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哲学教授王德峰讲座：当下中国人如何选择未来？

一、中国当下社会的基本状况

1. 在政治、经济上我们已经选择了西方的两个制度：政治制度（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西方代议制（国会）；经济制度（即现代生产关系的体制），改革开放后我们全面的接受了市场原则，从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转变。

2. 五四开始学习西方的思想和文化：引入德先生和赛先生，康德、黑格尔的哲学。

3. 经过100年的学习，我们国家进步很大，但这个进步的标准是西方定的。因为我们是“被迫现代化”国家，现代化的首要目标就是工业化。工业化的前提是必须引入市场原则、引入资本的逻辑。（尽管毛主席时期我们搞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但这个时代仍属于资本主义时代，是是没有资本家的资本社会；我们仍然在计划经济时代搞商品经济，我们不同生产部类之间的交换是要通过商品价值的交换来实现的，所以价值规律一定起作用，剩余价值规律也会发挥作用。于是毛泽东在晚年说过：“我们今天的社会跟旧社会差不多，商品生产、商品交换、八级工资制等等资产阶级的法权继续存在，只是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条件下加以限制。）

4. 我们以为努力学习市场的逻辑，让市场经济健康正常和完善就会带来中国的进步。但现在我们遇到了两个基本的问题：一没有精神家园，社会各个阶层没有一个阶层有生命幸福感，没有一个阶层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整个民族没有精神家园；我们从一个物质上普遍不满足的时代进入了一个精神上普遍不安宁的时代（胡锦涛总书记提出建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也就是重建中华民族精神家园和中国未来社会的精神基础，社会不能长久的处于价值真空状态）。二社会处于解体的边缘，我们今天的中国社会并不能由于资本逻辑的演进而终于形成了一个理性的社会秩序，“按照理性做基础的契约的原则打交道”这一点直到今天都没有做成；普遍的信任危机导致中国社会处于解体的边缘（再次出现了如孙中山当年所说的“一盘散沙的中国人”的局面，今天的“沙粒”不再是家而是利己主义的个人），各种丑恶现象频出。

5. 今天中国的状况就是：法制不立、秩序紊乱、各图侥幸、群情不安。

 

二、中西文化差异的根源/渊源

1. 西方资本的逻辑与中国传统社会范式不适配

(1) 资本的生存方式：世界通史是资本带来的（结束了各民族孤立发展的历史），资本的生存就是资本本身的增殖，资本一旦停止增殖，它作为资本就死掉了变成消费基金。以资本为主导的资本逻辑为原则的现代人类的经济生活不可能也不可以停止资本增殖，所以既然资本的生存方式就是他的货币增值，那么它就意味着它要把全世界的人的消费需要看成它的市场，必须把整个地球的自然资源看成资本增殖的材料。

(2) 资本引导所建立的社会关系：而有资本的逻辑所要求的社会关系的主导原则是在独立的个人之间建立以理性为基础的契约，于是人权的原则和人道主义的原则被广泛的接受。在中国文化中所体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似乎只存留在我们中国人的记忆之中了。

(3) 国学社的同学在进入中国古典学问的研究之中是为了阐发什么？是为了回答以下三个问题：a.“当下中国，重建精神家园的思想资源在哪里？”以及b.“儒家或者以儒家为主导的中国文化精神的现代化是否可能？c.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是否有可能？

① 离开中国思想做基础谈不上中国化，中国化就是有一个中国思想、中国文化精神传统跟马克思学说的关系问题。

② 法的理性不可能成为一个民族的社会生活的价值基础。中国之未来，所谓法治的国家不要把他想象成所有的人际关系的矛盾和冲突都适用法律的原则来处理。日常生活的危机不是靠法的理性，也不是靠资本的逻辑，而是靠一个民族的伦理精神。资本的全球化并不可能夷平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假如世界上只有一种文明、一种思想、一种智慧，那就是思想和智慧的结束。）

(4) 中国人的问题现在是什么？我们三十多年改革开放，我们搞了市场经济，我们引进了资本的逻辑，那么资本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传统的社会生活范式中获取物质利益的新手段，绝不意味着现代经济理性与现代市场规则。

