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胎就像抽盲盒
父母离异了。跟随父亲的我被留在家里,由爷爷奶奶和曾祖母教养长大。我小时候,跟爷爷亲。
晚上五六点钟吃完晚饭,总会和爷爷奶奶一起出门,漫步在宁静的街道上,走过红绿灯在不远处的广场上同一群不认识的小孩子一起玩耍。
那是我每天最开心的时候。
有一次爷爷没有吃晚饭。他可能是心情不好,所以想早点出门散步,我抓住他的袖子——他的衣服是那种上世纪常见的工人装,深蓝色的,有几个大口袋,料子摸起来很舒服,是真的大棉布做的。我拽着他的袖口不松手,哭着让他带我一起去。
本来他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因为我无理取闹,他只能转身回到屋里。
爷爷说我还要吃饭,所以要留在家里。
我哭得更凶了,我说我不吃,要和爷爷一起出去逛红绿灯。
爷爷最后拗不过我,他指了指餐桌。餐桌上有奶奶刚炒炒好的回锅肉,有我喜欢吃的炸豆腐,我小鼻子一吸,还问到了菜汤的味道。
奶奶的手落到了我眼前,真的就是我眼前。那时候的我,眼睛也就刚刚过饭桌,能看清楚饭桌的碗罢了,只能通过香气来判断碗里都有什么。所以眼前奶奶满是油渍的手拿开,就有一碗晶莹的白米饭摆在我面前。
那时候没有电饭煲,米饭都是用漏风的锅蒸出来的,粒粒分明,按了满满一碗。
爷爷说,我把饭吃了就能跟他走。
我急了,担心自己吃得太慢爷爷就要偷偷跑掉,不带我玩。一时间我顾不得香气四溢的回锅肉和油炸豆腐,让奶奶帮我倒了菜汤到碗里。
我逮着筷子,把米饭戳开,汤把米饭泡起来,淹没了,我就立刻嘴嗑到碗沿,将那些泡软了的饭都往嘴里刨。
还发出吸溜声。
那可能是我有记忆以来,吃饭吃得最快的一次了。
我草草地刨干净,碗里都是菜汤,只能说看不见米粒。如果把菜汤喝了,碗底一定积满不少的饭粒。
我自豪地告诉爷爷我吃完了,然后兴高采烈地拉着爷爷往门外跑。
他没有苛责我,牵着我的手往大马路上走。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他穿的那件蓝色的棉布衣,还有他轻轻说的话。
他说,你的碗底还有饭没有吃完,以后吃饭都不要剩饭。
我有些不好意思,满口答应爷爷不会再犯。
爷爷是个老农民了。
他的指甲,用老话来说就是铁指甲,指甲坚硬。这样的指甲,用牙齿是咬不动的,指甲长了,只能用锋利的指甲刀剪掉。指甲缝里,常年都是泥土,手心上有黄色的厚茧,整支手干枯没有什么弹性,像是破烂的老油布。
他的手总是黑乎乎的,不止是手,脚上也是这样,满是泥土。
小的时候,爷爷更像我的父亲。
泥土的味道是我习惯的。
有一次,爷爷回家的时候一手提着黑鞋面白底的老布鞋,另一只手提着一个装了东西的塑料袋,赤着脚从田里回来。一回来,蹲到钢管井旁边,压出来的清水冲洗自己的脚。
然后一盆水都是黑的。
我一边嫌弃,一边听他指使去给他拿了揩脚帕。
吃得上红皮白心的萝卜的时候,饭桌上奶奶疯狂吐槽。
“你看你们老爷,撒萝卜的时候喊他穿hai他不穿,结果长出来的萝卜全部长指头子了。”
我看一边的菜篮子里还有几根没有上桌的萝卜,红色的皮,不想印象当中的一整根,而是什么形状的都有。
有的从中间开叉,直接变成了两脚虾,有的从最底下还真的长出了圆圆的指头,有胖有瘦,有多有少。
我差点笑岔气,问奶奶不穿鞋撒种子萝卜真的会长指头吗?
