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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笼——2/3魂

2022-06-25 19:04 作者:车万文创_official  | 我要投稿

原作者:2/3魂

作者的话:有时我会沮丧地想:这么久了,我的境地仍未改变,里面是笼子,外面也是笼子,似乎永远也无法逃离。这时,写下《樊笼》的我就会说:"XX,都是笼子,为啥不住更大的呢?"欸——说得可真在理!真是被我打败了(笑)

本文章收录于《天下布文·梦之章》中,是天下布文活动中的第九名。

编者案:这篇文章的确为梦之章增添了许多深沉,我觉得这篇作品也可以收录到《人心沉淀物》中。

封面来源:[DomotoLain]32670273 
祝愿这位画师大大在幻想乡过得安好...

 

  一、

  黑暗掩盖了天空,而雨幕则遮蔽了黑夜,将整个大地笼罩。

  大水击溃了人间之里街道上的一切,还未撤去的摊铺被摧古拉朽地碾碎,残渣在积水中漂去远方。村民们躲入屋中,只觉得头上似有无数把重锤,在轰击着他们的心脏。

  有寿命悠久的妖怪,在感叹着这场大自然的伟力,因为她们已许久未见着这般宏大的奇景了,仿若龙神苏醒,吐出了一道悠长的叹息。也有垂老的白叟,在恐慌中瑟瑟发抖,害怕是某个无知的人类触怒了天神,因此降下了灾祸。

  无人知晓,在这般风雨之下,有两位少女迎着风雨,走出了稗田家宅。

  那是很沉默的一段路,沉默着在泥水中攀爬、被雨水打湿衣裳,任由树枝抽打皮肤。她们来到一处隐秘的山洞,点燃油灯,在昏黄的光照下,两道黑影印在了斑驳的石壁上。

  黑影们举起了铲子,一次又一次地落下、举起,黄泥在空中飞过,垒成土堆。

  湿重的衣服混合着土渍,紧紧黏在肌肤之上。本居小铃撩去贴在额前的湿发,同时也将泥渣抹在了脸上,和那些不知是雨水、汗液、还是其他什么的液体,混合在了一起。

  她已经习惯了震耳欲聋的雨声,也已忽略了自己沉重的喘息声。但唯独它,这沉闷、却无比刺耳的声音,怎么也无法无视,每一次落地,都似在心头狠狠地扎上一剑。

  就这么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低头注视脚下的坑一点点扩大,视野也开始逐渐涣散。她努力去压抑,但泪水自从第一滴开始落下,就再也停不下来。她试图擦拭眼睛,可不知是否是被手上的泥水所刺激,泪水却越来越多,越来越无法抑制,砸在湿润的泥土上。

  就像外面的那场雨一样猛烈。

  “小铃……”另一位少女向她递来一张还算干净的手帕。

  “滚开!”

  手帕落在了一旁的尸体上,恰好为她敛去了面容,只余紫发的长发。她覆手于胸前,衣裳在这暴雨之下,竟奇迹般地保持着洁净,仿佛只是安静地遁入了梦乡。

  少女沉默地收回手。

  小铃胀红了眼睛,紧紧盯着她的脸:“不要用她的手碰我。”

  “……”

  稗田阿求并未生气,反而,从心底深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悲伤。

  暴雨冲洗着土地,而细雨则沉默着挖掘土地。直到一束惊雷降临在山洞之外,劈开了一株掩人耳目的高树,霎时整座山丘的树,仿佛都在随着风雨恐惧地飘摇。

  砰!

  二人合力将尸体放入了挖好的墓地中。阿求再次举起铲子,将泥土填回坑洞中——一铲、又一铲的泥土砸在她的身上,又是沉闷而刺耳的声音。

  小铃看着她的身躯一点点被掩埋,喉中发出了某种无意义的呻吟声,仿佛一名巫师,正在诵读邪恶的咒语,施展复生的魔法。但显然直到最后一刻,也未能成功。

  阿求放下铲子,这一刻她心中似转过了许多念头,但最终只是闭上了双眼,念诵道: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一切都在断裂、不住地断裂。

  树木随着风雨飘摇,树叶被狂风卷上天空,不知要被携去何方。

  二、

  距离发生暴雨,已经过去了数月。

  临近破晓,阿求站在镜子前,脱下了衣裳,端详自己年轻的胴体。自从那一天开始,她就喜欢上了这样观察自己的身体——不带一丝欲望,纯粹的观察。

  用指尖摩挲着皮肤,她的视线也随之移动,从脸颊缓缓滑下,经纤细雪颈、到一手盈握的乳房,直至玲珑柳腰,没有分毫赘肉。这具身体而今二十有三,正是褪去青涩、却不失少女芳泽的年纪,白皙的肌肤在沐浴之后微透粉意,仿佛吹弹即破。

  少女一时有些失神。

  叮——叮——噔——噔——

  敲打着玻璃的声音,却不是风雨。阿求望见镜中的自己,不知何时,她已穿上了亮丽的和服,漫步于庭院之中。突然,她停在了一棵树下。

  视角一变,阿求俯视着这片庭院,看到身穿和服的阿求仰起头,眼里似带着不解,注视着自己。阿求从她的瞳中,看到了倒映着的自己的影子。

  ——那是一只鹦鹉,身披艳丽彩羽,安静地停留在树枝上。

  “母亲……”

  阿求喃喃道,再看去时,镜子已毫无异样。但她理解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自己其实并不是“稗田阿求”,她不过是一只被稗田阿求收留的妖怪鹦鹉。

  四年前,她被阿求收养,不知不觉便开始模仿她的行为——直到最终,拥有了与她一模一样的容貌,和几乎等同的知识。如今“母亲”自杀了,她被迫担上了她的职责。

  阿求发了很久的呆,不知不觉中已到了黎明,阳光烧去了黑夜,洒在院中。早起的丫鬟揉着发红的眼睛,来到澡室,被室内一丝不挂的阿求吓到了。

  “啊!”丫鬟赶紧行了礼,“小姐,您……是要清洗吗?”

  阿求仍有些恍惚,俄而轻言道:“已洗过了,替我将换下的衣物拿去清洗吧。”

  丫鬟取了衣物告退,阿求便换上新衣去了厅里,早点已备好了——小碗米饭,味噌与半只烤鱼。鼻子里是一股好闻的咸香味,但阿求却一点食欲都提不上来。

  阿求方才坐好,总管便迎了上来。

  “粮食还够吗?”阿求问。

  数月前的大水,将人里的农田尽数淹了,今年的收成毁于一旦。非但如此,连粮仓也都被大水冲毁,往年屯积的用于应对凶年的粮食,也被淹臭了。唯有稗田家,因为建在山丘之上,地势较高,粮仓才没有被大水淹没。

  “大约还能撑一月左右。若算上外出采猎的猎人,或许能再延长一些。但这样太危险。”

  总管面上有些忧愁。阿求一直未将稗田家所剩的粮食对外公开,因为害怕引起恐慌。但如果一直这般下去,恐怕迟早有一日会暴露。但她往哪儿寻其他法子,补充粮食呢?

  “田里还是种不活?”

  “是的。”

  日复一日听到相同的回答,阿求已经习惯了,叹了口气。阿求挖了一勺米饭,入口便是一股酸苦味,她面色不变地咽了下去,问:“还有其他消息吗?”

