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滑随笔：索契惨案

沈曦柠全身都在发抖。她不是没有遇到过对手分数极高的情况，比如13年世锦赛时对上发挥出众的金妍儿，而是没有遇到过如今的情况。

61分的BV，78分的TES，75分的PCS，让人想笑。她的P分甚至比浅田真央高出了6分，压到了金妍儿的《再会诺尼诺》上面，俄罗斯真的不要面子的吗？！

但是，这种荒谬的分数实实在在发生了。在索契冬奥会的赛场上。

中国解说席和日本解说席上的解说员对望了一下，脸色凝重。俄罗斯解说席上的大汉茫然地念出分数，脸上挂着羞愧与愤怒。

——这，就是俄罗斯人的奥运会吗……

中国冰迷们的心都揪成了疙瘩，她们只能看着沈曦柠像个木偶人一样热身、像个木偶人一样面无表情地望向裁判席，带着诡异的笑容独自练习微笑。

她的梦想、她的信仰。

她信仰于更高难度、更高质量的跳跃旋转，她信仰于艺术表现力，她信仰于“努力会说谎，但不会白费”，她信仰于纯净的花样滑冰。

从四岁第一次学习花样滑冰开始，沈曦柠一直把这些当作信仰。这样，她才会挑战难度高峰，明明3Lz3Lo和3Lz3LT的BV只差了那么一点，却为了信仰追逐更高难度的跳跃，哪怕摔得遍体鳞伤。

从都灵奥运会，看到日本国旗升在最高处、奏响日本国歌，荒川静香站在最高峰的那一刻，拿到奥运金牌、让中国国歌响在奥运赛场就是沈曦柠的梦想。

她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这个看似飘渺的梦想。从青年组大奖赛到世青赛，再到成年组大奖赛、四大洲锦标赛和世锦赛，乃至于现在的奥运会，她唯一的追求就是让中国国旗在最高点升起，就像荒川静香和金妍儿曾经做到的、羽生结弦如今做到的一样。

今天，他们却告诉她，信仰是错的，国籍和主场才是正义；梦想何其可笑，想打破她坚持了十三年的梦想，只要一个奥运主办国就可以。

极其可笑——恐怕，那晚出来了好长时间的分数，就是裁判们在对斯托尼科娃的分数争论不休，以及俄系裁判在拿着计算器狂按斯托尼科娃和沈曦柠的分差吧。

他们算得倒是好。如果没有林宸的建议，只是按照格列亨高兹的编舞的话，沈曦柠现在已经完了，冠军已经属于斯托尼科娃了。

陈露和陈滢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都没怎么介绍下一个登场的科斯特内尔。

科斯特内尔恐怕是全场最轻松的人了，她没有听到斯托尼科娃的分数，因为她刚才就经过抻拉运动滑上了冰场，准备演绎自己的节目。

她的表现很棒，只有鲁普三周有一点问题，拿到了与浅田真央相近的分数刷新个人最好成绩，P分比浅田真央高了接近4分、但仍旧比斯托尼科娃低了将近两分多。

对，科斯特内尔的P分，比斯托尼科娃低两分多。

隐形的血色，弥漫索契。

冰迷们疯狂地抛下礼物，只为让沈曦柠多一点准备的时间，让她的节目晚一点开始。

沈曦柠终究踏上了冰场，带着诚实医生淡淡的忧伤。

浅田真央还没有从刚刚那种悲愤中脱离出来，就看到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沈曦柠。她带着点担忧，带着点希望。

刚才那么荒诞的一幕，只要是心中有信仰的运动员，都会愤慨吧。

沈曦柠此时的毅然决然、视死如归，恰好和为了自己一家报仇的诚实医生重合，她脸色写着的明晃晃的期冀与悲痛是演不出来的。

“Number twenty-four，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Alice·Inobus！”

