是惋卿娘子对他爱搭不理。

是他不够俊吗?还是他不够诚心?

萧润不懂,他明明都已经奉上御赐红珊瑚为聘,求娶谢惋卿,他是下定了决心,要救惋卿娘子脱离苦海,没想到女子却是拒绝得异常干脆。

“萧公子还是回吧。”

“为什么?”

萧润不懂,他知晓谢家当年的际遇,知道沦落风尘非是谢惋卿所愿,既然如此,现下大好的机会摆在了面前,她为什么不来接?

何况,他们到底也曾有过一段婚约。

若不是突逢变故,或许……

“因为惋卿已然下定决心,此生非意中人不嫁。萧公子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了。惋卿薄幸,萧公子如今是同情也好,一时兴起也罢,小女子都恐无福消受。”

女子说得恭恭敬敬,恳恳切切,望向他的眉目中却有化不开的凉薄。

是受不起,还是根本不愿领受?

萧润头一次真切地感到挫败,对面的女子没说一个不字,看似柔顺婉约,实则浑身都写满了拒绝。

——他被拒绝了。

毫无征兆的,一腔热血就这么扑了个空。

萧润想起他们重逢的那一天,华灯之下,烛影斑驳,女子在台上安静的表演,细碎的金粉在指尖化蝶而去,觥筹交错,鼓乐喧哗,他却撞见了她眼底的忧伤,美得令人心碎。

萧润难以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只是止不住地屏住了呼吸。

他承认,打赏玉珊瑚确实是一时兴起,其中也不乏见色起意的成分,但是上门求娶一事却是经过了仔细的考量。

萧润想把谢惋卿带离那个地方,将她从围困着她的哀伤与寂寞中抽离出来。

——因为眼前之人本不该……本不应该如此……

“惋卿娘子可还记得,我们从前见过?在萧家后宅的花园中,那时候我们都还小——”

谢惋卿的眸子眨了眨,终于还是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女子平平淡淡地回答:“这样的陈年旧事,萧公子何必再去提它。如今人事皆非,过去如何都已不重要。”她的长睫一抬,目光中有着说不出的疏离。

萧润被这目光凝住,好一阵没有说出话来,面上涌起些微的热意。

确是陈年旧事,若他那一日没有心血来潮去看什么花魁娘子,若不是小厮多嘴那么一提。他自己兴许都忘了,曾有这样一桩往事,一段姻缘。

“那我,还能再来吗?”

离开之时,萧润问谢惋卿。

珠帘之下,女子挺直的脊背犹如挺立的花茎。他看见她侧过雪白的颈子,轻轻颔首,珠帘后随即传来柔柔的嗓音:“萧公子是客人,何时想来是萧公子的自由。”

明明无人驱赶,他却像被烫伤的猫一样,匆匆地跑了。

“你说……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她、她看不上我……”

萧润问东方青苍,因为醉酒而口齿不清。

他不是个常常醉酒的人——他喜欢喝酒,向来只因为喝酒使人快活。

萧润也从不借酒消愁,因为他从来不做令自己难过的事情,也不必去做。

可今天,他却是破天荒地喝了个烂醉。

他口口声声质问东方青苍,为何惋卿娘子不要他,明明他那么好,又有钱又有貌,他都诚心诚意地求娶了,为何惋卿娘子还是无动于衷。

“为什么……为什么……嗝~”

萧润十分动情地说着,冷不丁地打了个酒嗝。

东方青苍嫌弃地把人拨到一边,他本想,若是萧谢二人顺理成章地碰了头、成了婚,距离赤地的这一世结束也就不远了,没想到萧润却是无功而返。

不过也难怪……

东方青苍冷眼瞧着醉成一团又哭又笑的萧家二公子,赤地怎么能看上这么个玩意儿。

——话说回来,那样冷冰冰的女人真的会爱上什么人吗?

恐怕也只有那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会值得赤地惦念一二,不过,若是赤地知晓自己心心念念的好徒儿如今在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还会像当初一样将对方护在身后?

想到这里,东方青苍不由地冷笑。

什么情爱,都是愚蠢的东西,也只有懦弱可笑之徒才会为情所困。

“你不是先前还口口声声要找什么画中仙吗?”