  “有一个好消息。那只食人妖怪,已经被博丽巫女成功退治。”

  大水结束后一段时间,人里出现了一只食人妖怪,它从不攻击活人,唯独喜欢将死尸掠走吞食,当时有一些因为大水溺毙的人,尸体离奇失踪,都是这只妖怪所为。

  “既然如此就放开消息,免得大家再担惊受怕了。”

  “明白。”

  二人又谈了一些其他事宜,直到阿求结束早点,她看着干净的盘子,胸中有些闷。

  “我自己去村子里走走。还有,以后就不用准备我的早点了。”

  三、

  去村子里走走,已经成为阿求每天必做的事情之一了。倒非她自己喜欢散步,而是村子里的人们希望,每天都可以看见她——准确说,是看见第十代御阿礼之子。有些村民对“御阿礼”三个字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仿佛只要有她在,事情再糟糕,都不会有问题一般。

  比如。瞧,整个村子的粮食都被淹了,唯有御阿礼家的没事,自然是大人在庇佑!

  因此阿求走在村里时,总会发现自己正被人注视着,用一种非常敬重的目光——开始她不太舒服,她从小被关在宅子里,还从未有人这样望着她过。但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阿求!”

  远远听到呼喊声,正是博丽灵梦,和常与她混在一起的魔理沙。

  未走近,阿求便发现灵梦眯起了眼,视线定在她身上,好像发现了哪里不对劲似的。阿求面色未改,作出微笑:“盯着我看做什么?”

  “阿求,我怎觉得你好像变了?”

  “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不对。但好像又没什么不对。”灵梦摇着头,忽一锤手掌,"好像变漂亮了!"

  “啊?”

  “啊呀,即便是阿求,也是女孩子嘛。”

  灵梦有些坏地笑起来。魔理沙也听懂了她话里的意味,眼里闪起星星,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起来,最近小铃身子有些憔悴呢。”

  “憔悴?”阿求打起注意,“我和她很久没见面了,她还好吗?”

  准确地说,是自从那场大水之后,她们就再也没见面。除了忙碌之外,也是因为阿求觉得,她应该不愿意看见长着“阿求”模样的自己。

  “很久?”

  灵梦和魔理沙对了对眼,都看到了对方的意思。魔理沙斟酌了下话,发现不太好描述,最近小铃都不怎么催自己借走的书了,想必是心情十分糟糕。

  “这个……你最好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前个月,她似乎还受伤了。”灵梦又说。

  “伤?”

  阿求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有些犹豫。——可如果是真正的“阿求”,她会犹豫吗?

  不,她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既然终究要面对,那就不要拖延。阿求做下决定,便立马与二人告别,甚至连感谢灵梦退治食人妖怪的事情都忘了。

  见她离去,灵梦又问魔理沙:“你真不觉得阿求有哪里不对?”

  “我觉得没什么啊。”魔理沙琢磨着,“不过好像确实漂亮了点……啊,对了,阿求她没穿那件衣服。就是她以前出门,经常穿的那件黄绿色的外披。”

  “是吗?”灵梦放下了疑惑。

  四、

  铃奈庵中,有一股淡淡的压抑感。就好像上一瞬间仍然阳光明媚,现在却步入阴冷的黑暗中。阿求打量四周,发现所有窗户都是关着的,连帘子都未拉开。

  阿求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并非新印的书籍所散发的纸香、墨香,也非古籍自然散发的、悠远的书香,更不是书籍受潮产生的霉味。她很快注意到,书店的角落多出了一座佛龛,桌上摆有一座小香炉,升着淡淡白烟,香味正是由此而来。

  小铃以前不喜欢这种熏香的,她更喜欢水果的自然香气。

  “小铃……”

  小铃正坐在案桌上,捧着一本书静静读着。她的身旁是一盏油灯,昏黄色的火焰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惨淡。

  “阿求?”她抬起头来,有些愣神,“哦,随便坐吧……要看书吗?”

  “啊,我自己找吧。”

  阿求随便在书架上抽了一本书下来,看了眼封面——《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奇怪的书名,应该是外界的书吧。她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来,不时瞥一眼小铃,却见她好像没在意自己的出现,专心地读着书——那本名为《科学怪人》的小说。

  “小铃,我听说你之前……受伤了?”她尝试搭话。

  “嗯?是啊。一点擦伤。”

  她停顿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谁告诉你的?”

  “灵梦……怎么受伤的?”

  “没什么,被石头绊的,摔得狠了些。”

  “这样啊,伤好了?”

  小铃“嗯”了一声,就不再作声,阿求也不知再说什么,于是都沉默下来。铃奈庵中渐渐只剩下翻页的声音。阿求忽有些怀念过去的日子,“阿求”与小铃总喜欢在院子里饮茶、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那时自己只需在枝头上随声附和,便能赢得她们的笑声……

  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

  阿求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翻书声消失了。有一股视线始终停自己身上,饱含着越来越烈的热意,仿佛使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阿求放下书,疑惑地看向小铃。

  “小铃?你没事吧。”

  这一句话,却使小铃的理智彻底崩塌。她像恶虎般扑在阿求的身上,咬住她的唇,咬得嘴唇破裂,一股铁锈味流入口中。小铃死死地盯着那双紫色的眸子,看见紫色星河的深处,倒映着自己扭曲的面庞,看见震惊、慌乱、惧怕……无数情绪从眸中涌了出来。

  小铃像吸血鬼般贪婪地索求着红唇,不顾及伤害,不顾及挣扎,不断用舌头去撬着牙齿。

  吮吸着唾液。搅拌。搅拌。吮吸。想把她纳为己有。

  粉色的发梢垂落在她的脸庞上,抚摸着每一缕土地,丝丝电流蹿过,刺激着阿求的神经。束发的铃铛在激烈地摇晃着,可这铃声,却远不及它主人内心的火热。

  阿求的思维陷入了空白,她从未设想过这样的情形,为什么小铃会袭击自己?她无法理解。她看见了小铃眼中燃烧的火焰,仿佛要蔓延过来,将她一起燃尽。

  这是什么?友情?亲情?不,是……爱?

  阿求再度茫然。为什么?

  为什么要袭击自己?对了,我有与她一模一样的身体。我是她的替代品。

  “放开我!”阿求尖叫着扭动起来。

  但小铃不为所动,她仍在索取着阿求的身体,纤细的双手开始隔着衣服,揉搓阿求的乳房。异样的酥麻感传递到全身,让阿求的脑袋渐渐浑浊。但小铃仍得不到满足,她的手顺着衣襟滑入内部,冰冷的刺激让阿求一声闷哼。小铃随心所欲地揉搓出各种形状。

  “你是我的……”小铃在阿求的右耳呼了一口气。

  阿求无法言语。她感受到了身体传来的愉悦,也由此而迷茫——我该做什么?反抗!有声音在内心歌唱。但却有无数呼喊压过了歌唱的声音:顺从她,享受吧!

  我是阿求。阿求在内心对自己说。我现在是阿求……

  阿求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这仿佛放出了一个信号,让小铃的动作更加放肆。她拉起阿求的手,放至身下,她没有多教什么,因为一切都将沿着本能行动。

  阿求被沉重压迫着,疼痛和快感同时向她袭来。她忽然睁开眼,看见了一个人,她安静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再仔细看,却发现自己看见的是另外的两个人。

  她看到粉发的少女在不顾一切地进攻,呻吟与低喘声交错在一起,扯下来的衣裳被随意地仍在一旁。两团白色的肉体,从这一端,滚到那一端。书籍被二人压皱、甚至撕碎。

  地面上,有几双红色的眼睛缓缓睁开,它们生长在书背上。它们眯起眼睛,书页一张一合地,发出了无声的嘲笑。

  阿求发觉自己在冷漠地观察着一切,仿佛丢弃了一切情感。

  连时间的流逝都完全忘却。

  “阿秋——”

  一声短促而压抑的长吟,激烈的动作忽然停滞下来。小铃失力地瘫倒在阿求身上,倾听着那颗,在胸膛有力跳动着的心脏,仿佛在确认着她仍然存活的现实。

  但很快的,巨大的懊悔、恐慌在她心中滋生起来。

  她想要道歉,她探起来头,看到了那张精致的脸上弥漫着红晕。

  多么地诱人。

  但她却像僵尸一般冻住了,因为她还看到了一双冰冷的眼睛。她冷漠地注视着自己,就像在注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这是一双来自第三者的眼睛。

  她忽然醒悟过来——阿求已经死了!眼前的这具肉体,只不过是一只妖怪!