“现在出场的是，世界亚军，大奖赛总决赛三连冠、四大洲锦标赛冠军、青年组世界冠军，中国选手沈曦柠！她的自由滑音乐，来自于《名侦探柯南》中的，贝多芬《月光奏鸣曲》。”

沈曦柠甚至没有在现场解说介绍到她的名字时抬起手臂打招呼，她直接站在了冰场一角，示意可以开始了——她已经完全进入了诚实医生的状态。

她又改了开场动作。

接连不断的三连音犹如银白色的月光般挥洒，照耀着沈曦柠月牙白的考斯腾。明明是纯白的冰场，她的白却显得这么耀眼，仿佛冰场是黑色的，她和她的月光才是纯净的白一样突出。

明明已经戴上了黑色的美瞳，她的眼睛里却还是泛着那一种幽蓝的光，就像钻石一样漂亮而又纯洁、不可玷污。

犹如月中人一般挥舞着手臂，沈曦柠沉浸在自己的境界里。

他们，为了权力杀死了诚实的父亲，杀死了诚实的一家。

他们，为了荣誉杀死了她的梦想，摧毁了她的信仰，让她变成一具空壳。

诚实要复仇，所以要把他们都杀光。

她要复仇，所以，要把他们抢走的金牌夺回——这是她的信仰、她的梦想。

三连音仍旧犹如月光一般挥洒，或是大调、或是四六的音符升升降降，黑白键之间的三度关系来回转换，组成无数个诡异、散发着复仇危险的拆解和弦。

第一个跳跃，应该是3A。

——跳空了？2A？裁判面面相觑，想起沈曦柠后面应该还有一个2A可以补成3A，何况这个2A没有丝毫的问题，如果单作为2A看的话，值得很高的GOE。裁判们最终还是决定压分压到底。

最终，乘上权重，这个漂亮的2A得到了不到0.7的GOE。

3F。

F跳一向不是她擅长的跳跃，但这个F跳好看得过分。裁判在对比刚才2A所赋予分值之后，这个3F的GOE被挂了大鸭蛋。

如今，裁判们怕是看出来了，沈曦柠这套节目要大改。

有着烛台贝尔曼和Yuna-Spin的换足联合旋转。

0pre的3Lz。

第二个2A。

4个漂亮的跳跃、一个漂亮的旋转只获得了2.5分的GOE。

钢琴的音符越来越低沉，沈曦柠平静的外表下流露着疯狂，像是一刀一刀，在已经弥漫着漫天血色的索契刮着最后的伤口。

定级步法，疯狂终于第一次爆发。十六个标准动作，全部完美完成。

换足的蹲转，恰逢第三乐章的高潮部分，她就像最优秀的芭蕾演员，每一次变刃都正正好好卡在节拍上，倾泻着暴雨，犹如诚实的复仇，和她的复仇。

她毫不犹豫，继续向前滑去。

几秒钟后。

裁判面面相觑，他们没记错的话，伊诺布斯选手在这里是有一个跳跃的吧？难道是状态不好放弃了？

俄系裁判赶忙回想她有没有试跳动作。这可不得，抓住了一个试跳，就相当于让沈曦柠可以发挥的跳跃数量少了一个，而沈曦柠又大改编排，把连跳都放在了后面——

这可是一个让她能损失一个3+3跳跃基础分的事情啊！

可惜，沈曦柠并没有试跳，刚才，是一串眼花缭乱的步法。

她延长了换足蹲转后衔接的时间？！她把三个连跳全部放进了后半段？！这样，可会挤压她编排步法的时间啊！

裁判一号小声得说：“她是不是还没有作3T、3A、3Lo、3S，而且已经作了两个2A？”

其他裁判纷纷点头。临时换跳跃这种操作他们见得多了，但是把节目编排整个改掉，做一套和几天前完全不同的自由滑的这种选手，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其实，在看到沈曦柠跳完的四个单跳里没有3A时，俄系裁判就已经知道了后半段会有3A3T了。