东方青苍踢了青年一脚,没用力,后者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口中喃喃着画中仙、惋卿娘子、为什么……嘟嘟囔囔地闭上眼睛,不多时便发出均匀的鼾声。

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真该让云中君来瞧瞧。

东方青苍不无讽刺地想道。

转世轮回对一个人的改变之大,实在令人咂舌,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长珩如此,赤地自然也是——不然那个叫做谢惋卿的女子又怎么会死在这样一个傻子的手上。

思及此处,东方青苍打量青年醉颜的目光,不由地冷下几分。

*

萧润离开后,宽敞的阁楼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连着几天,谢惋卿只是坐在窗边,理着素色的绢丝,目光专注而沉静。

门从外头轻轻的推开,她没有回头,便知晓是楼里的嬷嬷来了。

自从谢惋卿当选了楼中的花魁,应酬不增反减——所谓的物以稀为贵,她的身价一日高过一日,嬷嬷脸上的欢喜也就一天赛过一天。

“这男人呐,就是犯贱。”嬷嬷拨弄着玉质的算盘珠,一脸过来人的高深莫测,指尖的丹寇仿佛新沾的血液,鲜亮而刺眼,“不吊吊他们的胃口,怎掏的出他们心肝儿。”

谢惋卿无动于衷:“我要他们的心肝儿作甚。”

嬷嬷哎哟一声:“我的小祖宗,心肝儿没用,可银子有用啊。”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瞧着谢惋卿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就失了继续讨论的兴趣,对方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只要钱不少赚,也就随她去吧。

临了,嬷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返身,一双媚眼滴溜溜地望着谢惋卿,状似无意地问起:“那萧家二爷不是对你热切得很。怎么,这两日倒是没见着?”

“热度退了,自然便不来了。”谢惋卿淡淡回答。

嬷嬷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十分地满意,可惜女子看来并无交谈的意愿,想了想,终究还是退了出去。

“惋卿娘子——”嬷嬷前脚一走,小怜便从角落里探出身子,欲言又止地瞧着窗边的女子。

谢惋卿微微挑起细眉看着她:“又怎么了?”

“您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萧二公子?”

“不喜欢。”

“那这绢丝——”

小怜瞧瞧谢惋卿的手中的丝线,女子也跟着看向自己的手。

纤细的指节缠绕在素白的绢丝中,曲曲绕绕,却始终挣脱不了,像是恍惚陷在蛛网中的蝶。

“谁说我要给他了。”谢惋卿轻声说。

——言下之意却是另有赠与的人选。

小怜眸子蓦地一亮:“那么说,娘子果然——”

她一时没留神嚷出了声。若非谢惋卿手快,怕是整座楼都该听见了。

“做什么大惊小怪。”谢惋卿轻斥一声,松开手,看着小怜憋红的脸蛋微微蹙眉。

后者缓过气,委屈地嘟起小嘴:“我这不是为娘子高兴嘛。”接着,郑重其事地压低声音,“那个人究竟是谁呀?”

小怜自认是个机灵的,又常常伴在谢惋卿身边,却从未见惋卿娘子对谁个别另样。

究竟会是谁呢?

谢惋卿瞧着小姑娘一本正经苦思冥想的模样,不禁嘴角一翘,生出些逗弄的心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小怜眨眨眼睛,困惑地左看右看,突然像是恍然大悟般的睁圆了一双眸子,刚刚褪去的红晕复又飞上面颊,比先前还要艳丽几分。她指着自己鼻子啊啊喔喔了半天,没能说出句囫囵话,反而将谢惋卿引得噗嗤笑出了声。

小怜瞪着蓦地笑弯了腰的谢惋卿,这才回过神来,禁不住有些羞赧:“娘子就知道拿小怜寻开心。”

谢惋卿笑够了,瞧着小怜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开口道:“我说真的,你怎么不高兴了?”

小怜抿着唇不说话,一双眼睛分明在问不然呢。

“我说真的,就是真的。”谢惋卿认真道,“我织的东西,我乐意给谁给谁,又不是只有男人才给的,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这就是真的。”

小怜的脸又红了,这次泛红的还有她的鼻子和眼眶。

她嗫嚅半天,单憋出个好来。

谢惋卿又笑了,柔软的手掌抚过小怜的发顶。

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在什么地方,她也曾这样温柔地抚过一个孩子的发顶。

……是谁?又是在什么地方呢?

完全没有头绪。

可这感觉又是如此地真实,真实到令她的心感到微微刺痛。

“娘子?”小怜有些担忧地瞧着女子。

后者露出一个安抚的表情:“怕是总待在屋里,有些发闷。”

“如果可以出去走走就好了。”小姑娘喃喃。

“那就出去走走。”

“诶?”

