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与僧(四)

4.隐患(上)
他们进入小山洞没多久,便来了一队搜查的士兵,萧瑟把萧凌尘推出去给士兵们提供假线索,自己则忙着打扮昏迷不醒的无心。他试图把无心装扮成一个被揍得面目全非的萧楚河,然后让萧凌尘负责送回雪落山庄。
他用污泥和野果酱一本正经地给无心画了个鼻青脸肿妆,觉得不太像,又沾了无心身上的血糊在他脸上,还觉得不够逼真。
他心想:可惜不会易容术。不如来真的,使劲把他打成猪头,再在他脸上划几刀,那就没人认得出来了吧。
可当他举起拳头对着无心的脸时,还是犹豫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要是真打毁了容,恢复不回来,那多可惜呀。
再三考虑,终究还是没舍得让无心为艺术牺牲。
「好了没呀?」萧凌尘牵来他的白马,催促道。
「快了!」萧瑟扯了块黑布把无心的光头裹住,罩上衣服。为他细心打扮完毕之后,他将自己的妖气渡给无心,然后抱去萧凌尘的马背上。
「你觉得这样就能蒙混过去?」萧凌尘对萧瑟的杰作提出了质疑。
糊了一脸泥巴、果酱和鲜血的无心看起来像惨遭毒打的乞丐,和萧楚河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这不重要!见过他的人并不多。你尽量莫让人看到他的脸。他身上有我的妖气,穿着我的衣服,还有我的令牌,而且有你萧凌尘作证,你说他是萧楚河,谁敢怀疑?」萧瑟郑重地把自己的令牌交到萧凌尘手上。
无心用衣帽掩盖了自己容貌,在大庭广众之下并没有让人看清他的长相。天启城里见过无心的人不多,但终究有人见过,比如瑾仙所带的那队人。萧瑟搞花无心的脸,只是以防万一,这样至少可以骗过那些靠衣服认人的蠢货。
「要是在路上碰巧遇见瑾仙,怎么办?」萧凌尘问得很认真。
萧瑟不假思索地说:「这还不好办?对瑾仙说你帮他抓到了天外天的小魔王不就得了,还能领功。」
萧凌尘满意地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只要朋友不要兄弟。」说着便跨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经萧凌尘这一提醒,萧瑟倒是预想了一种更坏的可能性:如果瑾仙刚好在雪落山庄,又恰巧碰见萧凌尘带无心进去,那才是现场抓凶,人赃并获,百口难辩。
而偏偏就是这么巧,瑾仙确实就在雪落山庄等候萧瑟多时。
「瑾仙大监。」萧瑟来到大堂,毕恭毕敬地对瑾仙喊道。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连衣衫都没来得及换,散乱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间,神情略显疲惫。
「殿下终于回来了。」瑾仙打从中午见到萧瑟与无心逃跑之后,便直接来到雪落山庄等他,将近深夜等到萧瑟回来。「我在西街拾取此物,特来归还。」他双手捧着无极棍,递交予萧瑟。
萧瑟上前接到手中,试探着问:「这种小事,居然能劳烦大监亲自登门?」
「听起来是我小题大做了?莫非殿下认为它并不重要?」瑾仙眼神深沉,令人捉摸不透。
「当然重要。」萧瑟紧握无极棍。此乃他师父姬若风所赠,是他最珍视的随身之物。
「既然是重要之物,就不是小事了。若不慎遗失,不知殿下将作何感想?」瑾仙说。
萧瑟一笑,自信满满,道:「这无极棍是我的,谁捡了都得给我还回来。如果真有人企图据为己有,我也有能力抢回来。」
「确实如此。」瑾仙微微点头,问,「所以,你是仗着没人敢要,才轻易丢弃的吗?」
轻易丢弃?萧瑟双眸一冷,说:「大监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瑾仙轻叹一声,意有所指地说:「有些东西,你若是紧握在手,自然谁也抢不来,但你若是主动放下,便是给予无数觊觎者可趁之机。你还年轻,尚未经历过求而不得的痛苦,或许还不明白,世事无常,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很难再找回来。还望你对手中之物多几分珍惜。」
这番语重心长的训导颇有几分威胁的意味,萧瑟不禁抓紧了手中的无极棍,沉思片刻,才问,「大监来此,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瑾仙眸光直逼萧瑟,「还有一事,请殿下如实相告。」