把3A放到后半段，无非就是为了1.1倍加分，而这种1.1的微弱优势对比3T和2T的分差来说，可以忽略不计。对于沈曦柠这种立志夺金的选手来说，绝不会舍本逐末，把3A放到后半段的连跳里——目的就是3A3T，绝对不会出现3A2T的！

剩下两个连跳会是什么？

她现在没做3S和3Lo，所以按照她以往的编排习惯，大概就是3Lz3Lo和3F1Lo3S了。俄系裁判暗笑。

3A3T还不知道她能做成什么样子（她目前似乎只在团体赛上成过一次3A连跳，上届世锦赛3A2T都有存周？），3Lz3Lo的扣分点太好找，沈曦柠的F跳又是一个渣渣。

那么，伊诺布斯选手，很对不起，如果这就是你的实力——那么这块金牌，就留给俄罗斯吧。

此时，等分区的斯托尼科娃还沉浸在自己打破沈曦柠刚创下的世界纪录的兴奋中，心理也隐隐有点担心。并非担心自己夺不了冠，而是在埋怨俄罗斯冰协把她的分数实在是抬高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何必呢？150其实就够了，对付伊诺布斯绰绰有余呢，153恐怕会引起公众不满吧。

斯托尼科娃当然也知道自己分数的不对劲——一下子分数高了20几分，还能察觉不出来不对劲？！不过，谁会拒绝送上门来的奥运金牌呢？

开幕式前，她和裁判组拥抱时就表示出了最大的善意，双方谈论地很愉快——就好像，她真的已经获得奥运金牌了一样。

而如今，她真的就要获得奥运金牌了，俄罗斯的第一块奥运女单金牌。

她们明明一起长大、明明她斯托尼科娃才是年纪最大的，所有人却全只记得尤利娅、记得图克塔米舍娃、记得沈曦柠。

她斯托尼科娃呢？她的青年组总决赛冠军是虚的吗、世青赛冠军是虚的吗？！为什么所有人都只能看见破了纪录的沈曦柠和尤利娅，以及她的手下败将图克塔米舍娃啊……

为什么她才是升组之后荣誉最少的啊？！

为什么，她们都进了总决赛啊？！！

Leila，她凭什么就能被称作“女王的接班人”啊，她凭什么就能凭证天赋永远压着她一头啊？！！！

幸好，现在，成败已定，雨过天晴……

她安迪琳娜·斯托尼科娃，才是要登上世界之巅的那个。是斯托尼科娃，不是什么莱拉。

她看着实时GOE，想着，这场比赛她的发挥应该是很糟糕。周数和定级倒是都全了，GOE却少得可怜。

斯托尼科娃又想起自己双足落冰但GOE竟然不是负数的3F+2T+2Lo，对比一下沈曦柠只有两个2A和一个2T的配置，突然有些沉默。

在短节目后，基础分比沈曦柠足足少了九分的斯托尼科娃总分只比沈曦柠少了不到1分，已经在花样滑冰界被人称之为“黑幕”。

如果今天，沈曦柠真的上了女单极限的3A2T，还是输给她的话，斯托尼科娃想不出来自己会被骂成什么样。

或许，就像是温哥华冬奥会上了三周套却赢了四周套的普鲁申科的莱萨切克一样吧，或许更惨。

因为沈曦柠有可能会clean。如果她有失误，还可以用当年洗白莱萨切克的方法提“完成度”，可是如果她clean，而斯托尼科娃有双足落冰的失误……

斯托尼科娃只能在心里不断默念着自己信奉或是不信奉的一诸神仙去祈祷，“千万不要让她clean啊！！”

他们的心理活动，沈曦柠都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做完3Lz3Lo后，体力其实已经接近透支，但是为了最后的两个3A连跳，就只能咬牙坚持。

