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摘录——《菊次郎与佐纪》

出版信息
作者: [日]北野武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原作名: 菊次郎とさき
译者: 陈宝莲
出版年: 2015-2
页数: 138
定价: 29
装帧: 精装
丛书: 北野武作品
ISBN: 9787544749107

原文摘录
佐纪
我的朋友也是母亲刻薄语言的受害者。
朋友来我家,说:“走,北野,出去玩吧。”
母亲立刻叫住他:“等等,和我们家笨蛋交往,你会吃亏,也会变成个大笨蛋,因为我们家孩子很笨。回去吧!”不由分说,把人赶走,“不要再来我们家噢,笨是会传染的。”
接着转头对着我说:“你别跟那种笨蛋来往,那家伙脑筋太差。”

而终于有一天,当我上电视演出,酬劳超过百万时,我不知怎么回事,又想回那个久别的家了。打电话过去时,心脏还猛跳。
是母亲接的电话:“最近上电视,赚到钱啦?”语气非常温柔。
不料,我才说“还可以啦”,她立刻缠着我说:“那要给我零用钱!”
这当妈的怎么回事,真会扫兴。
既然如此,就让她见识一下。我准备了三十万现金,还请她到寿司店。
“妈,这是给你的零用钱。”我想让她惊喜。
她问:“有多少?”
我得意地说:“三十万。”
“就这么一点?”不变的刻薄语气,“不过三十万块钱,就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我能怎么办?当然是不欢而散,发誓再也不回家了。
麻烦的是,电话号码已经告诉她,从那以来,过两三个月必定打来要钱
“零用钱没了,给我二十万。”
为什么母亲眼中就只有钱?我感到有点落寞。可是,想到她的养育之恩,还是托人转交给她,心想:人在穷困辛苦后,果然会视钱如命。
后来,我被警方逮捕时,她放话说:“要判刑的话,就判死刑吧!”发生摩托车意外时,她说“撞死就好了”,言语刻薄如昔。我很生气,打电话问她什么意思,她竟然理直气壮地回答:“不那样说,世人不会罢休啊!”
她究竟真是抱着那样的想法和爱而说,还是认为菊次郎的儿子果然愚蠢而说,我不知道。
可是,我进太田制作时,她又跑到太田制作来打招呼,我越发不理解她存的是什么心。当我脱离太田制作,自行独立时,她又跑去道歉:“承蒙多方照顾了。”
看到我的电视演出,随即打电话来,像评论家一样侃侃而谈。
“你老是说要杀了老太婆这种蠢话,把附近的老奶奶都惹火了,尽说这些无聊蠢话干嘛,不能认真一点吗?”
哎呀呀,我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一想到母亲,脑袋还是莫名混乱起来,难道是我们之间的胜负还未定?
我的人生还在母亲的手掌中跳舞吗?我有点烦躁不安,再喝一罐啤酒吧。扯开拉环的瞬间,泡沫喷涌而出,弄了一脸,感觉好像母亲生气了。

老爸一发酒疯,就对母亲拳打脚踢,母亲只会哭。但是长年生活在一起,他们之间还是有外人无法窥知的爱,我感到不可思议。
每一次都是母亲在哭,祖母道歉:“对不起,我儿子是混蛋,看我宰了他!”好奇怪的安慰方式,可是,母亲都没离开过这个家。
只有一次,老爸喝酒后又动手动脚,母亲哭着躲到木匠工头家。隔没多久,木匠工头气冲冲上门:“老菊,你干什么?!”
那时候的工头很有气势,包办一切打架闹事的调停工作。有点像黑道,压得住场面。从那以后,老爸变安静了。