小怜以为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真的可以成行。

她们出门时,天色已晚。

自从进了楼里,小怜就几乎没有在夜里头出过门。

小怜小心翼翼地跟在谢惋卿身边,偷眼打量对方,女子今日没有作寻常打扮,而是将长发高高束起,没有戴钗环,也不曾施粉黛,素净的面容如同不染世事的干净少年,眉眼却是沉静的,深邃的湖。

她的身量虽然不算太高,身姿却足够挺拔,将一袭普普通通的赭衣穿出了不一样的飒爽味道。

小怜禁不住看了又看,只觉得今日的谢惋卿好看极了,那身形气度,简直不输她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

她三心二意地走着,冷不丁撞上一个人,幸亏谢惋卿及时拉了一把,才没有摔倒在地。

一抬眼瞧见被撞的那个人,立马张开嘴,瞪着一双杏眼嚷了起来:“萧、萧二公子?!”

 *

在被谢惋卿当面拒绝之后,萧润很是郁闷了一阵。

本来无心学业的他,这下干脆称病,不去上课了。

一连在家里躺了几天,萧润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尽是珠帘后的身影,女子黑漆漆的眼眸直直望过来,却似乎始终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教萧夫人很是心疼,当即差人请了最好的医师上门。

“这二少爷恐怕是——”看诊的大夫沉吟连连摇头,每摇一次头,萧夫人的脸就跟着白一些。

“先生,润儿他究竟是得了什么病,您、您倒是说呀!”

大夫瞧见妇人惊慌的模样,笑了,轻抚胡须道,“夫人莫慌,二少爷不是病了,而是有了心仪之人……”

“心仪之人?”

萧夫人闻言,心中打起了小鼓。

早先听萧润提起娶亲之事,她还以为又是一时兴起,现下看来,却是动了真格。不仅动了真格,而且受了情伤。

在萧夫人眼中,她的这个小儿子吧,虽然性子跳脱了一些,不务正业了一些,却是实打实的好孩子,总该是她儿子看不上人家,哪有人家姑娘看不上她的宝贝儿子的道理。

“儿啊,有什么事,千万不要藏在心里,你看上了哪家姑娘,尽管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同娘亲讲了,娘亲也好帮着相看相看。”

萧夫人这不提还好,一提,萧润的脑袋就更大了。

“……她、她没有爹娘,她的双亲早就殁了。”

“哦,那还是个孤儿。”

萧夫人暗想,孤儿就孤儿吧,以他们萧府的门第倒也犯不着拼了命地往上找。

还想再追问些什么,回头一看,房间里哪还有萧润的踪影。

“二少爷呢?”

“少爷说了,躺久了身子骨酸的厉害,想出门走走。”丫鬟恭恭敬敬地回答。

萧夫人只道是萧润害羞,更加下定了决心,盘算着如何了了孩子的一桩心事。

……

这厢,萧润走出了家门,才发现外头好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心不在焉了好几日,竟连今天的庙会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萧润从前最是喜欢人多的地方,有人的地方就有热闹看,就有乐子瞧,然而此刻置身往来的行人之间,他却只感到这世间喧哗与造作。

——唉,要是东方兄在就好了,唯有他一定能够了解我此刻的心情。

萧润突然想到,接着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东方青苍了。

他想得出神,冷不丁迎面撞过来一个人,只不过他这被撞的还没咋地,撞了人的那位却是闷哼一声倒了过去。

萧润连忙上前查看。

发现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一口一个萧二公子,看着还有几分眼熟。萧润拧起眉头,正想着在哪里见过,旁边又有人开口了。

“萧公子许久不见。”

轻轻柔柔的女子嗓音,仿佛宁静夜晚拂过婆娑树影的一缕微风。

萧润转过头,果然看见了一袭赭衣的谢惋卿。

“……没想到会此处见到惋卿娘子。”萧润喃喃。

比起他的惊讶,女子显得淡定许多:“确实很巧。”她说着,拉过小怜向萧润道歉。

“无妨,倒是小怜姑娘没有摔着才是。”

萧润对着小姑娘和气地一笑,转而看向谢惋卿。若不是女子主动出声,他恐怕很难在夜色的掩护下认出对方。

像是读出他脸上的困惑,谢惋卿解释道:“楼里的规矩,身为花魁的惋卿娘子不可轻易抛头露面,所以我恳请嬷嬷,允许谢惋卿外出一日。”

所以说,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谢惋卿——没有了花魁头衔,褪去繁复的妆扮的谢惋卿。

她就这样看着他,素净的面孔在夜色中白得仿若透明,衬得一双眸子漆黑如墨,其中蕴含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肉身直击萧润的灵魂。