奶奶高深莫测的点了点头。爷爷故作有理实则心虚地说了几句不是,都被奶奶嘲笑,最后被奶奶接连的嘴上炮弹怼得怀疑人生,索性放弃挣扎继续扒饭。
上了大学有一次回家,爷爷的身体已经不硬朗。他在我眼里是个男人,是个男子汉,但他隔三岔五就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连说话都是颤抖的、孱弱的。
医院里的病危通知书落到抽屉里,白花花的,厚厚一叠,回学校的路上,眼睛就像得了见不得风的病,风一吹眼泪就流。
吊了几天水,他身体好一点了,还会坐在我小时候他经常坐的餐桌上吃饭。
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农民,后来成为了锅厂工人,那时候炼钢炼铁不成熟,工人们多少都有职业病,比如慢性支气管炎。等他退休了,又是一个老农民,他目不识丁,整天还是个老农民。
那天他坐在饭桌前,发现自己连半碗米饭都吃不完了,叹了一口气。
我几乎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无奈。
他看到我刨饭突然有了说话的兴致。
“你爷年轻的时候,在锅厂头,没得文化,但哪个都不敢欺我。我一顿饭吃这么大一斗碗,”他用两只手,手指弯曲拼成一个大圆,“你爷会做人,有时候兼职门卫,从来没得哪个要跟我红眼。”
我知道爷爷是个很会和工友处事的人,为人正直,又很精明,我从不怀疑,爸爸的智商是继承了爷爷。如果他不是目不识丁,或许早就在厂里有一官半职,我爸也不会早早读了职高,按我爸的成绩他是能上大学的。
事实是,直到退休他仍然是个普通的工人,爸爸有了我也仍然只是职高学历。
那一刻,他似乎是在回顾自己的大半生,他的眼睛早就雾了看不清东西,浑浊眼白发黄,没有从前那么明亮、有神。
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好像过得不够好,是普通的,充满遗憾的。
他很难过。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在饭桌上,嘴里还咀嚼着饭,脱口而出,“哪个说的嘛,我们爷就是吃了没得文化的亏。你看要是我们爷当时读书了出来,说不定我就有了一个大学教授的爷。我们班上就有个女生,他们爷爷是C大的教授,要是你读了书,我觉得你也是。我们班上还有一个男生,他爷爷是黄埔军校的学生,要不是后来没有参与军队里面的事情,早就是军长了。”
那个男生他奶奶以前还是广西大地主……
我看了看碗里的白米饭,说:“还有袁隆平院士,爷爷只是没有读书,你要是读了书说不定我有个当大学教授的爷爷,还可能有个当兵的爷爷,有个当院士的爷爷,你哪里差了?那我爸爸呢?我呢?”
彩虹屁吹得又响又亮,自己吹得脸不红心不跳。
在我眼里,爷爷就是这样的人。
他被我逗得好开心,笑得像个孩子。
去年的情人节,《生物三》前言孙儒泳院士去世。因为当时微博上都是217来临之前的腥风血雨,这则消息也有,但是没有那么突出。
我知道那个消息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就出现了高中时代,孙儒泳院士在生物书上留的话——“韶光易逝,劝君惜取少年时”。
爷爷的年少时代,是想读书的,他还有一次跟我吹牛,说他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人长得帅,有好多姑娘想追他。
但当时家里情况太差,他出生那时候四川都还没解放呢。后来新中国成立了,家里面没钱,遇上最穷的时候,他年纪小就去帮着他的父亲,也是曾祖父去修桥。
年少,对他来讲最鲜明的记忆,就是他那时候差点饿死了。
没有饭吃,腿部肌肉萎缩,连路都走不动。都是因为曾祖父修桥有管饭,曾祖父把饭省下来给他吃,爷爷才活了下来。
后来他长大了,凭借着机灵劲儿,就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报效祖国。
前几天,我曾在饭桌上为了哄他提过的袁隆平院士也离开了人世。
那天下午我刚好到医院里去看老爷子。
远远地从窗台上往病房里瞧,他整个人缩在床上,本来就瘦,又没有力气,闭着眼睛睡着了,就像随时都会离开我一样。
我真的怕有一天他会离开。
他老了,不像从前那样能为我撑起一片天了。
当他看到我的时候,口齿不清,每一个从嘴里吐出的音符都在颤抖。我除了流泪,什么也做不了。
有的人伟大到你永远不会想到他会离开,有的人普通但你很爱他不愿意离开他。
有时候我觉得投胎是个技术活。
就像你抽盲盒,你明明知道这一批同时间出厂的盲盒装的东西可能都差不多,但总有那么百分之二的抽出来是隐藏款,总有那么百分之十八的是经典款,剩下的百分之八十都是普普通通的各式各样的随机。
同样的时代里,爷爷是那最普通的百分之八十,不是那百分之二,也不是那百分之十八。他只是想吃饱饭,而别人可能却早早在思考如何改变人民的命运、未来的走向。
他很难过。
难过的不是他这一生过得不够好,而是他觉得自己抽不中好一点的,所以选择了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是个泥腿子,是个老农民,他没有文化,有时候爱面子还喜欢说脏话,但他从来没打过我,但我仍然很爱他。
投胎盲盒里,他抽到了我爸,我爸抽到了我,反着来我也抽到了这样的爷爷。
有没有那么幸运其实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以改变、可以努力,更重要的是你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