萧瑟心头一紧,猜到他想说什么,却问:「何事?」
瑾仙质问道:「天外天的小魔王,人在何处?」
萧瑟转身避开瑾仙的注视,说:「他出城了。」
瑾仙沉声道:「不可能。就在他出逃的那一刻,我便已派人去各路出口把守。大城门自不必说,西城山路,南城水路皆有人严守。而且城外还有皇卫军。有殿下相助,他是有可能逃出去,但必定会闹出点动静,不会神不知鬼不觉就蒙混过关了。所以,他还在天启城里。」
萧瑟只好承认,「是。他还在天启城里。」接着又刻意补充,「或许还活着,或许已经死了。」
瑾仙冷哼一声说:「他可没那么容易死掉。我知道他在我手中逃出去之时,必定受了重伤,最多也只能使出五成功力,根本不会是殿下的对手。当时除非殿下自己愿意,否则不可能轻易被他挟持住。是不是?」
萧瑟叹息道:「我就知道此事瞒不过大监。是这样没错。」
瑾仙逼问:「请告知,如今他身在何处?」
萧瑟早已编好说辞:「我不知道。我只助他逃到城郊,之后就分道扬镳了。他想去什么地方也没必要告诉我吧?」
瑾仙摇头道:「殿下没有说实话。」
萧瑟故作镇定:「何出此言?」
瑾仙耐心地说:「他自幼被囚于寒水寺,初到天启城,尚未来得及熟悉这里的一切。而且他并非北离妖族,身上自带异族气息,本就备受瞩目。他如何能绕开众多耳目凭空消失,不留任何线索?除非殿下给他指了路。」
北离妖族,域外魔族,南决巫族,北阙人族,皆有明显的特质,若不加以掩饰,相互之间一眼便能识别。无心似妖非妖,似魔非魔,更是令人过目难忘。
萧瑟冷笑道:「瑾仙大监,既然他有能力从你手上脱逃,自然有他的办法。他根本无需我相助。」
瑾仙眉头一皱,说:「我不明白你为何帮他。他是陛下要的人,你不该插手。我只是奉命将他带回去,只要你说出他的藏身之所,今天你助他脱逃之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否则,我会将一切如实禀告陛下。」
萧瑟似怒非怒地瞪了瑾仙一眼,咄咄逼人地问:「大监,你为何笃定我知道他藏身何处?你是在要挟我,让我帮你找人吧?」
瑾仙坦言:「只是猜测,并非笃定。」
萧瑟暗自庆幸他还没找到无心,随即收起傲慢的态度,换上一脸谦恭,抱拳道:「瑾仙大监,今日你是因我插手才无法完成任务,我向你致歉。此事你无须替我隐瞒,明日我自会向父皇禀明。夜已深,大监请回吧。」
他的态度转变得太快,认错,致歉,担责一气呵成,诚挚的样子令瑾仙一下子没了脾气,他还礼道:「殿下敢作敢当,不愧是陛下是最看重的皇子。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多言了。告辞。」
萧瑟目送瑾仙离开之后,步履匆匆地往一条长廊走去。
萧凌尘已经将无心安然送达。一路上也曾有人拦阻,所幸当时无心以幻术改写了他们的记忆,有惊无险,最终成功抵达雪落山庄。
而萧瑟以轻功追着萧凌尘的白马跑了一路,刻意绕开了各路巡检官兵,终于赶在他们之前回来。瑾仙的人在外面守着,他小心地避过了周围的眼线,像做贼似的偷偷溜进了自己家里。等萧凌尘与无心走正门回来之后,他命人将无心藏好,这才人模人样地进入大堂会见了瑾仙。
雪落山庄很大,人不多,空房很多。萧瑟安排无心住在西北角的一间大房里,此间连接着山庄的逃生密道,方便藏人,也方便逃生。
夤夜更深,月隐于云间。室内烛火燃亮,屏风后面的大床上躺着一人。床边两名侍从忙着收拾。一人坐在桌旁悠闲地喝着茶。
「殿下。」小侍从见萧瑟进来,连忙丢下手中的工作躬身行礼。
萧瑟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干活。他走近床边看了眼无心,蹙眉问:「他怎么了?」
无心中毒之后一直高烧不退,身上长了许多紫黑色斑疹。萧瑟看着心里害怕,联想到之前在夜鸦的院子里见到的僵尸们皮肤就是这种颜色。他担心毒性蔓延下去,无心可能会变成僵尸。
略通医术的萧凌尘给无心简单诊治过,他放下茶杯,说:「我的箭没有射中他要害,伤口敷了药,十天八天便可康复。不过,他中的毒很棘手,寻常解药根本无效,你节哀吧。」
萧瑟闻言登时慌了神,忙乱地伸手去摸无心的脉搏。
萧凌尘看着他着急的模样,轻笑一声,道:「骗你的。他服用冰蚕花之后,似乎抑制了毒症,情况有所好转,也不知算不算解毒了。反正暂时死不了的。」
萧瑟感觉无心气息渐趋平稳,稍微放心了一些,「拿别人的性命开玩笑?你这个人真没品!」他嗔怒道。
萧凌尘从未见过萧瑟对人如此关切,似乎所有心思都用在了无心身上,便说:「开个玩笑就生气了,倘若我真的一箭射穿了他的心脏,你怕是会杀了我吧?