  不知是怎样的感情在她心中爆发开来。

  “不要这样看着我!”她嘶吼着,眼睛变得血红。

  小铃的手狠狠掐住了阿求的脖子,那支纤细的脖子立刻变形,被挤压在一块儿。她仿佛听到了颈骨移位的声音,咔嚓作响,空气从阿求的口中被挤出,发出咯咯的声音。

  “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她再次嘶吼道,但阿求无法回答。

  看着她因窒息而变得无比苍白的脸庞,泪水未经允许,就从小铃的眼中流出。

  她最终放开了双手,向后倒下。阿求捂着脖子,开始剧烈地咳嗽、剧烈地吸入空气,又哼哧哼哧地将每一丝吸进去的空气,又吐出来。

  “为什么……”

  小铃无神地呢喃着,仿佛回到了暴雨的那一天,她亲手将阿求埋进了土内。

  铃奈庵再次变得寂静下来。

  阿求看着她的模样,心中又一次涌出了悲伤。她没有责备她的行为,甚至没有感到愤怒,仿佛刚才被强暴的、被谋杀的,并不是自己。阿求开始重新穿戴衣裳,她拿起小铃的一副围巾,遮住了自己脖子上的握痕。

  她想起一件事,问:“‘阿秋’,是谁?”

  仿佛被这个名字刺激到,小铃抖了一抖。她冷笑地说:“看来她没有告诉你啊。”

  见她没有解释的意思,阿求离开了铃奈庵。太阳还是那么艳丽,稳稳地升在高空,阿求站在门前,温暖的阳光在沐浴着她的全身。她忽然想起了书桌上的那盏油灯——她感到一阵庆幸,幸好刚才的动作没有打翻这盏油灯,否则一屋子的书,可能就尽数焚毁了。

  怎么能在书屋里点燃油灯呢……太不尽责了。

  阿求迈开腿,感到有些无力,歪歪斜斜地走在大街上。由于大水的破坏,许多铺子仍在修葺着,人们无精打采地坐在门槛上,却会在看见阿求的一瞬间,眼神一亮,尊敬地望着她,阿求也同样需要回以微笑。

  无人知晓,他们所无比敬重的御阿礼大人,就在几分钟前,正被一名柔弱的少女强暴。

  稗田家,院子里,奶妈正抱着婴儿晃荡。看见阿求回来,奶妈已经松弛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小姐,正赶上吃午饭哩。”

  “是吗?对了,阿嫂,‘阿秋’这个名字,你听过吗?”

  奶妈咯咯笑起来:“小姐也有忘事情的时候唷?”

  “确实忘了。”

  “也是,忘了也不怪唷。”似想起什么,奶妈的笑容淡下了,“‘阿秋’是小姐的乳名,该有二十年没人叫了吧。”

  “乳名?”

  “是呢,乳名。”她低头盯着怀里熟睡的婴儿,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补充了一句废话,“在小姐还是孩子的时候。”

  “我的乳名……”

  阿求点了点头,阿求不知不觉又走到那面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

  “我的乳名?”她喃喃自语。

  阿求忽然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恶心感,从腹中汹涌而上,她弯腰,呕出了一团团绿色的溶液、夹杂地许多食物碎渣。刺鼻的酸味、以及食物腐化的恶臭,一齐冲进她的鼻子里,一部分坠入消化道,像一只大手,在她的胃中不断搅拌着,又开始揉弄着肠子;一部分直上大脑,像一记猛锤,击散了她所有的意识。

  幸运地,阿求晕倒在了自己的呕吐物中,不至于再受痛苦折磨。

  五、

  大夫说,前些日子,阿求身上的压力太大了,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所以引发了生理反应——也就是剧烈的呕吐。府里的大家都接受了这个理由,于是看阿求的眼神中,除了更多的敬重外,又多了一丝怜悯。

  阿求不想看见这份怜悯。她坐在书房中,翻看着一本书——一本破旧的书,藏青色的封面,没有图案,纸张的手感也很粗糙。若是走在街上,这样廉价的书估计随处可见。

  这是她在澡室倒下时,恰好打翻了放置卫生纸的箱子,从里面掉出来的一本书,被丫鬟拾起,交给了她。这几日,她一直在读这本书。

  翻开第一页,阿求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那两个字:阿秋。

  字体幼稚,笔顺也很生硬,用的是木炭笔——寺子屋教小孩识字时,便是用的这种笔,便于擦改。这一页上,就有好几道灰黑色的印迹,连成了一团。

  阿秋再一次读起这本日记。

  季月日

  阿秋开始学写字啦。

  109季1月3日太阳很亮

  今天学了一首好听的歌!

  老师说,日记要写上时间和天气。

  109季1月4日雨雨

  捉迷臧。

  鱼都躲了起来。

  109季1月6日太阳

  爬树被阿妈骂了,哭哭。

  ……

  前面一部分,阿秋日记写的多是她日常遇到的趣事,或者玩的游戏,对于这部分,阿求只是草草略过,直接跳到了她第一次遇到小铃的时候。

  109季4月11日热

  出去玩,交到了新朋友。

  她有粉色的头发,好可爱!好喜欢!

  她也说喜欢我呢,嘻嘻。

  109季4月16日好多软绵绵的云

  小铃送了好几本书给阿秋,

  但阿秋不喜欢读书……

  ……

  从小铃对“阿秋”的态度上,阿求猜测,她们幼时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所以她想在日记里寻找一些关于她的记录。然而,她却发现阿秋很少在日记里提到她,往往是翻过好几页,才能偶尔看见她的名字一次。几乎找不到有用的信息。

  似乎在那时,她们的关系不是非常紧密。

  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日记,虽然没提到小铃,却是阿求觉得是整本日记中最重要的部分。

  109季7月25日云低低的

  家里来了好多不认识的人,他们看阿秋的眼神好奇怪。

  有人拿奇怪的纸在阿秋身上比来比去,阿妈说是要做新衣服。好麻烦……

  家里好吵。

  阿秋有点不开心。

  109季7月30日热

  阿妈好像不喜欢阿秋了,总是躲着阿秋。

  是阿秋做了不对的事情吗?

  109季8月1日热

  阿妈说在和阿秋玩捉迷臧。

  可她看起来不高兴,为什么要不高兴呀?