伴着蝴蝶哀婉起舞的惋卿娘子仿佛已经成为一张旧日的画卷,将画卷收起的正是女子本人。

“你好像变得不一样了。”萧润试探着开口。

“也许只是因为,萧公子从未真正了解过谢惋卿是怎样的一个人。”谢惋卿不紧不慢地答道,颔首向前走去。

萧润怔怔望着着眼前的谢惋卿,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本能地抬脚跟了上去。

走着走着,他突然冷不丁笑出了声。

谢惋卿侧过头,似是不解地看向萧润。

而青年不好意思地挠着自己的脸颊:“抱歉。”他略带歉意地说道,“之前是萧润自作多情了。”

——不然又怎会以为,如她这般的女子会需要他的拯救呢?

 *

三个人走走停停,最开心的还是小怜。

平日里虽然有出去跑腿的机会,这样一本正经地上街游玩却是头一遭,何况是这样盛大的庙会。

“小姐你看,这泥人儿做的好漂亮呀,小猪小兔子小猴子,哇,还有台子上描眉画眼的旦角儿。”

“店家你说,这豆腐脑是甜的,甜的豆腐脑会好吃么……小姐小姐,你尝尝这个,还怪有意思的。”

“这个灯笼也好好看,画着美人画儿呢,诶,小姐你看,这个像不像你……嗯,是不太像,这画儿呀还真没有我们小姐好看,谁说我不买的,我要这个,小姐你要哪个?”

小怜举起一盏小兔子花灯,高高兴兴地问道。

谢惋卿看着环绕四周形态各异的花灯,摇摇头。

“小姐你再看看,这么多好看的,你就不想挑一盏,挂在廊下多好看呀。”

小怜叽叽喳喳的说着,萧润也在一旁起哄:“你家小姐看不上也没关系,我也会扎灯笼的,你家小姐喜欢哪样的,我就做什么样的,回头亲自送货上门。”

小怜颇为惊奇:“真的假的?萧公子还懂这些活计?”

萧润微微一笑:“我会的东西可比你想得多多了。只要是我喜欢的人,萧某愿意倾尽全力对她好,别说扎灯笼了,就是扎心窝子也毫不迟疑。”他仿佛是在对小怜说话,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看向一旁的谢惋卿,“只可惜……”

“我要这盏灯。”

女子轻轻柔柔的话音打断了萧润的话。

谢惋卿伸手取下一盏莲花形状的花灯,寻常样式,并不特别,不过颜色很是浓郁,烛火透过鲜丽的色纸渲染出的光晕为谢惋卿稍显苍白的面庞染上胭脂般的薄红。

“原来小姐喜欢莲花呀。”小怜被这么一打岔,像是一下子忘却了萧润先前的一番话。只是盯着灯盏,一个劲儿地夸好看。

不过多久,又被卖面具的摊位夺去了吸引力,紧赶几步跑了过去。

留下谢惋卿与萧润并肩而立。

此时的萧润又是那个快快活活的萧家二公子了。

“小怜真是个讨喜的孩子。”萧润禁不住感慨,“看着她开心,好像世上都没有值得烦恼的事情了,对吧?”

谢惋卿微微摇头:“十二岁,到哪里都算是半个大人了。何况是在那个地方。”

萧润的笑容一顿,像是冷不丁被什么东西刺伤。

谢惋卿自顾自地讲了下去:“还有一年,不管她想不想长大都是一样的。”她将视线移向手中的灯盏,红莲中心融化的蜡油泪一般倏然滴落,“莲花这种东西,若是一辈子无人采摘,等到老了,枯萎的那一天,何尝不是要回到淤泥里去。什么出淤泥而不染,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东西。”

青年的笑容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沉默着,神情在暗淡的光影中并不真切。

这沉默传递给女子某种讯号。

谢惋卿走开几步来到小怜身边,小姑娘欢欢喜喜地迎上来,手里捧着两个面具,嫦娥和后羿。

粉白的女子脸庞和灿金点缀赤红图腾的男子面庞亲亲密密挨在一起,空洞的眼窝深处一片虚无。

小怜将代表后羿的面具递给谢惋卿:“这个颜色很衬小姐的行头。”

谢惋卿接过来打量一番,微微笑了笑:“你挑得好,我很喜欢。不过我可没有这么威风。”

小怜不认同地皱皱鼻子:“我心里的小姐可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厉害着呢。”她抬头环顾四周,有些困惑地问,“咦,怎么不见萧二公子,他去哪儿了呀?”