萧瑟不理。
萧凌尘继续问:「你为何如此紧张他?他对你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萧瑟望着无心,那昏睡中苍白的病容,在摇曳的烛影下,卸尽了飞扬的神采,不安地蹙着眉,像在与噩梦决斗。黑影纠缠着他,他便溺入光芒里。
「也没多重要。我只是不想他死,仅此而已。」萧瑟揉了揉红丝满布的眼睛,漫不经心地对萧凌尘说。
「那你还为了他不惜跟你父皇作对?」萧凌尘又问。
「胡说,我才不是为了他。」萧瑟否认,转身走出房门,「你自便吧,我先去睡了。」说完,身影消失在黑暗的长廊尽头。
次日,萧瑟一大早便入宫去见北离皇帝萧若瑾。
太安殿中,萧若瑾迁退了侍从,独留萧瑟谈话。
「楚河,听说你受了伤,是凌尘把你送回雪落山庄。怎么回事?需要请太医诊治吗?」萧若瑾走到萧瑟身边,一手搭在他肩上看着他问,眼中满是关怀。
萧瑟答:「昨日与逃犯夜鸦一战,受了点小伤,已经好了,谢父皇关心。」
萧若瑾舒眉展颜,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嗯,没事就好。」又叮嘱道,「以后出门,身边多带点人,出了事至少有个照应。」
「好。」萧瑟应了一声。他不喜欢太多随从跟着。出事的话,他不仅要顾好自己,还要顾及他人,随从多有时也是种麻烦。
萧若瑾接着说:「瑾仙失职,害你被那小魔王挟持,他有没伤着你?」
萧瑟退一步,撩起衣摆,双膝下跪道:「儿臣正是为此事而来。请父皇勿错怪瑾仙大监。若非儿臣插手,瑾仙大监必能将他抓回来。那小魔王并没有挟持我,是我愿意帮他。请父皇放他回去。」
萧若瑾愣了一下,问:「楚河,你说什么?」
萧瑟清晰地说:「求父皇放过小魔王。」
「为何?理由呢?」萧若瑾静待解释。
萧瑟道:「第一,小魔王被困在天启城,天外天可能会出兵攻打北离。西南水患连年,当以解决水患为主,不宜对外挑起战事。第二,五年前,他曾救过我。」
萧若瑾点了点头,说:「昔年在寒水寺救你的小和尚,原来是他?」
萧瑟应道:「是。」
萧若瑾踱步思索了一会,说:「好,既然他于你有恩,朕不杀他。只要他乖乖留下,朕便以上宾之礼待他。」
萧瑟觉得这种承诺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失望地问:「父皇,如果他不愿意留下,您要怎么对他?」
萧若瑾斩钉截铁地说:「他必须留下。不管愿不愿意都得留下。如今以天外天为首的域外魔族,各部四分五裂,此时攻打他们,我们北离占有优势。就算北离与域外魔族不开战,也不能放虎归山,养虎为患。小魔王不能回去。」
萧瑟反驳:「父皇,现在域外魔族没有能力进攻北离,我们最大的威胁是南诀。南决巫族一贯以妖为奴,是北离的大敌。设法与域外魔族连手对付南诀才是长远之计。而且,贸然挑起战事,难保不会逼得他们与南诀连手对付我们。」
萧若瑾冷笑道:「你还太天真了!域外魔族或许可能成为南诀的盟友,却不会与北离结盟。这样的存在,对北离而言,终究是一大隐患!」
萧瑟不解:「为何天外天不能是北离的盟友?」
萧若瑾说:「域外魔族与北离妖族百年来结下的仇怨,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化解,即使结成盟友,双方关系也必然脆弱不堪。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吗?」
萧瑟驳道:「可是,北离无法彻底消灭域外魔族。若再挑起一轮又一轮的战事,这层仇怨只会越结越深。如今北离妖族与域外魔族已经维持了十二年的和平,这种和平为何不能继续下去?北离已经有南决这一大敌,又何必再竖一敌?」
萧若瑾说:「并非我们刻意树敌,而是,魔族的存在本身于北离而言就是一种威胁。如你所言,我们北离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彻底消灭魔族。但我们可以尽可能地削弱他们,不能让他们有机会骑在我们头上。」
萧瑟无奈:「父皇,说到底,您只是不愿意相信魔族。」
萧若瑾喟然而叹,道:「莫非你以为魔族会信任我们?信任本是一场风险巨大的赌博。当手中握有足够多的资本,又何必去参与一场可能会输得一塌糊涂的赌局?」
萧瑟望着萧若瑾岿然不动的背影,只觉两颗心之间似隔了一座无法攀越的高山,望着望着,竟有些心酸。「父皇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小魔王?」其实这也是他早已料想到的结果。他们父子都一样,一旦作出决定就不会轻易退让。
「不错。」萧若瑾幽幽转身,对跪着的萧瑟命令道,「你起来吧。既然那小魔王是你放走的,朕命你在五日内把他找回来。」
萧瑟低下头,倔强地说:「恕难从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