  109季8月2日比昨天还热

  新衣服做好了,好漂亮,可是穿起来好难受……

  又重、又热的。

  家里还多了好多奇怪的东西。

  109季8月3日黑色的云

  阿妈哭了,不让阿秋抱抱,阿妈好像讨厌阿秋了。

  109季8月4日白天

  姐姐们说明天村子里有祭典,阿秋好想去。

  可是大人说,明天有很重要的事情,阿秋去不了……好讨厌。

  阿秋的日记到此为止,断得没头没尾。但阿求却已经从中猜出了些什么——109季时,年仅四岁的阿秋,开始习字、写日记,她的字里行间流露出的,都是孩子一般的纯真。读下来,阿求也发现了不少错字。对于孩子来说,这很正常。

  但她不一样,她是“御阿礼之子”,应该拥有千年记忆的“御阿礼之子”。

  “阿秋……”

  阿求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这是整本书的最后一段内容,字迹隐隐看得出一些属于阿秋的习惯,但已经变得工整隽秀,语气也不再天真。

  没有时间,没有天气,唯有一篇没有书名的故事——

  尝有饲鸟者,畜鹦鹉,唤之彩衣。其根性灵慧,善吐人言。以布蔽之,与学士论,不落下风。揭布,观者皆惊、连连称道,故传闻。后饲鸟者老矣,无子女,惟爱彩衣,遂饲于金笼。某日,见其音容如故,不愿误之,乃叹:‘能作偈求解脱,当放出笼。’彩衣遂诵《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诵罢,老翁含笑归天。数日,友来访,乃知。再看金笼,门未启,彩衣已去。[改自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七《鹦鹉事相同》。类似的文章有《太平广记》第四百六十卷的《雪衣女》与《刘潜女》,都与本文息息相关,建议看完后一读。]

  “孰饲鸟,孰为鸟?”

  阿求读出写在故事下方的六个大字。

  六、

  咚咚,敲门声。

  管家道:“小姐,命莲寺的主持来见。”

  圣白莲?她来找我做什么?

  阿求收拾片刻心情,随即将日记藏好,去往会客厅。厅里,圣白莲正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见阿求到来,起身合十示敬,阿求亦躬身回礼。

  再抬头时,两对紫瞳相视。阿求心中一凛,忽然觉得那对幽深的眸子里,似藏着些不一般的意味。她首先别开眼去,问道:“圣僧,找我有什么事吗?”

  此圣非彼圣,而是指圣白莲的姓,与她僧侣的身份。不过圣白莲虽为妖怪,但她所主持的命莲寺,在人里却的确有着小众的信徒,因为她自身的佛法造诣是极高的。

  “我为粮灾的事而来。”

  圣白莲的声音很轻,传到阿求耳中却格外清晰。

  “化缘?”

  阿求口中问,心中却有些窘迫,因为这几月来,即便稗田家有着再丰厚的家底,要救济整个人里的村民,也已经捉襟见肘了。最近就已经有猎人为此选择走入森林,靠打猎为生。如果再加上命莲寺……

  圣白莲却是摇头:“我听说,稗田家的粮仓已经见底了。”

  阿求不置一词,看向她。

  圣白莲继续道:“若是可以,命莲寺希望在村子里布施斋饭。只是,这件事并不适合由命莲寺的僧侣来做。”

  阿求明白她的意思,定居在命莲寺的僧侣,大多是妖怪一类,自然不适合走入村子里。于是她接话道:“所以你们希望由稗田家来管理?”

  圣白莲合掌,念了一句佛号。

  阿求沉默下来。其实她明白,这场粮灾其实并不会持续很久,即便是出现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饿死一批老弱病残罢了。那些被称为“妖怪贤者”的家伙,是不可能坐视幻想乡的人类就这样损失殆尽的。但她自然不可能希望局面糟糕到,需要那些家伙出面。

  “好,稗田家会协助命莲寺的。”阿求做下决定,又问,“你们有多少粮食?”

  “不比稗田家多,但也不少。”圣白莲笑道,“应该够撑挺长一段时间了。”

  “这么多?”

  阿求有些惊讶,因为命莲寺所占的面积并不大,而且她也不记得那里有大片的耕田,他们是怎么储存那么多粮食的?靠那些妖怪出去化缘吗?

  阿求问出了心中疑惑,却见圣白莲举指作嘘声。

  “命莲是寺,也是墓。”

  命莲是寺,也是墓……阿求决定不再追问细节,亲自将圣白莲送至门口。正欲告别,便见白莲敛去了笑意,郑重向自己道:“若有难处,可至寺中一叙。”

  语罢拂身去,阿求却是望着那道身着僧袍的背影,发起了呆。

  七、

  “排好队,不要挤!都有份啊!”

  广场上,仆役指挥着人群。几列长队均匀地隔着距离,村民们在队伍中摇摆着身子,一顶顶脑袋从各个方向探出来,打量队伍最前方的木桶。

  这木桶足有半人多高,盛着满满一桶白粥,稠密的粥面上,飘着青菜叶、山药片,若尽情呼吸一口空气,便可以嗅到那股淡淡的清香味,平淡却格外诱人。

  只要按秩序排队,每人都领到一碗鲜美的粥——早在几天前,人里的村民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自然,这就是命莲寺在布施粮食,但对外宣称,却仍然是稗田家的功劳:只是为了更好地分配余粮,换了一种形式罢了。

  “感谢您,御阿礼大人……”

  一位村民拿着它的碗,向阿求致谢。阿求微笑着回应了几句,他便开心地离去了,但阿求脸上的微笑却变为了忧虑,粮食、粮食……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忽然,一阵吵嚷声从不远处传来。阿求看去,见到有一对母女正互相拉扯着对方,僵持不动。女儿看样貌约有十五六岁,但身材却只有十岁出头那般瘦削、矮小,她脸上淌着泪,脸色似生了病般,有些苍白,但此刻却由于剧烈的动作而充血泛红,流起虚汗。而那位母亲却是膀大腰圆,肌肤晒得生黑,一看便是擅做农活的。

  这一瘦一壮的场面,看着着实有几分滑稽,但在场却无一人笑得出口。

  “不去!”农妇忽一声大喝,在众人耳中一震,“妖怪施的粥,俺饿死都不取!”

  “娘!”

  女孩尖声叫道,却更加咬紧牙关,抓着母亲的臂膀往人群处拖,看样子决不想放弃。其实以她的力气,是完全挣不动整日做农活的母亲的。然而相对地,作为母亲,她又怎么愿意对自己的女儿使蛮力呢?何况她还这么瘦弱。

  听到“妖怪”二字,正在排队的村民们眼神一闪——确实有这样的传闻,说这粥饭是那座名为“命莲寺”的妖怪寺庙施的。当然会有人害怕粥里施了妖术,但是饿极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又有谁管这粥到底有没有问题?于是皆是心知肚明,嘴上却不点破。

  总管正要解释,就被阿求拦住,她自己迎上前去。那对母女发现阿求之后,动作也变缓了些,农妇瞪着眼看她,而女儿眼中却露出恳求与歉意。

  “这些话,希望您不要再说了。”阿求不露悲喜地说,“这些米,是由我们稗田家出的,粥也是由我们熬的,自然能保证没有问题。”

  “哼,俺会信你的鬼话?什么御阿礼,不也是妖怪!和它们都是一伙的!”

  她大骂起来,引来好几道愤怒的目光,少女被她的话吓到,赶紧伸手将她的嘴捂住,惊惧地看着阿求:“对不起,对不起!阿娘她不是这个意思……”

  阿求皱眉:“没关系,但她……”

  “放屁!俺就是这个意思!”农妇挣开手,神色剧烈变化,“你心里有鬼!要不然为什么不把剩的粮食拿出来,分给大家!”

  “由我们来分配,能更好地……”

  “别以为俺不知道,你们早就把粮食吃完了吧!有种,就把仓子打开让大伙看看啊!怎么样,不敢吧?”看见阿求沉默,她好像验证了自己的猜想,指着阿求,朝大伙喊话,“还记得那些失踪的人吗!就是她,她把那些人送给了妖怪,换来吃的!还假惺惺地分出来!”