“大概是走了吧。”

小怜下意识地追问:“走去哪……”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轻轻止了声。

熙攘的人群中,站立在一起的两个人像是开在夜晚的并蒂花,一红一粉,单薄而美丽。

小怜什么都没问,欢喜的神情较之前淡了许多,她努力装着像先前那般开心的样子,谢惋卿也不戳破,任由小姑娘将自己的小心思攥在手心,晃来晃去。

“小怜,如果有机会跟着萧润,你愿意吗?”谢惋卿突然问道。

小怜蓦地抬起脑袋,看向女子的脸。

“为什么?”

“萧润是个软心肠的,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待你。”谢惋卿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全然不顾小姑娘泛红的眼眶。

兔子灯摇摇晃晃,在原地打着转。

“你们——”

一个声音蓦然响起,二人同时转过头,看见萧润高举着右手有些狼狈地从人堆里挤出来。

这次,连谢惋卿的面上都划过了一丝惊讶。

青年先是注意到小怜红通通的眼眶:“哟,多大会儿不见,就这么想我呀,不哭不哭,哥哥给你买糖葫芦去了。”他将一串裹着厚厚糖浆、晶莹透亮的糖葫芦递到小姑娘手中,然后另一串递给了谢惋卿,“看到糖葫芦就去买了,没想到一回头人都不见了。以前从不觉得这地方竟有这么大。”

萧润没心没肺地笑着,捏着葫芦串儿的手却执着地举在两人之间。

这次,他没有等很久,谢惋卿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牙齿触到糖壳甜甜脆脆的口感,然后是山楂,很大个很新鲜的山楂,不是很酸,却让她的眼底泛起酸意。

“不好吃吗?”萧润问。

谢惋卿只是摇头:“好吃的,我只是很久没有吃这么酸的山楂了。”

牵着母亲柔软的手,骑在父亲肩头,因为一串好吃的糖葫芦而咯咯笑出声的时光,早已陈旧的像是几辈子以前的故事。

她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人给她买糖葫芦了。

“萧润,谢谢你。”

这是她第一次向他道谢,也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萧润不好意思地别过头:“不就是一串糖葫芦嘛,有什么谢不谢的。对了,河边在举行放花灯祈福的活动,你想去吗?”

 *

“像这样,把心愿写下来,点上灯,放在河里去,传说,灯亮地越久,越容易被神明看到,许下的愿就越可能实现。”

萧润做着示范将一盏点燃的河灯推出水面,放灯的人很多,不多时那一盏摇摆的灯火就汇入了千百点相似的灯火中,河面星星点点,仿佛天上星倏忽落入了人间。

——愿望吗?

谢惋卿看了一眼被云团笼罩的天空,如她预料的,今夜既无星辰,也无明月,也许就是因为夜黑得彻底,火光才会如此地明亮耀眼。

笔尖悬在纸上,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寥寥数笔。

一旁的小怜还在犹豫究竟该许什么愿,谢惋卿已经在河边俯下身,指尖轻轻一送,橘色的灯盏便恋恋不舍地飘荡开去。

谢惋卿目送着自己的那盏灯,渐行渐远。

“看来是很重要的心愿呢。”萧润道。

谢惋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仍在犹豫不决的小怜,“怎么,还没想好呢?”

萧润笑道:“怕是这小妮子太贪心了。”

小怜撅撅嘴:“才不是……明明是萧二公子老看着这边。”

“明明是你太贪心。”萧润抱着胳膊幼稚回怼。

“是你……”

“是你……”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之间竟是分不出个胜负。

一旁不明真相的过路人还连连感慨这兄妹俩年纪轻轻感情真好。

谢惋卿也禁不住莞尔:“差不多得了啊。”她叫住小怜,“快下雨了,还是赶紧写吧,赶不上放河灯,回去有你哭鼻子的。”

说话间,面颊上滴落一滴湿凉。

谢惋卿仰起头,漆黑的夜空似乎有银色的细线往来其中。

“下雨了!”

“哎呀,真的下雨了!”

人群中爆发阵阵呼喊,灯火摇晃起来,杂沓的脚步声很快被巨大的雨声淹没。

来时有多么兴高采烈,现在就有多慌不择路。

骤雨倾盆。

“娘子!”慌乱中,小怜脱口而出。

不知何时,身边已经不见了谢惋卿的身影,只有涌动着的,面目模糊,肉身堆砌成的墙。她感到恐惧,像是漂浮在险恶大海中的一叶小舟,随时面临着被吞没的危险。

突然,有什么人从身后冷不丁地抓住她的肩膀。

小怜一惊,随即听见萧润的声音。

“别怕,是我!”