“我要走了。”
母亲突然握住我的手:“小武!”眼眶湿润。我安慰她说“我还会再来”,她突然回我:“不来也行,只要最后再来一次。”语气变得强硬。
“下次你再来时,我的名字就变了。因为取了戒名。葬礼在长野举行,你只要来烧香就好。”她又恢复成彻底好强的母亲。
我和姐姐缓缓走下通往车站的坡路,姐姐说,母亲在我面前故作矜持,其实高兴得掉泪。
“从昨天起就好兴奋,也没睡好。”
“嗯。”
“看到你,虽然还是那个样子,但是她真的很高兴。”
到了车站,时间刚好,列车即将到站。
“我改天再来,帮我向妈问好。”
我挥手跟姐姐告别。
在零售店买罐啤酒,跳上停在眼前的车厢,里头空荡荡的。
钻过隧道,也经过小锅煲饭,远处的高崎灯景忽隐忽现,猛然想起来时姐姐交给我的袋子。
虽然医生说她没问题,但拿这个有点脏的小袋子当纪念遗物,母亲真是年老昏聩了吧?说她脑筋还正常,其实已经痴呆,搞不好里面装着菊次郎的丁字裤。我打开了袋子。
这是啥?我一时无言。竟然是用我的名字开的邮政储蓄存折!翻开来看,排列着遥远记忆中的数字:
1976年4月×日 300,000
1976年7月×日 200,000
……
我给她的钱,一毛也没花,全都存着。
三十万、二十万……最新的日期是一个月前。轻井泽邮局的戳印。存款接近一千万日元。
车窗外的灯光模糊了。这场最后的较量,我明明该有九成九的胜算,却在最终回合翻盘。
我想起哥哥说的话:
“妈一直很担心你,说艺人也不知道哪天会走下坡。她很清楚咱爸接不到生意的时候是什么景况,家里没有存款就完蛋了。她总是说,那小子蠢,赚的钱都会花个精光。”
母亲担心我的人气明天就没了。
我的心中一阵翻腾,打开新的笔记本,不知为何突然想写从来没作过的俳句。下笔的第一句:“旧池子里,塑料袋包裹的,横死尸体。”
即使这个时候,还是只能想出乏味句子的我,果然如母亲所说,不论什么时候,就是没个正经。
啊,我果然继承了菊次郎的血脉,一种似喜似悲、难以言喻的心情涌起,我赶紧打开一罐新的啤酒。
菊次郎
家里每个人都受过老爸的祸害。姐姐心爱的鸡也被他炖成鸡汤。那只鸡还是毛绒绒的小鸡时来到我家,不知是买来的还是人家送的。姐姐给它取名叫“小皮”,细心照顾。好不容易长大后,有一天,姐姐放学回家,没看到小皮。
她到处寻找,这时闻到厨房炖东西的香味。姐姐跑进厨房,看见难得下厨的老爸站在炉子前。
“看到小皮没有?”
“在锅里。”
那一瞬间,姐姐哇哇大哭。
我虽然觉得老爸太过分,但是肚子好饿,闻到鸡汤的香味,忍不住也和老爸一起大快朵颐。不料,哭得稀里哗啦的姐姐也坐上桌,连我都惊讶。
“小皮,你好可怜哦,变成这个样子。”姐姐嘴巴这么说,筷子已伸进锅中,还一连吃了两碗。
也许换成现在,我会说:“那是小皮啊!”但那时不只是肚子饿而已,小皮变成炖鸡以后,就不再是小皮了。当时是那样的时代。

不过,二哥则让老爸成为撞车逃逸事件的受害者。他读大学时,考到驾照后,忍不住想骑车,就跟朋友借了摩托车出去兜风。没多久,他就脸色惨白地回来,垂头丧气地说:“撞到人了。”
母亲也不知所措,想了一下,嘱咐我:“小武,记住,警察来了,什么也别说啊!”接着吩咐二哥,“先睡吧,车子就放在那里,什么都别说,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开始铺床。
这时,老爸回来了,鼻子流着血,血都染到衣服上,自行车前轮也扭曲得不成形。只见他气呼呼大吼:“这附近有个家伙撞了我就跑。”大家瞬间明白:二哥撞到的是老爸。
在大家紧张至极时,一副蠢相回来的老爸,让人忍不住想笑。实在按捺不住了,一家人哈哈大笑。只有老爸一人莫名其妙,流着鼻血,张着嘴,愣在那里。

我认为,一个人是不是长大成熟,要从他对父母的态度来判断。当你面对父母,觉得他们“好可怜”、“真不容易”时,就是迈向成熟的第一步。一把年纪,还把“不能原谅我爸”挂在嘴上的人,充其量只是个小鬼。
可是,放到自己身上,未必那么简单。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谅解老爸的呢?
小时候我总埋怨怎么有个这么差劲的父亲,向往有个体面的好爸爸。
我常常想:如果有个会打架,常给孩子零用钱,也会适当管教孩子的父亲多好,从未对老爸满意。这种心理,在我离家自己赚钱后也没变,或许这就是我直到今天还像个调皮小鬼,无法成熟的原因。
最近,我突然发现老爸在世时是常对我笑的。我几乎没有他跟我说话的记忆,但随时可以想起他咧嘴一笑的表情。我帮他刷油漆时,他笑着看我的表情,我去信浓屋接他回家时他的高兴表情,不知怎的,时时浮现脑海。难道过了五十岁的我,终于变成能够谅解老爸的成年人了?