(5) 为了解决【资本和市场手段】与【传统的社会范式】之间的矛盾，中央领导要重建市场与政府的关系。

2. 探究中西文化差异的渊源在哪里？（差异是由不同的地理环境引起的。中国文化是无神论者；西方文化是有神论，一个“此岸”一个“彼岸”，分为两个世界。）

(1) 美国国际政治学家-亨廷顿《文化的冲突》：地球上现有的文明可以分为八个区域，主要分的标准是“宗教”、其次是语言。八个文明区分别为基督教文明区（西欧国家的天主教和新教）、伊斯兰教（阿拉伯大多数国家、土耳其）、东正教文明（核心国家是俄罗斯，还有希腊、土耳其）、儒教（中华文明区）、日本孤独的文明（学了儒家和佛家，学不了道家，因为地域太小、退无可退。）、拉美文明区（基督教的天主教与原始的宗教结合的产物，魔幻现实主义）、非洲文明（可能的，部落之间文明差异很大，没有一个统一的文明区）。→亨廷顿没意识到中华文明是一个无宗教的民族。

(2) 中国是无宗教的民族，儒家不是宗教，这个民族没有一个最高的神来管人心的民族。

(3) 中国人向西方怎样学习都学不成西方人的根源在：汉语。

① 语言的科学观：我们如何来理解语言？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语言是人这样一种高级的动物发明出一套符号工具的系统；用一个个词语做符号，给外部事物贴上一个个标签，然后把这些符号组织在一个句子里面，用一句又一句的句子来保存和传达信息和知识。

② 语言的科学观是片面的：语言是人类存在的家，人与语言之家为家（海德格尔）。人类对世界的基本经验、基本理解都是在语言中的经验、理解，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所形成起来的最基本的生存情感也是在语言中形成起来的生命情感，人所形成起来的人生的基本态度也是在他所属的、所在区域的那个母语给他的。

③ 所以只要汉语仍是中华民族的母语，我们就仍然在中国思想中，因此我们仍然是中国人。

④ 一种语言的消逝是对世界的理解框架的消失、生命情感的特征的消失。凡是能够体现、凝聚中国思想、中国文化精神的汉语的词语，没有一个能够翻译成欧洲语言。

⑤ “缘分”一词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在一个词语中把一对对立的范畴统一在一起了。

⑥ 西方思想和中国思想的差别是：西方是理性主义，所做的所有事情是来自明确的理性的计划和意志的执行，不断的修改不断地改造，他们不懂“缘分”；遇到缺陷就改造它，这是改造论，改造论来自柏拉图主义“理念论”。

(4) 《金刚经》三句义：“佛说第一波罗蜜，即非第一波罗蜜，是名第一波罗蜜。”

① 西方宇宙观——实体主义（基本粒子论）

② “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不要把世界看成一个实体）→【破除实体制观念】

③ 世界虽不是由实体组成的，但不能把世界否定掉，世界是由“缘起”组成的。佛教（释迦摩尼的智慧）第一条原理 “缘起性空”：物体叫做“自性本空”，它没有自己的本性，是通过各种姻缘聚合而成。条件会聚合也会离散——“缘会则生，缘离则灭，万事万物，无不如此。”不要执着于性“空”，“缘起”是真实的，不因为“性空”而否定了“缘起”的真实性。

④ 恋爱中【每个人带着一个“实体（即理想伴侣）”做标准来衡量对方】这个想法是错误的，因为实体本不存在，没有天生的妻子/丈夫；妻子与丈夫叫做“交互性关系”=“缘”，是相互“做”出来的。（鲁迅说：“女人没有妻性，有母性和女儿性，妻性是母性+女儿性。”）

