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戴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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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许多小人物写得极好，却因为戏份少，出场故事不多，多被忽略。但是他们身上所代表的社会现实却极为传神逼真，也是作者极力书写的重点。他们像这部大小说里织锦堆绣的一角，占的篇幅很小，但一部大作品若少了这些图纹织锦，就显空洞贫乏。
多看几次《红楼梦》，常常会停在这些人物身上，咀嚼他们的语言表情，活灵活现，不得不佩服作者的细微白描。
第十三回有一个太监，名叫戴权，出场只说了几句话，不到一页的篇幅，却使人印象深刻。
十三回写秦可卿去世，贾府正在办丧事，公公贾珍特别热心，为秦可卿挑上好的棺木，“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贾珍作为公公，对儿媳妇秦可卿的丧礼如此介入，引起很多学者评论。
不只选上好棺木，贾珍还要让丧礼办得铺张风光，但是贾蓉年轻，还没有官衔，妻子逝世，自然排场执事都只是一般平民规格，贾珍就开始动起脑筋了。
秦可卿死去，很多贵族公侯都来祭吊，华人社会的婚丧都是社交，显现排场也比对死者哀悼重要，豪门世家更以此彰显权势荣耀。
头七的第四天，祭吊的人之中来了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这太监出来的气派不小，人还没有到，“先备了祭礼遣人来”，这是对丧家预先通报了。接着，戴权就“坐了大轿，打道鸣锣，亲来上祭”。戴权来祭吊，当然不是为了秦可卿，而是秦可卿背后宁国府贾敬。贾珍的权势。
政府官员对这些皇宫里伺候皇帝的太监特别敬畏，生怕有一点儿疏忽，得罪了这些人，他们若在当权者身边咬耳朵，这些官员就吃不了兜着走，有的罪受。
贾家已经四五代做官，当今还有一个贾府的女儿在内宫做皇妃，贾珍自然知道如何周旋这大明宫的太监。
“贾珍忙接待，让座至逗蜂轩献茶……”
如果戴权来贾府只是祭吊秦可卿，祭吊完就走了，贾珍让座到花园逗蜂轩，自然是因为有私事要谈。这私事就是要替儿子贾蓉捐一个官衔。“捐官”是好听的说法，其实也就是政府卖官，民间买官。
贾珍说得直接，要给贾蓉捐一个“前程”。我们今天对买官卖官的事都没有经验了，戴权和贾珍，一卖一买，默契之好，就像在百货公司买东西，买卖双方都对规矩程序一清二楚，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尴尬扭捏。尤其是戴权，说话清楚有分寸，显然是个中好手。换在今天，大概也还是官商勾结的厉害人物，检调单位也动不了他。
贾珍才刚说了要为贾蓉捐宫，戴权立刻回说:“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
能够这样准确摸透买方的心理动机，这掌宫太监戴权是太有经验了。
贾珍与戴权两句话一交锋，立刻进入主题，这戴权也无所顾忌，下面一段话直截了当，一点儿也不含糊，让买方清楚知道接下来要如何买，有哪些货品，如何付款，有哪些人也要买，出了多少价钱，简直像今天网络购物，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总管太监在跟政府官员谈官位的买卖。
戴权说:“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这么巧，你要买，刚好有货。
他接着说了官位的缺:“三百员龙禁尉缺了两员。”要卖的货是“龙禁尉”，总统府的宪兵或贴身随扈吧，刚好缺两个位子。
接下来戴权立刻表示一个缺已经卖了，“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
如此简短，表示襄阳侯兄弟求他，买了一个，价钱是现款一千五百两银子，而且是把钱送到戴权私人家里。交代如此清楚，贾珍可以依据指令办事。
戴权当然还要表示这是特别的交情，因为还有别人也要买，他觉得交情不够就不卖给他。
戴权的语言太漂亮了，直接转录欣赏:“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要求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工夫应他。”
戴权谈买官卖官，毫不遮掩隐讳，襄阳侯、永兴节度使，都不是小官，在戴权口中也就叫作“冯胖子”，不熟悉官场的人，真容易误会是买卖西瓜一样。
想象朝廷的高官权贵，在这些内廷太监眼中，如此比贩夫走卒都不如，那“冯胖子”也应该是今天称霸一方、重要的地方军区司令吧。
戴权三言两语把事情办完，说了一句漂亮话:“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
“咱们的”很有帮派老大说话的口气，当然也给足了贾珍面子。但是每读到此，还是汗涔涔出，这样的官场文化，哪一天戴权若不认“咱们的”，这宁国府贾家就要遭殃了。
贾珍即刻照办，写了贾蓉的履历交给戴权。戴权看了，回手交给贴身的小厮，说:“回去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
一个国家的五品官位就买卖成功了，比今天拿驾照还容易。他还是把户部(内政部人事行政局)的官员大喇喇地叫作“老赵”。
贾珍还问了一句:“银子是交到部里，还是送入内相府中?”
戴权也直接指示:“平准一千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
比襄阳侯少了五百两，这也让贾珍千恩万谢了，自然会遵指示把现款送到戴权私人家里。
这是一个时代买官卖官的具体案例，由戴权这样一位老练太监娓娓道来，让人大开眼界。青年学生多读不懂这些书中片段了，也不会觉得是文学里重要的部分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戴权不仅让我想到中国戏台上的太监，也让我仿佛看到今天官场的某些嘴脸。
今天台湾年轻人读不懂也就罢了，或许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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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图来源于1989北影版《红楼梦》第一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