  在人间之里的观念中,亲人的尸体入土为安,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少女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无法相信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而周围的村民,也纷纷议论起来。

  阿求咬起牙,眼前的农妇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所说的话,在逻辑上根本无法理通。但问题是,稗田家的粮食、人里丢失的尸体,却是的确存在的事实。

  只要有事实支撑,就会有人放弃推敲逻辑,选择相信。

  “大家听我说!”阿求大喊,“仔细想想,这是不可能的,我如果和妖怪交易……”

  “瞧啊!她承认了!”农妇的嗓子盖过了阿求的声音。

  阿求愣愣地看着她,周围无数的议论声忽然放大了无数倍,在她耳边炸开,一股巨大的无助感在她心中升起,眼中忍不住湿润起来。

  她在想。如果是“阿求”,如果是真正的“阿求”,她一定……

  农妇看她这副模样,又一股怒火蹿出来:“只有你!大家都瘦了,瘦成这样!只有你,你一点都不变!妖怪!”

  阿求看到了一只大手——

  一只满是老茧的巴掌,朝自己扇来。

  阿求下意识退了半步,就见那只手扇了个空,但却抓到了自己的衣襟上,嘶啦一声,那段布料被农妇扯了下来,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肉体。

  所有注视这里的人,忽然都停止了议论,空气死寂。然后,他们看到那位御阿礼大人——一直被他们所敬重的大人,愣了一会儿,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叫声。

  总管率先醒悟,正想冲上前。就见一旁已走出来一人,将外衣脱下,盖在了阿求身上。

  阿求手上传来一股温热的触感,她转过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小铃静静望着那对母女,眼中藏着阿求所看不懂的意味。

  她在自己耳边轻语:“走。”

  阿求下意识跟住她的步伐,她听见背后传来了无数声讨农妇的声音。听到那位农妇轰的一声瘫倒在地,像个发疯的小孩、歇斯底里地大叫,开始指责他们宁愿拥护一只妖怪,也不可怜她那为了寻找粮食,在妖怪之森里,尸骨无存的丈夫。

  她还听到那瘦弱的小姑娘,在哭泣着,一边请求村民的原谅,一边试图制止自己的母亲。但她做不到,她只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连御阿礼都不是,没人来同情她。

  阿求紧紧抓住了披在身上的衣裳。

  “他们总是会怜悯弱小的一方。”小铃忽然道。

  过了一会儿,她又喃喃自语。

  “再任由自己成为欺凌的一方。”

  八、

  铃奈庵,仍然是记忆中那般模样,但每次走入,却好像总有不一样的感受。阿求望着那些整齐的书,不免又回想起上次的情形,下意识紧了紧衣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香,比上一次还要烈,似乎是将数种香料混在了一起,凝成了一股诡异的气味,用力呼吸一口,几乎要使她胃里翻滚起来,堪堪压了回去。

  “喝水?”小铃倒了一碗温水,递来。

  “不用……”

  “不用吗?”

  “不!用!”

  阿求吼起来,小铃看了她一眼,将碗放到一旁。而阿求心中立刻后悔起来。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不甘心吗?”

  “不甘心?是不忿!”

  似在小铃这唯一的知情人面前,阿求终于不再需要隐藏,说出这话,眼泪便落了下来。

  “恨!怨!他们怨恨妖怪,我懂!我怎么可能不懂?我他妈也叫‘稗田阿求’!可是我不明白啊,难道是妖怪就都该一棒子打死吗?帮助过我们的妖怪还少吗?慧音老师、妹红大人、永琳医生、霖之助……她们难道都该死吗?我们付出了,可曾要求过什么回报?我难道合该被侮辱、被骂吗?没有粮食,为什么要怨我?是我招来了大水吗?”

  那些委屈,全化成了怒气。阿求的脸憋成了绛红色,仿佛随时要背过气去。

  “吃人肉的蛆虫!忘恩负义……畜生……死了,全部饿死吧!该有多好啊……”

  看她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小铃将她抱住,用手轻轻拍着背,哄婴儿一般。阿求积在胸膛中的气一瞬散了,鼻涕和眼泪一齐涌了出来,都擦在小铃身上。

  “小铃……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如果她在,哪儿会变成这样……”

  “是啊。”

  阿求身子一颤,似幻想出了小铃厌恶的表情。却又听她继续说着,声音轻轻的、像她系在发上的风铃那般悦耳:“但你并不是她,不是吗?”

  “铃,你不讨厌我?”

  “为什么要讨厌你?该被讨厌的是那些人。找出一个领袖,然后让她背负一切……等出了问题,就将所有责任推在她身上,口诛笔伐。”

  小铃语气很平淡,但阿求却从里面听出到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恨意。

  “多么方便啊!”

  阿求想到了什么:“她……也经历过这些吗?”

  稗田阿求究竟为什么死去,她至今没有答案,就好像仅仅是因为那一天到来了,她便躺在自己的床上,停止了呼吸。

  小铃松开了阿求,注视着她的眼睛。二人仅有一掌之隔,呼吸之间,仿佛都能品尝着对方的气息。被小铃的呼吸打到脸上,阿求的脸悄悄红了起来。但小铃却一点不顾,抬手将沾在阿求睫毛上的泪水刮去,认真道:“阿求,你知道‘御阿礼神事’吗?”

  阿求一怔,没想到小铃忽然问起这个。

  她当然知道,读过那本日记之后,她便去调查过,尔后得知了日记断开的那一天,恰好就是“御阿礼神事”举办的日子。但当她去翻阅有关“御阿礼神事”的记录时,却发现任何典籍中都只有寥寥几句,根本没有详细的内容。这无不预兆着这所谓的“御阿礼神事”中,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她隐约觉得自己不该听,但……小铃的眼睛却像蕴藏了魔力,漩涡似地吸取她的心神,使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小铃遂垂下眼帘,似在回忆着遥远的过去。

  “那便听我讲讲吧,阿秋的事情。”

  九、

  幼时的事情,过了这么久,我其实已经记得不太清晰了。只知道我从出生起,就未见过爹娘,由祖父拉扯大。我从小孤僻,被祖父送到寺子屋求学,可我却无法与其他小孩共处,还遭到嘲笑,最后只好被接回铃奈庵,由祖父亲自教我。祖父是个固执的老书生,年轻时在寺子屋任过先生,虽懂读书、也懂教书,却不懂如何教自己的孙女,从小便苛责于我,说要识文解意、知礼明仪。我的性子,便变得越来越刁。那时区区四五岁的年纪,我就比十岁的孩子还明事——这却算不上什么值得骄傲的。

  但阿秋不一样,她是那么地天真可爱,是我知道的所有女孩中,最像小女孩的。她好像从来不知什么是烦恼,她在应该玩耍的年纪,尽情地玩耍……就是在那一天,祖父有事出门了,我负责在铃奈庵看店,一颗小小的脑袋,忽然探进头来。她好奇“铃奈庵”这个名字的含义,震撼于店里比她还高的书架、琳琅满目的书籍……

  但她看见我手里的书,却撇着嘴,奶声奶气地和我说:“书有什么好看的啊,我带你出去玩吧!”她不由分说地拽住我的手,把我带出了铃奈庵,和一群孩子玩游戏。与我不同,她有好多朋友,比她大的、比她小的,每一个都喜爱她。我以往讨厌幼稚的小孩游戏,讨厌一群人聚在一起,因为我惧怕他们所有人……但与她在一起时,我好像不再需要顾虑这些。