⑤ 中国思想儒家、中国化了的佛家、道家，在宋明的时候结合叫儒道佛（释），三者合流共同形成中国文化之精神，这三家没有一家有实体精神。

(5) 不同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不同的思想体系

① 西方【继续保持着两个世界的区分】：古希腊神话、原始宗教-契约 → 哲学（苏格拉底→柏拉图）

1) 古希腊文明是爱琴海文明，多岛屿的地理环境，不断发生一个部落寻找到更好的自然环境就殖民到另外一个岛屿上去，不同的部落会在同一个岛屿上相遇，为了和平相处就建立契约。→西方文化从源头说起，在哲学之前就有宗教，叫原始宗教。希腊神话发展出来的“神谱学”是哲学的前身。希腊的原始宗教和神话构建出了一个超现实世界，构造出了一个和人世间不一样的世界，即神的世界；目的是为了让人间的秩序有神圣的保证（有神圣性），为了可以和平共处建立“契约”，因为契约是人定的所以也可以被破坏，所以一定要把契约神圣化，（西方哲学以前的宗教的基本认识）用神与神之间的道德、秩序来规定人与人之间的秩序。宗教的本义：“恢复人与神之间所订立的契约。”（因为人类社会的罪恶都来自于破坏了人与神之间所订立的契约，于是人受到了惩罚，重建这个契约叫“宗教”；重建人与神之间的契约，就叫做“宗教的活动”。）→这一点告诉我们，在西方哲学起步之前的西方宗教思想上已经区分出两个世界了，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是“神的世界”（即一个“此岸”、一个“彼岸”）。

2) 柏拉图建立起第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他不再用原始宗教的语言说话，他带着一种理性的语言，但理性的语言也要构造出一个“彼岸的世界”来，这个世界叫“理念世界”。柏拉图的哲学概括的说为“理念论”：现实世界是不完善的，因为现实世界都是由感性事物构成的，而这些感性事物都是对理念的“不完善模仿”。→天下没有一把具体的锤子可以宣称锤子之理想。→现实世界的缺陷都来自于它跟理念之间的差距。所以世界需要被改造。→“锤子”的进步史：我们心中的理念比照出现实的缺陷，然后纠正这个缺陷、克服这个缺陷带来的。→提出世界进步论。→理念论让西方文明和中华文明有了根本的差异，中国（“天人合一”）没有想过要改造世界。

3) 西方技术的原则：主体面对客体，先解剖它、分析它，然后吃下去。

② 中国：无神论

1) 中国是广大的内陆国家，很快从游牧民族转入农耕文明，建立起自然村落，长久的定居生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可以用血缘来追溯的。这样一个定居的自然村落的生产方式和社会生活关系使得中国人建立的社会秩序是以“血缘”为基础建立起来的。

2) 在中国思想中、中国文化精神中，永远发展不出西方的技术来；我们改变自然物的方法不是处理它、不是改造他，而是更好的实现“天人合一”，所以它的原则是艺术。手工业劳动者的“技艺”不是技术，而是“艺术”。

3) 佛教也是无神论，是普通人修佛修到一定境界，第一境界 阿罗汉、第二境界 菩萨、最高境界 佛（三者均不是神，所以佛教是无神论者，不是宗教）。佛是觉悟（顿悟）者：“众生是佛，众生是尚未觉悟的佛，佛是已经觉悟了的众生。”

③ 哲学和宗教有一个命题是相同的：人是会犯错误的。

④ 以理念论来构建社会，理性的秩序只有唯一一个被接受的理由就是效率，失去了灵性。

⑤ 柏拉图主义带来了双重结果：一是对自然界的态度、关系—改造自然；二是人与人的关系—理性秩序。

⑥ 西方技术的巨大成功：解决了农业文明靠天吃饭的问题。

(6) 中国思想和西方思想的根本差别在哪里？中国人【论道】，儒道佛都论道，没论出两个世界，只有一个世界，即“天道在哪里，在人民心中”，不脱离人民生活（孔子：道不远人。）。

(7) 四书次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

① 《大学》初学入德之门：“三纲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1) 明（v.）明德（n.我们本有的仁心，孟子“仁心有四个善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天地之性=佛性）——复性（明德）工夫。

2) 在亲民——功夫在哪里做？体察人民生活。

3) 在止于至善——身体力行，达到个人的人生价值的完美。

4) 明德是天地之性，我们还有肉体，肉体给我们器质之性（“食色性也”...）。

② 把“三纲领”跟西方哲学比较：真理不悬在现实人世之外，而就在人世之中。惠能“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3. 佛教中国化是把儒教、道教的思想用佛家把话说出来。→马克思主义真正中国化也是要用儒释道三家的思想把马克思主义说出来，否则就是洋教条。

(1) 禅宗第六祖惠能真正完成了佛教的中国化，最终成果禅宗，是禅宗真正的奠基人。惠能的最大贡献就是把佛学的修养从少数知识分子圈子中解放出来，让它深入人民的内心，完成了佛学革命。

