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拔之书第三卷（六）
已到正午，海上世界依旧昏暗。黑鱼般的飞艇无论是从上面看，还是从下面看都能很好地和黑云黑海融为一体，不缓不急的顶着雷鸣游曳，像是风暴的主宰，即使飞艇的主人刚刚吃了一场败仗。实际上飞艇的处境不比它的主人好多少此刻无论是降落到海面上还是小岛上，都只会被狂风摧毁，它只能不断前进。雨线狂飙，恶毒的压低飞艇，豆大雨粒敲击在舷窗上。密集的声响使飞艇更像灶火上颠动的油锅，里面的所有人都在被冷雨爆炒。
简约的风国长袍贴在飞艇舵手身上有些单薄，可他却满头热汗，脚跟像是钉在地板上，死死把住方向盘，仿佛一松手整个飞艇里的人都倒转，直直的在机舱舱顶躺好。他的飞行时间已有一千个小时，可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片海域。大大小小的指针疯狂转动，几乎要从仪表盘里飞出来插进某个人的眼窝。但同在驾驶舱里的只有一个盯着导航仪的老头，身上的皮带牢牢的固定住身体，一点也不慌张的打瞌睡，半眯着眼看前方的黑暗与雷霆。
一道紫色闪电把舷窗外的天空短暂的撕成两半，晖晶喷灯被震慑到似的暗下去不少。蛮吉抱着燃烧桶，坐在凳子上盯着锁住的休息舱。
雷光揉揉眼，拿走燃烧桶，给蛮吉披上一块帆布，“轮到你休息了，长官。你的后背就交给我吧。”
蛮吉又拿上一个燃烧桶躺下，“等我睡着后，你再把它拿走。”他相较于进行了空中格斗的雷光有更多的体力可以监视被关起来的飞人。但蛮吉毕竟还是个孩子，看到雷光醒后就不再强撑着自己，像只护蛋的母鸡一样把燃烧桶拥在怀里，侧卧着拉紧保暖的帆布。
狂风还在应和着暴雨呼啸，蛮吉已有了轻微的鼾声。雷光轻轻拨开蛮吉的手指，把燃烧桶掏出来，递给浅月，指指对面的舱门。“在需要使用的时候后，您可千万不要手软。”
浅月默默地点头。
“如果阁下很累的话可以请放心休息，至少你们二人也要交替着来，粼妖坚持一夜不睡，也会松懈的吧。”浅月和云鸥一上飞艇就在时刻保持警惕。雷光认为这样做很不划算，尤其是现在他们面对一群穷凶极恶的雇佣兵。尽管浅月似乎不太领情，但他还在一边按摩自己的肌肉一边劝说，“等到了绿叶港我们才真正有的忙，那帮飞人也不给我留一个刷子。”
“等到了绿叶港这群佣兵才会不敢动手。”
“嗯？可以解释一下吗？”
“飞人雇佣兵从属于翼国，又各地默拓商队对接。非战时只会负责护送货物或者担任富豪领主们的保镖。没有别国允许就直接进入领土开展军事行动会被认为是对这个国家的宣战行为，阁下好像对此知之甚少。”
雷光转移话题，“其实我也很好奇，您竟然就那么放心让一个雾粼去管理那些基斯卡俘虏吗？”淇沙的腿鳍和他的男性特征一样非常明显，但浅月反倒放心的把海下战斗的指挥权交给了他
“几代之前决定者就宣布接纳雾粼作为粼妖的一份子，只要他们不诞下子嗣就行，这并不稀奇。”浅月意味深长地打量雷光，“反倒像阁下这样，脱离翼国军队的优秀飞人才是相当少见。”
雷光似乎受到风暴感染，凶厉起来，“请您不要再打听我的来历了，未经授权，我不得透露任何未公开的联军信息。”
“还有那个兽族孩子，六个脉门。联军已经沦落到招收童子军的地步了吗？作为一个联军士兵他的作战能力绝对算得上是优秀。但这么年轻的天才在哪个国家都不多见。虽然我对兽国了解不算多，但有名的熊枭将军怎么能放任他参加涡流岛行动呢？经过长时间的战斗，他居然还能保持清醒。就算对于一个合格士兵，这也是需要长久的军事训练才能做到的。”
“您这么问，就算我能说，也没办法回答呀？隔墙有耳。”雷光努努嘴，冲站在舱门口的渭鸣将军微笑，“各位同胞们睡得香，吃得饱吗？”他这么说好像是在问候辛苦作战的将士，但剩下的飞人都被赶到了上层舱室里。将军僵住的脸在门上的铁窗里蒙上一层铁青色，没有一点要回应的意思。明明之前请求和谈的时候语气还蛮温和的，雷光收起笑容心想，不过对于一个合格的领导来说能屈能伸也是必要的品质。