  那天,店里少了几本书。我本以为祖父知道了会打骂我,但当他知道我是被阿秋带出去玩时,却告诉我,以后她来找我,可以与她一起出去。我第一次见到他那般奇怪的神色。

  此后,我便一直期待阿秋来找我玩。她喜欢晴天出门,阴天也偶尔来,但雨天从不出门。有时她带着其他小孩来找我,有时我和她一起去找其他小孩。无论哪种,为了她,我都不在意,我只是喜欢和她在一起……直到夏天,她忽然不再到村子里来了。无论晴还是雨。

  我到山丘上去找她,他们却不让我进去。我想找其他孩子,一起闯进去,但他们却不断摇头,说父母再不让他们和阿秋一起玩了。我告诉祖父,祖父也责令我,再别去找她。但我不甘心,我怎么可能放弃?我还是去山上,找能够进入宅子办法——终于,我找到了一条被草丛掩盖的狗洞,以我的身材,正好可以钻过去……而她也一定可以。

  那天,我听说了村子里即将举行祭典。我下定决心,那天晚上,一定要把阿秋带出来,我们一起去参加村子里的祭典。至今,我还看得见那晚街道上明亮的火光、听得见人们的欢声笑语、闻得到各种小吃香甜酸辣的气味。我是那么激动,幻想着她见到我出现在面前惊讶、欢喜的模样……我抱着这份幻想,爬上山,钻进狗洞。

  结果,我看见了与村子中截然相反的情景。这里漆黑一片,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循着寥寥几点光亮寻去,终于看到了一群人,他们安静地围在一起。几盏纸灯笼散发着惨淡的光芒,人群中央的空地上,画着一套红色的阵图,上面纹着许多玄奥的符文,法阵的边缘,插着一圈红字白底的法旗。而阿秋,就坐在这阵图的中央,穿着华美、繁复的衣服,下摆散落,如绽开的花瓣一般艳丽。她茫然地看着阵外的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到她本能地向人群中最亲近的人求助——她的奶妈。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想冲进去。但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冲进去。

  就这么等待下去,我看到一名身穿狩衣乌帽的男子,忽然起身。他来到阵前的祭台,摆弄着银钱、白绢、银镜、短刀、笔墨砚台……许多当时我叫不出来的器件。他开始研墨、取笔,在黄帛上书写起来。他拿起短刀,划破掌心,将血液滴在了黄帛之上。

  向北跪拜,口中念诵:

  “下民……叩请阎魔大人……先祖曾蒙恩助……今约期至,敬设礼奠,谨献诸神。”

  “躬迎魂降。”

  符火燃起,黄帛被抛入其中,化作灰烬散去。

  他念诵着一句句听不明白的咒文,周围有人开始鼓乐,他也随之起舞,曲腰、展臂、甩袖……令人头皮发麻。直到礼乐与祭舞都达到尾声,他念出了最后一句咒文:

  谨请彼岸阎魔,苏生博雅,喼喼如律令!

  法阵绽出耀眼的白光。

  就是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里猛地一空,我明白了——

  那个我所喜爱的,名为稗田阿秋的小女孩,已经不复存在了。

  剩下的那个人,叫做,

  稗田阿求。

  十、

  对往事的回忆,似勾动了小铃心中最隐秘的一块地方,令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她深深看了一眼阿求,说自己要去一趟浴室,便离开了。

  阿求坐在椅子上,闭上眼。

  何为“御阿礼神事”?在阿求所找到的典籍中,是指“御阿礼之子”降生的日子,但事实上,在神事的那一天,阿秋就已经接近五岁了。那么所谓的“降生”,本质就是唤醒记忆?小铃说,她其实问过阿求,但连她自己都说不出答案。

  就像是做了一场无比悠久的梦,终于醒来了。她清晰地记得自己作为“阿秋”时的记忆,能感受到她的喜怒哀乐,但同时也记起了自己的其他身份,阿一、阿尔……直到阿求。究竟是她们做了同一个“御阿礼”的梦,还是“御阿礼”梦见了她们,最后终于醒来了?

  但至少,她已经不再是纯粹的阿秋了。

  就像小铃所说的,阿秋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稗田阿求。

  有多少人知道“御阿礼之子”的真相,阿求不得而知。但可以猜测,当时的村民们大多是认为,身为孩子的阿秋还未觉醒记忆,所以对她十分礼让、包容,而直到“御阿礼神事”即将举行,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御阿礼大人要醒了,于是不再让孩子与她随意玩耍。

  而还有一些人则知道真相,比如小铃的祖父,还有举行神事时的在场者。

  阿求忽然发现,自己的存在与所谓的“御阿礼之子”竟是如此地相似。自己模仿着阿求的一切,最终成为了她……这是身为“鹦鹉”的本能,可以说是她自己的选择,但阿秋呢?

  她忽然有些理解小铃。

  在神事之后,阿求成为了受人敬仰的御阿礼大人,年仅5岁的她背负上了治理人里、撰写历史的使命,她拼命地向“御阿礼之子”这个称号靠近,努力做到其他御阿礼那般优秀。而本居小铃,不过是一个孤僻的书店女孩,她们的关系瞬间从玩伴,变成了形同陌人。

  由于铃奈庵的关系,阿求偶尔前来委托事宜,可小铃却只敢远远看着她——已与记忆中的阿秋,完全不同的她。直到祖父去世,小铃接管了铃奈庵的工作,才逐渐与她熟稔。

  但已经回不去了。物是人非。

  忽然,阿求闻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她看了眼香炉,发现炉上不再冒出白烟了,于是明白是香料燃尽了。这股气味之前应该是被盖在了炉香下,此刻才暴露出来。

  阿求没太在意,以为是某种特殊香料。

  可又过了会儿,她忽然感到胃里有些翻滚,那股气味变得浓郁起来,成了一股恶臭——她从未闻过的,仿佛要钻入胃里,将胃液掏出来。

  她忍不住循着味道找去,用手捂住口鼻,以求减轻气味。随着距离愈近,她便觉得这味道愈发令人难以忍受,仿佛根植在人的本能之中,逼迫她避开臭味的来源。

  她最终走到里屋,停在了一只柜子前,这柜子约有一人高,木匠手艺,镂着朴素但不输华美的花纹,应该是用来挂饰衣物的。此刻柜门紧闭着,门上嵌了铁环,用挂锁将门与柜身紧紧贴在一起。

  阿求皱着脸,无比确信,臭味就是从这而来。

  “阿求?”

  小铃刚洗漱完,回来却发现阿求不见了,于是唤了一声,仍不见回音。这时,她忽然觉得有哪里发生了变化,她打量着整间屋子,最终视线停在了桌上的那座香炉上。

  她终于闻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恶臭。

  “阿求——”

  一股恐慌自胸中蔓延到脑海。

  她喊了一声,同时迅速转身向着里屋走去——她在奢望,但还未进屋,便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停在那里,正朝着一只柜子发呆——那只自己最不愿被她所看见的柜子。她停了下来。

  “阿求……”她轻声唤着,带着哀求。

  “铃,柜子里是什么?”

  或许连阿求自己都没发现,她的声音在颤抖。可小铃却听得清清楚楚,她盯着阿求的背影,咬牙:“没什么,一些穿旧的衣服罢了,大概是发霉了吧。”

  “霉味是这样的吗?”

  “阿求,自出生起,你就住在大宅子里,恐怕还没闻过霉味吧。”小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走上前去想握住阿求的手。“这里味儿不好闻,咱们出去说如何?”