(2) 《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自本心=自本性=佛性）。”（住：停留、执着，即住相。相：我们把世界上所有事物和所有的人都区分出来一个高低贵贱。住净相、善相都不对，即自己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眼睛里不能揉一点沙子”也不对。）

(3) 自了汉——小乘佛教：只顾自己，远离世间群众人民。

(4) 本心起念（妄念：烦恼就来了；正念：佛性的体现）→起正念，安此做事、为人，曰智慧。

(5) 坐禅入定不是“心中什么念头都没有”，那是空心静坐；众生的烦恼以及克服烦恼的努力就是天道之体现，“烦恼即菩提”，烦恼是用来修行的。

(6) 见佛性：大悲悯。

4. 中国思想和西方思想比较出来有两个基本认知：一我们不承认一个彼岸的世界，说真理在这个彼岸的世界里；二我们中国人所能接受的真理并不是理性逻辑的真理，是生命情感的境界。

(1) 中国哲学所讲的真理并不是西方如柏拉图讲的理念，也不是西方近代哲学所讲的理性的法则，而是《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喜怒哀乐没有表现出来的时候，叫做“中”;表现出来以后符合节度，叫做“和”。“中”，是人人都有的本性;“和”，是大家遵循的原则，达到“中和”的境界，天地便各在其位了，万物便生长繁衍了。)

(2) 孔子曰：“诗百篇，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思无邪=诚（性情之正）。→最根本的修养。

① 西方哲学【逻各斯=logos中心主义：严密推理的真理（典型：亚里士多德“三段式”-大前提、小前提、结论）】：第一等级理性，第二等级意志，第三等级情感。→中国哲学相反，把生命情感提到根本的位置上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情感之中，所以我们无法用冷冰冰的理智思考来安排自己的生活。我们不是恰好有了一份欢乐而是当我欢乐时我就是这份欢乐。生命情感方方面面就构成了我们的心，如果它正了，佛家叫本心。中国哲学是人生哲学，人生哲学用力所在是我们生命情感的规范和升华。

② 你无法在长时间内保持理性的清晰。→读黑格尔《逻辑学》可以治失眠。

③ 中国哲学著作它的文字表达一个重要的特征是什么？充满了形象、比喻、例子、暗喻，有文学的价值，一句话并不能把他推理出来。中国哲学：是对世界直观的判断，老子“反者道之动（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必然走向他自己的反面）”。→推出两条通则：一你要得到一样东西你就要从它的反面开始；二你要比较长久的保持一个事物必须让这个事物包含它的对立面（资本主义要想活得长久一点就必须要包含社会主义，因为资本主义存在的前提是一个和平的社会，一个和平的社会就是要承认在生产过程之外的人还必须活着）。

(3) 要用好道家（不讨论是非，只讨论怎样让你活得更自由），必须有儒家（社会规范，规定你“正道”在哪里）、佛家（要“明明德”、要“亲民”、要“止于至善”）做根基、做基础、做前提，否则道家就会让我们走向“奸猾”。

(4) 中西哲学之比较，追问的是中西文化之差异的根源，这个差异的根源来自这个民族对世界不同的理解。→这种不同的理解的形成是由于地理环境导致社会秩序的不同构造原则，中国的原则是在血缘关系之上形成的亲情，在亲情之上形成了社会秩序的原则，这原则最后归为“五伦，即君臣有义=君人臣忠、父子有亲=父慈子孝、夫妇有别=共命运，各司其职、兄弟=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可以进入对方的私人空间”，一个中国人可以实现五伦那就是完美的人生；西方人价值中的人生完美是马斯洛心理学（“需要层次”，最高一层是自我价值实现。

① 中国人讲人生价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交互性的，它不是说两个先有的关系、先成立。

② 爱情→“反者道之动”→婚姻→亲情：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很伟大！=恩爱（交互性的关系）

③ 汉语如果是用汉字表达的西方概念，那汉语就变成西方语言的一种表达式。

 

三、中西文化未来的交往与前景

中国文化精神一定形成对资本逻辑的限制，并且为扬弃资本逻辑准备好精神要素。重建我们中国社会的精神基础就是重建我们中国人对生活的基本理解和人生态度。人生态度是最根本的，西方人的人生态度不可能也不应当成为我们中国人的人生态度。中国未来的健康、进步不是让西方哲学变成中国思想，而且他也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