我一面是无语,一面也觉得掉头而逃的大人很滑稽,忍不住大笑。那喜剧片一般的光景,直到现在还忘不了。人家说父亲会用背影向儿子传达一些什么,但是老爸让我看到的尽是愚蠢的姿态。
老爸过世已二十年,他生长在什么样的家庭,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问哥哥,也说不知道。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不会写其他字,肯定小学都没读过。
母亲说老爸是弃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没见过老爸家的亲戚,我上电视以后,也没有人上门认亲戚。因此,他有什么样的家世,我完全不知。
小时候遇到的“怪物”,在还未现出原形的情况下消失了。
(本故事纯属虚构,一切与实际人物无关。)

北野佐纪女士过世
我输了。在守灵夜那天的记者会上,终于放声痛哭。综艺节目一再播出那个画面,真是失态。
我原本一直在想:怎么用笑话带过这件事?
“每次都以为这次真的没救了,结果都又活过来的大野狼婆婆,终于死了。”
实际上,我是抚摸母亲的脸说:“好像来自大英博物馆的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来家里的朋友们都被逗乐了。
如果在母亲过世当天就举行守灵仪式,我应该说得出笑话来。
可是,在和葬仪社协商葬礼的准备事宜的过程中,神经渐渐疲乏了。感觉疲劳压在身上,沉重得无法负荷。
而且,守灵仪式结束后,只剩亲人聚集时,二哥放声大哭,引得我心戚戚。
紧接着开记者会,原本想说两句笑话,让人夸赞我不愧是搞笑艺人,心情却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娱乐记者就想让我哭,那个女记者还故意装出哽咽的腔调……
偏偏那时,突然看到旁边有个女记者真的在哭。
才想着“这家伙干什么?”的瞬间,鼻头一酸,来不及了,眼泪一涌而出,再也止不住。完全被娱乐记者设计了,真丢脸。
心情好像被一击倒地的拳击手,本想让大家见识我把母亲的死搞成一个节目的本事,结果完全失败了。
很想在葬礼后再开一次记者会,但感觉还是会被KO击败,算了。
虽然那是我身为艺人的KO败北,但后来听很多人说,那个哭泣镜头很感人。
“平常嘴巴超毒的家伙哭成那样,其实应该是个好人吧?”
好像因此惹得不少女生跟着哭。
播音员德光在箱根看到电视后也跟着哭,说“我也要参加葬礼”,立刻飞回东京。
新闻主播小仓边哭边在节目中呼吁:“大家赶快打电话给妈妈吧!”
就结果而言,虽然哭了也好,但还是觉得输给了演艺传播的“催泪路线”。
为了筹备下一部电影,我正在减肥,竟被说成“北野武身心俱疲,骤然消瘦”。
不经意地把遗照抱在胸前,被他们拍下那一瞬间:“北野武一直紧抱着母亲”。

可是,母亲死了,我也不能永远恋母。
我想稍微放开手,因而写下了这篇文章的题目:
——北野佐纪女士过世

后记
北野家的人
母亲曾经把我们三兄弟比作电视,重一是彩色电视,我是黑白电视,小武是家庭影院。母亲的确厉害。和毫无趣味的我比起来,小武确实有太多取悦人们的能力,而这世上,也有很多人期待他的取悦。
对我而言,他是弟弟,也是“社会性的存在”,大家都关注他。老爸与母亲都过世的现在,虽然犹豫不该再拿家人的琐事烦他,但我还是要实话实说。
持续跑在第一线的他,绝不轻松。有时候连不幸也要化成笑话,因为他必须非常辛苦地继续奔驰不可。我有时难过地想,这或许是具有非凡才华者的宿命。
最近打扫家里时,翻到小武的成绩单。母亲都谨慎收好,完整留下他从小学到高中十二年的记录。小学时成绩很好,中学和高中的成绩中等。成绩慢慢滑落,中、小学的导师评语一贯是“不稳重”。看到这句话,我的心一下子回到中学时期,脑海中清晰浮现出那个紧跟在我屁股后面“哥、哥”叫个不停的他。
我想,小武到底是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