  但下一秒,她便停住了脚步。阿求转过身来看她,那是怎样的表情呢?小铃说不出来。她眼里噙着泪,似立刻要哭出来了,可她却还在微笑,望着小铃,一语不发。

  小铃好像听到她在质问自己——

  “告诉我答案!”

  又好像听到她在哀求自己——

  “请欺骗我吧!”

  “也许……是哪来的老虫[指老鼠。]死在里面,尸体臭了罢……”

  小铃将唇咬出了血,不敢去看她那双眼睛。听到“尸体”二字,阿求身子颤抖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

  她质问着,忽然扑上去,抓住了柜子上的那把锁。

  “不要!”

  小铃尖叫一声,奋力扑去,抓住了阿求的腰。但此刻,她却发现怀里抓着这熟悉的人,忽然拥有了无比巨大的力气,任她使尽全身力气都动摇不得。她这才醒觉,她虽长着阿求的身体,但内在仍是一只妖怪!

  她也失了理智,抓住阿求的头发便往后扯,连着全身的重量倒下。只感觉一阵失重,自己猛猛砸在了地上,五脏六腑似都移了位,火辣辣的,意识也被撞得浑浊,陷入空白。

  砰——!

  柜子被她们的重量拉扯,轰然一声塌倒。那把挂锁直直地砸到地上,锁头都被砸得断裂,门也随之敞开,小铃便眼睁睁看到一条苍白、浮肿的胳膊从门缝甩了出来。又是一响,柜子一翻,正面撞到了地上。那条胳膊被狠狠一夹,如气泡一般爆开,黄绿色的脓液、凝固的血块,各色的腐烂组织伴着一股恶臭,被一股脑地挤出来,在地上涂了长长一条五彩斑斓的印记,溅到了二人的脸上。一只只蛆虫被挤成了泥浆、堪堪蠕动着,少许还能行动的,开始在这条印记上缓缓爬行,也许正欣喜着食物变得更好进食了。

  小铃愣住了,阿求也愣住了。他们都认得这条胳膊的主人——即便她已经变形、浮肿、发臭,但仍然是她所心慕、渴望拥有的爱人,也仍然是她所仰慕、敬重的母亲。

  但她们此刻都不愿意承认,这堆肮脏的血肉来自于她。

  “哈哈哈……”

  稗田阿求惨笑起来,被尸体的恶臭熏得涕泪直流,胃里不断翻滚——可比起心中的苦痛,这些又算不上什么了。她似再也不想看见这地狱般的一幕,于是站起身,冲出了铃奈庵。

  那惨笑声远远传开。

  小铃坐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门口。

  她想起那天晚上,她走在稗田家的山丘上。想起了那些光秃秃的、残疾的树,抱着爪子瞪她,它们洞晓了她心中的想法,在谴责这个亵渎生命的恶人!

  小铃抱着胸,在寒风下战栗。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回到这座山洞了。不断地,她在山丘上徘徊,却始终无法绕过心中那条名为道德的红线。

  可每当想起她,她便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欲望——终于可以独占她了!哪怕只是身躯……可我渴望的,不就是那副身躯吗?属于真正的她的……若再不去,她就只能真正腐烂在土地中,变成血肉的溶液、苍白的骨架,成为蛆虫的食粮——无法原谅!

  小铃在心中呼喊着,无法抑制的热情再度燃烧,她看到那株熟悉的、被闪电劈断的雷焦木,看到那些遮人眼目的灌木……她的脚步开始减缓、开始恐惧,恐惧哪天那同样名为“阿求”的少女会回来——她是一定会回来祭奠她的,作为她的“女儿”!若是被她发现,该怎么办?只有我与她,两个人知道她被埋葬的地点!她是一定会怀疑我的!

  她终于又一次选择了逃避,她转过身去,要落荒而逃了。这时,她突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沉闷而刺耳的声音。她僵着身子,走到洞口,看到一道魁梧的黑影,一对眼睛在漆黑中闪着绿光,一口、又一口粗气,一滴滴口水贪婪地落下,一只尖而长的狼吻吐出了红舌,它半趴着,用巨爪刨着土地……

  一团辛辣的怒气从她胸口爆发,顺着血管蹿到全身——尽数化成了岩浆,流淌着,将肉体燃烧起来。大火直冲头顶,小铃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理智便被毁灭得一干二净。

  “滚!”她吼着,将声带都撕裂。“她是我的!”

  小铃举起一根落枝,朝着妖怪冲去。妖怪被那声巨吼吓傻了——它看到一个矮小的人类朝她冲了过来,它那对能够夜视的眼睛,看到了一双红得发紫的眼球。

  大妖怪!它惊惧地想。能够变成人类的大妖怪!

  它逃走了,一刻都不敢停留。小铃只觉得一阵狂风从自己耳边蹿过,带着一股野兽的骚臭味。她被石块绊倒了,狠狠地摔在地上,磨破了不知多少层皮。

  剧痛让她重新清醒过来,一股莫大的后怕充斥着整颗心灵。她睁开眼,看见一道深坑,坑内隐隐约约有一道人脸——与从前没有任何变化。

  她颤抖地伸出手,抚摸她的面庞。

  “阿秋,我来接你了……”

  十一、

  那一天,人里经历了很多的事情。由于命莲寺的救济,许多久未饱餐的人,终于得以果腹。他们见到了一个疯婆子,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诋毁伟大的御阿礼大人,甚至撕破了她的衣裳,让无数双眼睛看见了那同样伟大的、白皙的皮肤。

  很多人都觉得,正是因为此事,伟大的御阿礼之子——稗田阿求疯了。

  有人看到她惨笑着,冲出了铃奈庵,她穿着精致的衣裳,却凌乱不堪;她有一头亮丽的紫发,却蓬头垢面;她在痛哭,同时也在狂笑。

  所有人都知道,在不久前,御阿礼大人就曾倒下过——她被丈夫诊断为了压力过大。所以他们并不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偶尔会悲痛、哀叹这样一位无私且伟大的御阿礼之子,就此离开。而不会耗费过多精力在这个疯女人身上,因为他们要开始想办法自己填饱肚子了。

  数月之后,命莲寺。

  当太阳即将沉没时,响子正在清扫最后一片落叶。忽然,她一动耳朵,朝着脚步声的方向望去,远远看见黄昏下勾肩搭背的一排人,朝着寺里走来。

  “来!来!竹笋长一长啊!”

  “长二长啊!”

  “长三长啊!”

  “……”

  “哈哈!喝!”

  几人大笑起来,朝着几人中唯一的光头比丘尼起哄,她早已喝得面红耳赤,像立刻要跌在地上似的,现在却是毫不在意,又接过一坛酒,仰头咚咚咚灌了好几口下去,酒水从嘴里溢出来,将僧袍打湿,打了一个酒嗝。

  “好酒量!”

  众人一齐叫好,响子见她们各个酩酊大醉,抱着扫帚迎了上去。

  “师姐!你们怎么又趁师傅不在偷偷跑出去喝酒!”

  “哎呀!响子这你就不懂了,正是因为大姐不在才能去喝嘛,机会难得诶!”

  “嗝——这样的酒才好喝啦!”

  “可你们怎么总是给阿求师姐灌酒呀!”响子急了,“她又喝不了!”

  “我还能喝!”听到“酒”字,比丘尼大喊一声。

  “你听嘛!”

  几人又大笑着一排走进庙里,响子慌忙跟在后头,比丘尼忽然一举酒坛子,大喊。

  “干他妈的御阿礼!”

