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

我们出去走走。
还是去那个离家不远的公园。
带上喜欢的酒红色围巾,围住他细长的脖子,不能让寒风袭扰。准备好格子条纹的毛绒毯盖腿。或许再来个暖水袋……
“慢死了”,他抱怨。
“好了好了,上座吧,金发碧眼的老家伙”,我调侃着,双手引导向他的“宝座”。
“Vaffanculo(滚蛋)”,低沉的声音飘来,一并他的白眼。
“你说什么?”,我装腔作势,清楚得很刚刚飘来什么话。
老家伙不是只能坐轮椅,只是太虚弱了,没办法走很久,光是保持站姿就很费体力。而且现在正慢慢入秋,这个时候流汗还容易着凉。
“你要是能走10分钟并且保证不要我扶着你就不用坐。”
“Basta prendermi in giro.(你就欺负老年人吧)”
他扶着墙边装上的扶手,慢慢向我走来,我推着轮椅迎他。
但是最后一样东西他死活不愿意戴:帽子。
老家伙虽然老,但是这个浓密发量确实让人羡慕嫉妒恨。“我的头发在金光和微风下才更美,不能剥夺它最后的价值。”
他还是套个帽子出门了。
“I miei capelli sono incasinati,stronzo.(头发乱了,混蛋)”
我们向小区出口走去,对已了解又或是不解的目光投以微笑和饱满的Ciao~,有些漏过的他也硬要坐着转头给人家补上。越老越像个孩子。
我们这一对组合回头率真的不要太高。
不但是因为打招呼:年龄上符合父子,可是外表上又毫无联系。总之不是普通的忘年交,至少对我来说不是单纯的。
我们穿过那段必经的人行道,路旁的绿化里还稀疏着几朵淡雅的小黄花。摘下来,斯图尔特还虚伪地告诫我不要乱摘花,但是等理顺鬓边的白发,将花插进去后,显得庄严而又温婉,老头也就不说什么,还开始笑了起来。嘁,年纪大了,反正就想倚老卖老,摘朵花怎么了。
我们到了公园的小林子,树叶恰巧是渐变的五彩斑斓:绿,黄绿,黄绿夹杂着几分红,逐渐是红的地盘,最终是纷纷落下的红叶……树梢间还分散些木屋子,小巧玲珑,花样也多,我和老伙计都很喜欢,就是鸟儿不多,从小洞里探出的小鸟数量不如夏天。林下等一会偶尔还是可以看见松鼠的。斯图尔特很想坐在草坪上引一只小松鼠过来。我懂,所以我帮他起身,慢慢蹲下,盘着腿坐着。引诱精明的松鼠还是需要耐心的,但是是老家伙以前没少干这事,再加上年龄增添的几分慈爱,没多会就有松鼠愿意过来,顺着他的腿慢慢爬过来,乖巧站在他的手心。松鼠又把胳膊当作梯子,顺爬到他的肩上,与耳边的几朵花同高。
“看他,是懂美的。”
它亲了一下斯图尔特的侧脸,满是胡须,离开了,不知道会不会很扎。
我们接着走,终于走到了河边。金光洒在微微漾起的河水,欢呼雀跃。微风轻轻,还没有那么冷,很舒服 。斯图尔特此时执意要摘掉帽子,遭到我的制止。
“So che ami vedere.(我知道你爱看)”
金光毫不吝啬照耀他的金发,风儿拂过他的长发,配上他深邃的碧眼,高挺的鼻梁,鬓边的斑白,安稳停留的小花,风采不减当年。
可恶,被老头拿捏了。
我扶他起来,我们安静的站着,看着夕阳余晖,树枝的黑影定格,鸥鸟的黑色剪影飞舞,听着水流静躺,感受风的触动。停止的闲暇给我的思绪有了飘浮的机会。
我望着他,身型整体仍然显得儒雅挺拔,面色温润,心入止水,毫不畏惧…
很难想象这样美好的人即将要离去。
我懂人到了这个年纪也可以说得上是寿终就寝,这是无法对抗的生死轮回。将死之人已坦然接受即将到来的结局,不愿面对的是余生还很长的人。
我开始想他不在以后的日子,心脏和胃部开始翻涌,
我没有办法想象接下来没有他的日子。仿佛一切都要失去意义:我们的画,我们接触的孩子,我们的房子,我们之间复杂的感情…没有你这一切都将无处安放。每一个你不在的细微之处都有你存在过的痕迹,如同幽灵……
我双手搭着栏杆,供着身体,想要掩盖这一难受。
斯图尔特侧过脸来,但我此时不敢望向他。但从侧影能够注意到,他也开始弓着身体,手托着脸靠着栏杆,一点点向我挪过来,动作很是迟缓与明显,明显能感觉到有些吃力。我记得曾经他也做过这个动作,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那个时候他张开左臂一把搂住,如果从第三视角看仿佛是鹰张开翅膀庇护雏鹰。他确实老了太多。
“Cosa hai in mente(你在想什么)”,声音努力保持平稳,但是能够感受到比较重的呼吸声。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我可是知道你怎么想的”,他笑着说,还有些坏笑,眼角的皱纹泛起。
“ Non voglio che tu vada.(我不想你走)”
“总要说再见的”
“这是你没有办法逃离的必修课”,他还是微笑着。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想留下我一个人,可这一切实在是……
“50多岁的我,余生将背负着对一个人的思念,你不觉得残忍吗”,我眼角泛红。
“虽然很残忍,但我不打算否认”
“别走…”,我声音微颤,我转过头,把头埋在手臂中。
斯图尔特伸出手,轻柔搭在我的肩膀上,让我慢慢转身面对着他。他还是那样微笑着。他慈爱的海天之眼,展开的每一处皱纹,花白的胡须,于我都是想挽留的符号。他张开的细长的双臂和仍旧宽实的胸膛把我包裹住。恰好的温度,安心的味道,怦怦的心跳逐渐让我平复。
“作为你的特殊存在,就这么离开我也不放心。不过现在还有时间不是吗?就当是你我的最后一课”,他恰好能出声而我又恰好能听到的耳语向我传来最后的约定。
“Vecchio narcisista.(你个自恋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