雷光看上去很放松的梳理自己的羽毛，和浅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但实际上不敢轻视同样在休息室里养精蓄税的飞人。浅月说的没错，他们要动手的话只能在达到绿叶港之前。
蛮吉感觉到双手变空后，知道自己即将获得脱离战斗的平静，却在黑暗的意识中醒来。他梦到幽弥狂正冲着他笑，蛮大人胸口嵌着霸钢刃，而刀柄握在自己手里。他慌慌张张的想要拔出来却动不了，梦中的恐惧从血液里渗进他手心，又被颤抖的双臂加强，升腾到脸上，滚落不逊色于暴雨的汗水，简直就是刚从外面的风暴里回来。
雷光淡淡的看着云鸥给这个红发男孩擦汗，用只有浅月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只是奉长官的命令要把他带回曲境。”
“远浪？”
雷光仔细斟酌字句，“对，如果她在这里也要保证蛮吉安全。”
权平八摇摇晃晃的走出驾驶舱，数次压紧滑落的兜帽。飞艇上的人都不好受，但至少能在风暴中保持平衡。但权平八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科学家，他扶着门框，装出讨好的表情关切能决定他命运的人们，“天气太过于恶劣，如果我们不迫降，最后的飞艇恐怕也会毁灭在这里。彩蛋一路跟上来就是为了预防可能出现的意外，我们完全可以躲进去。”
雷光翘着二郎腿，不在意的说，“请陛下不要低估军人的潜力，在战争中创造奇迹的人总是最优秀的战士。如果贵国没有相关训练，现在就要提上日程了。就算死，也有我们陪着你不是吗？”
“陛下可以下令让彩蛋直接停靠在绿叶港码头，战斗过程中受到的损伤可以得到最好的维护。您不用担心账单，彩蛋的到来绝对是给树国的一个惊喜，想为彩蛋买单的人可大有人在。”浅月用眼神示意他回到驾驶舱。
权平八呵呵干笑几声，“不得不说，由树国监国大人为我们仲裁是最好的选择，一定要由他亲自来。”
“报告首理，风国驻树大使发来消息，苍梧监国目前在龙国，不日将返回树国。”忙的焦头烂额的驾驶员还能在对抗狂风之余兼职通讯兵。
“我们似乎要等几天了。陛下可以暂时委屈住在海国大使馆吗？”浅月把手里的燃烧桶往权平八的方向推动一些。
“不会等太久的。”雷光说。
蛮吉悠然醒转，额头干爽如春天新发芽的柳叶。他仰身看到海岸线在奶油色的岩壁外绵延起伏，像是白牙撕咬天空。城镇分布的大地比海面整整高出一个台阶，只有零星村落把沙滩和田地连接起来。棉絮般的海雾静静地浮着，像是从田里的棉花突兀的长在半空里。他们正在降落，蛮吉茫然的看着码头，风浪依旧。一群海鸥组成的飞行编队从飞艇的侧面被切开，飞艇像是一个漆黑的伤口，印在嫩绿的草地上。
绿叶港市长浊醪走在离离艾前面，两个人走的不快，仍旧有带起的微风扰动长廊一侧的灯盏，光影浮动，墙上深色边框的挂毯波澜不惊。这是树国最好的手艺，但离离艾总觉得太过于铺张浪费了，上次苍梧带她视察工作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空白。
从长廊侧门开始，最前面的挂毯刺绣等身高的父亲和母亲，国王离离茶左手牵马，右手持剑插入地面，王冠被他放到剑柄上，黑亮的靴子几乎磨成马镫的颜色。王后艾芒穿着不习惯的礼服，脸上带着强装的笑容，手捧一掬紫色晖晶，把这被誉为是超过龙国水晶的美玉献给天神。离离艾联想到默拓人给天神祭祀的钨土，再度抹平裙摆上的褶皱。母亲在这里被描绘成天神忠诚的祭司，而自己却被萨菲画成离宫里从天上带下晖晶的救世主。