编排步法向后挪动了一段时间，燕式巡场被补到了空白时间里面。她真的像是要飞起来了一样，似乎，诚实医生要实现自己复仇计划时也是这样的吧。

她做出了经典的3A进入步法——括弧步，全场冰迷的心都提了起来，包括场下的解说、选手，乃至裁判。

阿克塞尔三周。

后外——点冰三周！

这是女单历史上第一个3A3T，也是一个除了3A起跳不是clean edge之外，一个近乎于完美的3A3T。

斯托尼科娃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

俄系裁判们犹豫了一下，最终，这个3A3T获得了接近一分的GOE。

最后一个连跳了，他们等着抓她的3F。

可惜，裁判们没有等到。因为下一个跳跃是——

阿克塞尔三周，接欧拉跳，再接后内结环三周！

继女单历史上第一个3A3T之外，今天晚上的沈曦柠，又跳出了女单历史上第一个3A1Lo3S。

可惜的是，由于裁判们太过于吃惊，她这个三连跳的GOE又吃了大鸭蛋。

3S落冰的那一刻，斯托尼科娃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最后的直立旋转之后，沈曦柠或者是诚实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悲伤和绝望，哭倒在了结束动作上，好似诚实医生的死去，好似沈曦柠的死去。

那是最后一个三连音的收尾；那是诚实医生在熊熊烈火中弹奏着《月光奏鸣曲》，把柯南抛出火海；那是沈曦柠带着通红的眼睛笑，以满眼的泪水和索契的赛场作最后的诀别。

如果你坐在电视机前，你就能看到电视屏幕上显示的实时技术分表——

LEADER：RUS，SOTNIKOVA，78.02；

CURRENT：CHN，INOBUS，80.11。

对，在基础分值高了12分的情况下，沈曦柠的最终技术分比斯托尼科娃高了两分。

她接过奥瑟教练递过的纸巾擦擦眼泪，她什么都不想考虑了，包括她这套自由滑有多么好、裁判的打分有多么不公平，她只想要奥运金牌而已。

她想知道，裁判是否真的有能力把她的P分打得低于斯托尼科娃3分，恰好补上自由滑技术分和短节目的分差。

……漫长的等候，她的分数，比斯托尼科娃出得更慢。

冰场一片寂静，直到那个数字被播报出来。

——自由滑，152.85（SB）；总分，230.86（SB）。

……等等。

斯托尼科娃的得分，是多少来着？

大屏幕记录的成绩回答了一切。

LEADER：RUS，SOTNIKOVA，77.33(SB)+153.53(SB)=230.86(SB)。

CURRENT：CHN，INOBUS，78.01+152.85(SB)=230.86(SB)。

……平分。

花样滑冰作为一个分数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项目，出现平分真的是很难很难，一个选手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两个相同的分数，别说在一场比赛里，更别说在奥运会里，更更别说，这个分数决定的还是奥运会的冠军和亚军。

冰场开始喧哗起来，羽生结弦也不知道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直到“啪”的一声，旁边林宸手中的书脱落到地上。

羽生结弦愣愣地看去，在一贯面无表情的林宸脸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林宸是能背下来国际滑联技术手册的。

这种平分的情况——自由滑得分高者，名次为先。

2014年索契冬奥会花样滑冰项目女子单人滑冠军产生了，她是来自俄罗斯的选手，安迪琳娜·斯托尼科娃。

这是俄罗斯第一块女子单人滑的奥运金牌，也是后金猫时代新生女单力量的第一个重量级世界冠军。

血色，弥漫索契。

俄罗斯官方媒体在报导这场比赛的时候，用了“索契奇迹”来称呼斯托尼科娃的夺冠；

而俄罗斯主流媒体和世界其他国家的媒体则称，“索契奇迹”，是2012年在俄罗斯索契举行的花样滑冰大奖赛总决赛，那场沈曦柠在自由滑里上演不可思议的大逆转的比赛。

而2014年索契冬奥会的女单自由滑，则在后来被人们广泛地称为——

……索契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