  “好!干他妈的毘沙门天!”

  “干他妈的宝塔!”

  “下克上!下克上!”

  “干他妈的老爹控!”

  “干他妈的破舀子!”

  “下克上!下克上!”

  村纱忽然拉住响子,一口酒气喷在她脸上:“响子,一起来呀!”

  “诶?干他……妈的?嗯……”响子一脸为难,尔后看了眼扫帚,“扫地?”

  “哈哈哈哈——呃……”

  他们都大笑起来,尔后忽然停滞下来,看见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着僧袍的身影。圣白莲念了句佛号,面露微笑地朝她们说:“该睡了,明日还要修早课呢。”

  几位妖怪僧侣面色惨白,各自回到了住处,哪还有一点刚才大醉酩酊的模样。唯有比丘尼,此刻失了其他人的搀扶,一头栽到了地上。

  圣白莲看了眼她,吩咐响子:“背她进屋吧。”

  响子将她送进屋里,轻柔地放在床上,盖上棉被。听她还在喃喃什么“御阿礼”、“小铃”、“母亲”,不禁伏下身去,小声道:“师姐,在命莲寺用不着担心这些啦。”

  好像是听懂了她的话,比丘尼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响子掩门而出。

  见圣白莲在外等她,响子不忍道:“师傅,有没有办法帮帮师姐啊?”

  “有的。”

  “真的?什么办法?”

  “今晚是什么日子,没有忘吧。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哦!谢谢师傅,响子正要去呢。”

  响子与圣白莲告别,便走出了寺庙。想起即将去见的人,她的步伐都轻快了几分,哼起了一首与米斯蒂娅一起创作的曲子。她来到一座小山,从一条崎岖的小路下山,最后停在了一座简陋的墓碑前。她将路上采的几株野花放在碑前,自己也随之坐下。

  “响子姐姐,我来看你啦。”

  她伸手拂去碑上的刻文,上面是歪歪斜斜的“响子之墓”四字。

  “最近还是在寺里扫地,我觉得已经掌握一点扫地的诀窍了……还跟着师姐们坐禅,但师姐们总是偷懒,然后师傅就会拿戒尺拍肩,感觉好痛……师姐们都好厉害啊。”

  响子不着边际地讲着无聊的事情,但她却完全不觉得乏味,反而趣味盎然。忽然,她的耳朵耷拉下来:“前些日子,寺里来了位叫阿求的师姐,她好像一直不太开心。今晚师姐们又带她去喝酒,完全把她灌醉了……师傅说来找你,就能找到帮她的办法……”

  “响子……”

  “啊!”听到声音,响子转头一看,“师姐,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醉了吗?”

  来人正是比丘尼阿求,她坐到响子的身旁,不见一丝醉态。她没有回答响子的问题,而眼神有些复杂地,望向那座墓碑:“埋在这里的人……是谁?”

  “是响子姐姐哟。”响子丝毫未在意她的说法,开心地介绍起来,仿佛对方并非墓中之人,而只是自己的一位要好的朋友。

  “我刚出生时,就住在这座山谷。那时,只有响子姐姐经常来这里陪我聊天,然后唱一些好听的歌曲给我听,响子姐姐说,那些歌都是她自己写的,厉害吧?”

  “嗯。”

  “响子姐姐说,她想成为一名歌手。只是父母不喜欢,于是她只好放弃了……不过没关系,响子已经帮姐姐完成梦想了,‘鸟兽伎乐’很受妖怪欢迎呢。”

  “响子,你的名字是姐姐帮你取的?”

  “嗯。因为响子姐姐经常这么喊我。”她闪着漂亮的大眼睛,“响子觉得很好听。”

  ——经常,这么喊……吗?

  比丘尼心中一痛,却是微笑起来,揉了揉响子的脑袋。

  “对,很好听哟。”

  响子惊奇地睁大眼睛:“笑了!师姐,你笑起来这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笑呢?”

  “哈哈哈——我入寺比响子你晚,你该叫我师妹才对啊。”

  “嘿嘿……”响子害羞地笑起来,“响子觉得大家都比响子厉害,所以都是师姐啦。”

  比丘尼摇了摇头,起身朝墓碑合掌一拜:“感谢你,带来了可爱的响子。”

  响子安静地看着她,忽然问:“师姐,所以你以后会一直开心了吧?”

  “嗯。要一直开心下去啊。”

  比丘尼说着,望向天空。忽然,她的背后长出了一对五色的翅膀。

  一只五色鹦鹉振翅而起,往天空翱翔而去,经过人里的上空时,它松开了嘴里衔着的一张黄纸,黄纸缓缓地飘落,落在了铃奈庵的门前。

  深夜,守店的少女出门熄灯,捡起了静静躺在门前的它。

  零、

  晨。

  阿求如往常一样早起,看了眼仍在酣睡的小孩,她从书堆下方抽出了一本平淡无奇的藏青色小书。她静坐片刻,提笔写道:

  希望,这封信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但如果有人发现了……阿求——我猜,这就是你现在的名字了。我希望,有一日你能为自己取一个名字,无需在乎好听与否。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离去。捡到你,是我人生中最意外的一件事,或许对你来说也是如此。我们太过相似,以至于我看见你变化为我的模样时,便预想到了未来将会发生的一切……我不确定我死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你大概不会过得很好。很抱歉我就这么离去,将所有的责任都抛到你的身上。

  写这封信,只是想告诉你,你同样可以选择离去。

  很多人的一生,很大一部分处于茫然无措的状态。而我很幸运,能够在希望玩耍的年纪,尽情地玩耍。当我成为了“御阿礼”时,我也拥有了非常明确的目标。在我之前的“御阿礼之子”们所走过的路,都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我理解他们的抉择,因此我也接受了这份未来。

  但同样的,我也明白,他们都曾经历过他人所不理解的迷惘。他们仰望过去,追逐一个被自己幻想得无比伟大、遥不可及的目标。事实上,每个人却都在往回走。

  他们直到最后才意识问题所在,却没有一人愿意做出抉择——去否定自己的过去。这并不容易。我原本也会和他们一样……然而你出现了。

  阿求,你是否已做出抉择?

  不愿再遭受苦难,不愿再理会他人对你的苛望。你所付出的,与你所期望的,相差甚多。你是否只想静静地守着自己心灵的角落,觉得这样就足够幸福。如果是这样,你可以选择离去。我做出了抉择,我只能选择死去,断开“御阿礼”的契约。

  但你不同!你拥有一对翅膀,你可以轻而易举地飞向蓝天。

  我并不是在唆使你逃避生活,而是你有权力自己去选择。“御阿礼之子”不是神明,我们能做的非常有限,你也一样。而我们能做到的,他们也都可以,所以将责任交还他们吧。

  许多人,

  直到一无所有,才会明白,得到自由需要多么宝贵的财富;

  直到力不从心,才会明白,斩断枷锁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

  阿求,你是否拥有这一切呢?

  最后,

  小铃,你在看吗?我所说的话,对你也是一样的。

  很抱歉,阿秋已经不在了,但我相信你明白,你真正追求的并不是她。

  替我照顾好彩衣。

  去寻找更好的未来。

  稗田阿求

  落笔,阿求重新读了一遍,忽笑了一声——这哪里是写给她的信,分明是写给自己的。

  等到墨水干涸,阿求用糖水将两张纸沾在一起,放回了本子。

  “唔嗯……”

  “醒了?”

  “阿娘……你又起这么早。讨厌。”

  “是你起得晚了。快些洗漱吧,今天小铃要来玩呢。”

  “真的?好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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