萧润一路走,一路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人群,好不容易到了路边可以躲雨的地方,小怜的脸上已经全都湿了,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娘子,娘子她不见了!”

……

刚开始,谢惋卿好像还能够听见小怜的声音,可是一回头的功夫,目光所及俱是陌生的脸孔。

等到归人散尽,剩下的就只有满地的琐屑、泥泞还有落不尽的绵绵秋雨。

那一年的那一天,好像也下了那么一场雨。

不过那时随着雨水入土的还有断头台上的鲜血,还有……她的泪。

没有人来救她,没有人来救他们。

一扇门合上,一扇门打开。

合上的那扇门锁着她回不去的家,打开的门里是她烂泥般的前程。

她不该这样恬不知耻地活着,可她终归还是活了下来。

一个未了的心愿支撑着她,一个浮光般虚无缥缈的梦。

谢惋卿盯着対街的那对纸灯笼,本该是残破了的,摇晃在风雨中,露出竹子编制的残破骨架颓唐景象,不知何时焕然一新。

封条扯了,门前的落叶也打扫一空,两扇新漆的朱色大门在晃动着的灯笼火光映照下显得气派而庄严。

听说,有人买下了谢家的旧宅。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想来看一看。

可是真到了地方,她才察觉自己不该来的。

这里非但不是她的家,甚至已经变作了别人的宅邸。

谢惋卿眺望着原先挂着谢府牌匾的地方。

——东方?

是现在这家主人的姓氏吧,似乎在哪里听过,她想。

雨渐渐地小了……

——不知小怜回去了没有,得赶紧回去才是,不能让小怜担心,更不能让楼里的嬷嬷抓住错处,害得那丫头无端受罚。

脑子里是这样想的,脚下却好像生了根。

谢惋卿直勾勾地瞧着那扇门,那摇曳着的灯笼,脑海里蓦地浮现出觥筹交错的宴席,那时,泼天的红色几乎要迷了她的眼。

红衣红鞋红盖头,还有牵着她的如意郎君。

那官人、那官人的名字,好像也……

心口蓦地一痛,谢惋卿跌跌撞撞地踏出几步,旋即摔进了细雨中。

她大口喘着气,后颈传来灼烧般的疼痛,头好疼,好难受……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要骗我……”

谢惋卿痛呼着抬起头,漆黑的眸子圆睁,活像死不瞑目的怨鬼,她直直瞪着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的男子,欢喜的,幽怨的,痛苦的,刻毒的……

男子在她面前慢慢俯下身,直到他们的目光齐平,他看着谢惋卿,良久,只说出了三个字。

接着,谢惋卿便人事不知了。

*

东方青苍抱起了赤地……或许现在应该叫她谢惋卿,把女子的脑袋轻轻搁在肩头,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做过的那样。

业火的印记已经安静下来,如同一只受到安抚的暴躁的猫,上一秒还在挥舞着爪子逞凶,下一秒已经仰着喉咙发出呜噜呜噜的声响。

觞阙出现在门廊下,作为月族的将军和东方青苍的得力手下,他在东方青苍的身边待得足够长,长到足以见证一些不为多数人所知的事情。

他知道东方青苍怀中抱着的谢惋卿是赤地的转生,而若非赤地,他的主人不会在曾经的那场战争中落于下风,甚至被伏,囚禁于昊天塔达三万年之久。在那三万年里,月族因为失去了强有力的领导而处处受敌,原本大好的形势就此逆转。

身为月族的子民,若说觞阙对赤地没有一点怨恨,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单凭良心而论,没有人有立场指责赤地的选择,作为天界的战神,誓死保护水云天是女子的职责所在,而在那一战中,她也确实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觞阙还记得东方青苍回归苍盐海之初,看起来一如往昔的强大与傲慢,仿佛三万年的光阴未曾在男子的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他叩拜着自己的主人,因为对方的强大而心悦诚服。

重归故里的东方青苍很快地清算了经年累积的旧账,拔除害虫,清理蠢动的友邻。用雷霆手段让那些传播闲言碎语的嘴,再也无法张开。

东方青苍甚至又从水云天带回了一个女子。

他似乎是在意那名神女的,只是又好像没有那么地在意——因为东方青苍从来不伤害她,也从来不许对方自我伤害,可是除此之外便听之任之。

起先,那神女着实闹了一阵,又是绝食又是哭叫,后来发现统统没有用,也就渐渐地偃旗息鼓了。

觞阙不清楚主人带回神女的真实意图,但至少并不是像是外界传言的那样,觞阙也不认为主人是在重蹈当年的覆辙。

事实上,那名活泼好动、娇蛮任性、不谙世事到了不可思议地步的神女,与曾经的天界战神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