父母从小就教导她不过分强求荣誉，他们以身作则，为树国人民奉献了一切，甚至在他们死后也包括他们的孩子。之后仿佛一本历史长卷从墙中凸显，带着浊醪偏爱的沙国乳香。艾芒在斑驳的石柱前和反对晖晶革命的市长贵族们公开讨论，他们的事迹百姓们耳濡目染，但这只是保守派余孽的美化而已，他们从不喜欢艾芒，艾芒也不屑于和他们为伍。像是为了表明真正的历史，国王举剑在征战四方的军队里首当其冲，背靠相邻的艾芒，马蹄声咽。就连士兵的妻女也在飞腾的骏马后摆动双手欢呼，也许只是无力的哀鸣，离离艾的心底发出一声叹息。最后是妇孺皆知的勇士们咬紧刀剑，顺着同伴的鲜血爬上离离艾身处的市政厅高塔，直冲阳光穿透云层的大洞。烈士沐浴光明牺牲，当场围观的市民说朴心女神伸出双手，从坠落尸体里提出灵魂，升天而去。
“上一代国王的功绩永存，公主殿下，为您和您统治的国民服务总是能让我发自内心感到幸福。”浊醪的谄媚千篇一律，离离艾光是跟着苍梧的那个下午就已经听烦了，“市长还是那么细心。之前有听花芜将军说兽国最近出现了很多会纺丝的树国移民，要不是来绿叶港追捕逃犯潘，我还以为市长和本地的默拓商会把织布工都赶到北边去了呢。”
“将军大人肯定是在开玩笑。那些工人们只是对迟发的薪酬有一点不满意，商会很快就会从其他地方筹措到工资的。”
离离艾踏上旋转楼梯的最后一节，侍立会议室大门左右的云鸥和锐先七默契的低头行礼。木门由不加装饰的朴树制成，手摸不到的纹理自然从中长出，随着时间推移，木门愈发陈旧，纹理愈发清晰。窄窄的门缝如利刃，丝线一样的暖光顺着门缝把她昏暗的面孔切为两半。离离艾深吸一口气，推开大门。
舒服的棉质靠椅立在长桌旁，光滑长桌如镜面反射天花板下的木制水晶吊灯。浅月正襟危坐，低头沉思的权平八被反射的烛光照亮兜帽里溢出的白发。会议室墙上有绿叶港历任市长的木雕，未风化处金光流淌，比钨土更黑更软，是这里永远保持冷峻目光的陪审席。但前任反对晖晶革命的市长消失不见，应该是浊醪提前撤走的。离离艾在长桌尽头坐好，轻按海鸥状铜铃。一声嘹亮过后，会议正式开始。
“别来无恙呀，陛下，我记得上次见面还是在几个月前商定涡流岛行动的联盟大会上。”离离艾沉吟片刻，保持对权平八的友好。她不清楚权平八为什么和风国近来敌对的粼妖出现在这里，之前风国的强硬态度搞得沿海地区都很紧张，但此刻两位似乎是为和平而来。“监国不在，这里的事由我代劳。浅月阁下好像不是海国驻守联盟的直接代表，不知您来树国所为何事。”
“风国屡次进犯我国海域，两天前以追击两名联军士兵为名，在星移之海联合翼族雇佣兵正面攻击包括我在内的87位粼妖，这是不可置疑的侵略行为。能坐在这里和殿下面谈完全是我国臣纹耀和妖侠纹耀合力抗击的结果。根据风国陛下之前的言论来看，我国决定者霖泽已被扣押，生死未卜。”初次见面，浅月在离离艾眼里是一个与丹公主截然不同的的淑女，可战士的光泽从她肩头爆出，从容的声音不像是在抗议，只有和她对视一段时间才能看到她眼底的坚定不移。
“这只是一次有误伤的科学考察。众所周知，树国和夜国的交界海域一直都不太平。树国苍梧大人早已立案，规划一次由翼国飞人编队参与的军事行动，力求狠狠打击威胁树国沿海和首尾港的海盗。而对战场的侦查少不了风国对这里洋流和暗礁的研究。雾粼和兽族组成的流窜海盗积久成患，向来自诩海洋宪兵的粼妖不应该对此负责吗？”权平八扶正兜帽，身体前倾。“请原谅我的鲁莽发言，霖泽大人正是为此事而去风国寻求帮助。而她被我囚禁更是空穴来风，我们的商讨地点甚至不在呼啸高原，而在风国租借的沙国小岛上。”
“陛下的科学考察可以无视海国允许吗？”
“但现在被俘虏的不是粼妖，而是没被鱼吃进肚子里的基斯卡海员。阁下代表海国给死者的交代就是给他们扣上侵略者的帽子吗？”
“粼妖与海洋共存，而海洋里没有侵略者，只有像排泄物一样腐化的基斯卡旱鸭子！”
“安静，二位。我能为你们做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让你们的争执演变为国家冲突与种族歧视。”离离艾持续敲击铜铃，绵长的海鸥鸣叫让三个人都有些耳鸣。
“浅月阁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陛下，风国停靠在码头的彩蛋又是怎么回事？浅月阁下的抗议书中写道彩蛋可以通过曲境，确有此事吗？虽然我尚未执政，绕过联盟询问副盟主大人也很不合理，但如果陛下不想让彩蛋的停靠位成为众矢之的，你有必要做出解释。”
“彩蛋在某种程度上和曲境一号有共同之处，详细事项苍梧监国有提前过问。彩蛋的本意是为了预防万一，紧急情况下去给曲境一号送补给。虽说本次涡流岛行动有天神方面兜底，但谁也不知道天神能送回来多少人。万一都像爪云王子又傻又瞎，我们的行动还有什么意义呢。曲境一号本就是天神输送到地界的技术，联盟私底下是有针对性开发计划的，让天神知道我们有新的穿梭舟不太好。”老人嘟囔着跌落靠背，他的愤怒已然萎缩。
“请二位给我一些思考的时间。”离离艾不顾浅月诧异的眼神，疲惫的用双手支起身体离开。
她踱步到窗边，试图用清凉的微风冷却烦躁的额头。苍梧是告诉过她风国正在研发曲境穿梭技术，她也正要去请求权平八的帮助，但这样的一团乱麻打乱了离离艾的计划。要是苍梧在这里…不行，苍梧绝不会让自己像这次脱离他的视线。他成功稳住了国内的资本和贵族之间的矛盾，以屠刀作画笔，勾勒出树国令各国羡慕的眉眼，顺利成章稳坐联盟盟主，可离离艾只觉得这支笔太沉重，饱满笔尖的不是墨水而是鲜血。
市政厅塔楼钟声回荡，忙于奔波的小市民驻足聆听，默数钟响次数的同时静静看天。广场地面上整齐的石砖刚刚被暴雨清洗过，霓虹依在。巨大的朴心雕像前一片祥和，人们的舞步、歌语和简笔画杂糅出一股小康气息。几个工人在休整市政厅对面的屋顶，敲敲打打的声音让离离艾找回一点小女生的狡黠。
“曲境一号离开地界多久了？粼妖对于他们通过的曲境入口应该每天都有监测才对。”
“曲境一号进入海洋的第三天后，入口出有强烈波动，疑似发生战斗，但没有任何返航迹象。迄今为止只有风国陛下的彩蛋在那里出现。”
“那就遵照陛下的意愿吧，彩蛋作为后援向涡流岛进发，补给中最重要的是要尽可能携带足够晖晶，以防曲境一号动力不足。陛下则要委身在树国，等待监国大人召开联盟大会，动用联军将霖泽大人迎回海国。等到涡流岛战事结束后，彩蛋指挥权就将归还于你。”离离艾决定。
“彩蛋是属于基斯卡人的，我必须亲自带着彩蛋去涡流岛。”权平八一扫颓废，他已经被逼到了底线，不能再后退。
“利用彩蛋特权去涡流岛为风国谋取私利吗？殿下切不可让他顺势脱逃，让不在联盟备案的舰艇在海洋里存在对每个国家都是巨大的威胁。”浅月厉声质问。
离离艾双手交叉在颚下，“我方会派遣新的随行人员，对于陛下进行严格监督。陛下还需要写一封书面口谕，让浅月阁下和树国大使一起去沙国把霖泽大人带回海国，返回地界后仍需在联盟大会上做出公开检讨，补偿海国损失。”
离离艾最后转向浅月，“那两个联军士兵应该没有意外不见吧。”
“他们正居住在海国大使馆。”
“您的扣押很明智，请把他们移交树国军法处审查。如果他们无罪，很快就会得到释放。”
“他们在星移之海和我们并肩作战，而风国陛下则污蔑他们是逃兵。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们自愿前往涡流岛履行职责，作为神圣海国的代表。”浅月清清喉咙，“粼妖的冬季休眠即将开始，没有更多兵力可以支持联军，而他们成功的守护了星移之海的安宁，则值得粼妖信任。”
“那好吧，请陛下尽快收拾一下，即刻出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