直到有一天,觞阙像平时那样汇报完工作,顺嘴提了一下神女的近况。

【好吃好睡,除了偶尔还会嚷着要回水云天,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觞阙回答。

东方青苍微微颔首,就在觞阙以为汇报结束,将要毕恭毕敬地退下时,东方青苍突然说了一句话。

【她们都想离开,但她从来不说。】

觞阙愣了一下,好一阵才意识过来东方青苍所说的她是谁。

【她说苍盐海的月亮很美,还说其实月亮在哪里看都是一样的。】说到这里,东方青苍突然笑了一下,【不惜自爆都想置本作于死地,你猜如果她看到本座非但好好活着,还逃出了昊天塔,会不会很失望?】

年轻君王的笑和他的话语一样,并不能让人感受到其中的愉悦。

不久之后,觞阙便跟随东方青苍来到了人间,见到了谢惋卿。

命书上安排得明明白白,只要谢惋卿照样死于在心爱之人的手上,她的轮回之路便走到了尽头,赤地也许就能归来……

“尊上。”觞阙轻唤一直低眉不语的东方青苍。

后者啧了一声:“凡人的身躯,也太弱了。”然后他看向觞阙,“去找几个大夫,怎么厉害怎么来。”

“不把……谢姑娘送回去吗?”觞阙有些迟疑。

一旦沾染凡间的因果,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如果涉及生死问题,处理得不好,一不小心甚至会引来天罚。所以,这时候将女子送回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东方青苍注视着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谢惋卿,眉头拧了又拧,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小怜站在清冷的石板路上,左右环顾,因为一场大雨,街上呈现不同往日的冷清。

她搓着小手,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早已肿成了桃子。

萧润就陪在她身边,打着灯笼的小厮毕恭毕敬地侍立在一旁。

几个小厮本是来寻自家公子的,好不容易找着了,这二公子却死活不肯回去,只好通报了府里头,跟着少爷一起在这楼前罚站。

时值秋天,夜里已经有些发凉,尤其是下了这么一场大雨。

可是对于二公子的决定,向来没有人能质疑,问了也是白费,说不定还没有好果子吃。小厮只能自认倒霉,一手提着一盏灯笼,上眼皮打着下眼皮,一阵阵地犯困。

突然间,马蹄裹挟车轮滚滚的声音响起在冷清清的石板路上,清脆的踢踏声被午夜的寂静悄然放大,一辆马车忽然出现在拐角,高大漂亮的马驹,气派轩敞的车厢,马后坐着的青年面无表情地赶着车,通身的气质实在不像一个车夫该有的。

马车悠然在眼跟前停住,那驾车的青年一跃而下,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轿帘掀开,下来一个人,那模样分明是见过的。

“东方兄!”萧润早已认出了驾车的觞阙,这下更是忍不住唤出了声。

正奇怪这个点儿,怎么会在这里见到对方,却见东方青苍又从轿子里抱出一个人,赭红色的裙摆与绣有暗纹的墨绿衣袍彼此映衬,纠缠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萧润一愣,小怜却是立刻喊出了出来。

“惋卿娘子!”

 *

谢惋卿做了一个梦。

她总是在做梦,梦见月亮,树,以及——看不清面孔的黑衣男子。

但这一次,她梦见的是个红衣女子。

对方长着同她一般无二的面孔,一样苍白的脸和瘦削的身形,看着她的目光里有怜悯也有亲近。

谢惋卿不知道女子是谁。

她们应该是一个人,应该……

两人面对面站着,横亘在她们之间的是一柄半人多高的重剑,包裹在尘土之中的利刃剑尖朝下插在泥土之中,大地干涸而皲裂,满目的风沙与荒凉。

她们就在这样的寂静中彼此对望,仿佛这个世界除了她们之外再没有别的人。

好安静啊。谢惋卿想。

“想试试拿起它吗?”对面的女子开口了。

语言间的意思似乎是在怂恿谢惋卿拔起那把尘封的武器。

谢惋卿迟疑着,目光止不住地由女子的脸移向地上的剑,谢家是书香门第,她是女子,所以记事以来,她甚至从没有真正触摸过一把剑。

更遑论拔起这样一件体型巨大的家伙。

“我……做不到的。”谢惋卿诚实回答,喉咙因为焦虑而干渴。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见到这个女人,这是……不被允许的。

“这里是哪里?”谢惋卿问。

对面的女子微笑着看过来,神情笃定,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谢惋卿定了定神,鼓起勇气问道:“我想回去了,你知道,我该怎么回去吗?”

“你想回哪里去呢?”女子反问,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哀伤。

谢惋卿怔了怔,她想说回家,可她的家在哪呢?

红色的灯笼的残影在脑子里晃了晃,她有些难过地想,可那已经是别人的家了。记得那户人家好像是姓东方,对了,是东方——咦?她的郎君不是也姓东方吗?

对了对了!

她是有家的!

她谢惋卿的夫君名唤东方青苍,她是她夫君明媒正娶来的妻子,坐着喜轿摇晃了一路,从花楼一路吹吹打打着来到东方家的府宅。那时候她满心的欢喜,又是羞怯又是喜悦,一张帕子攥在两只手里,潮乎乎地皱成一团。

轿门一掀,喜婆嘹亮地唱了起来,吹吹打打吹吹打,还有鞭炮炸耳的轰鸣。

她在一片锣鼓喧天中等来了她的夫君,牵着他的手,跨过他家高高的门槛。

他的家,也是她的家,这个曾经她住过的地方,也将是未来她生活的归宿。

时间好像化了一个圈,她想,兜兜转转,终于还是教她瞧见了圆满的那一天。

所有的人都在祝福他们,好事成双,双喜临门……是啊,今日要成婚的还有她夫家的妹妹,那姑娘是个讨人怜的、极可爱的,不久前谢惋卿还拍着姑娘家的手,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郎君的妹妹也是她的妹妹,所以……她端坐在婚房之中,视线被盖头挡住,连带着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宣红,宣红的地,宣红的手,宣红的帕子绣着红艳艳的并蒂莲花。

乌黑的靴子踏上宣红的地,秤杆子的一端挑着盖头一角向上一挑,露出新郎官被酒意熏得微红的面颊,他笑盈盈地瞧着她,欢喜的眼,微笑的唇,在刹那间冷不丁地僵住。

她也僵住,头脑里一片空白,只知道眼前不是心上人,不是她在等的那个人。

那么……那么、她等得那个人——她的郎君又在何处?!

谢惋卿慌慌张张地跑起来,推开那满脸错愕的新郎——那并非她的新郎,而是她夫家妹妹的,她用力推开那厚重的门扇,吱呀一声,在静夜里响亮地过分,她一面跑一面张望,一面跑一面寻找,乌云不知何时遮住了月亮,天空黑沉沉的不说话。

她……她又听见那乐声,她不止一次在梦里听他吹奏过的曲子,他说那是他家乡的小调,是一首思乡的小曲,被迫流放的族群,骨子里都流淌着思乡的魂。

梦里他问她,一定要回去吗?

她想说是,可是对上他深深的眸子,突然就语塞了。

她不说话,所以他又问:那边的月色会比较美吗?

他这样问她,因为她总是在看月亮,有时一看就是一个晚上。

他觉得月亮是传达思念的事物,但她事实上并没有在思念着什么人,偶尔她也会想起那个孩子——那个她亲手捡回的孩子,但她知道那孩子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软弱。没有她,对方也可以过得很好,甚至更好……有时,她觉得那孩子过分依恋自己了。

她想,她只是在等一个人,一个踏月而归的人,可每每回头,眼前出现的总是他的脸孔。

他们好像是敌人,却又有点像朋友。

他明明很忙,很不想待在她身边的样子,却总是不时地出现,抱着胳膊,靠着树,一副上天下地唯我独尊的模样。

她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地弯了嘴角,然后她对他说,其实月亮在哪里看都是一样的。

——这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算不得说谎。

她对自己说,但是看见青年别扭地转过头,从鼻子发出的轻哼的模样,心里的某一处好像落了下去。

心神不宁的感觉一直持续到那天晚上,她最后一次请他吹奏那首思乡的小调。

【你这是,在命令本座?】他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也是,骄傲又强大的魔王,怎么能够轻易听从别人的差遣呢?

她不是喜欢强人所难的,一件事通常也不会说两次,可那一天,见他不答应,她却又说了一遍。

【我是想听你吹的曲子。】

她想听他吹那首曲子,不要别人,只要他,是这个意思吧。

魔王暗暗想着,终于露出一副拿她没办法的表情,好像在说,既然你都这么无理取闹了,本座也只好大发慈悲,屈尊降贵地表示了一下喽。

他在她的身边总是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从他们认识开始,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去了三万多个日日夜夜。

其实就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她想。

可明天就是约定交手的日子,而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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