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一聊赛博朋克与VA-11 Hall-A

在“赛博朋克”的空间中，一切都是对当前世界的隐喻，对当下的思考，对当前的现实问题进行想象性的解决，以想象的终结来想象当前世界的终结。事实上，科幻小说“并没有告诉我们未来的事情，只告诉了我们当下的事情——我们的忧虑、我们的兴趣、我们的困惑和我们的恐惧”。            ——詹姆逊

我接触VA-11 Hall-A的时间并不很长，但在19年第一次听说并上手体验过后就深深的喜欢上了她。在前段时间把《神经漫游者》又读了一遍后，为VA-11 Hall-A写的什么的欲望就像星星之火一般蔓延开来。那么就动笔吧！

我的学识比较浅薄，想必文章中会出现不少模糊、疏漏乃至谬误的地方，希望大家可以帮我指出和纠正。同我曾经写过的其它东西一样，本篇文章也并没有想要教大家什么的意图，仅仅是希望可以起到一个抛砖引玉的作用，提供一个和谐讨论的环境，也希望大家可以和谐的提出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在做出具体的论述前，我想首先强调VA-11 Hall-A作为一个赛博朋克亚类型游戏所拥有的与赛博朋克小说所拥有的诛多共同性，即拉里·麦克弗雷等诛多评论家所指出的后现代内核等等。在此基础上将VA-11 Hall-A置于赛博朋克运动以及后现代浪潮的视角下予以审视，或将得到不少新的启发。

近未来科幻与恋旧

达米恩·布罗德瑞克在他的《星光下的阅读：后现代科幻小说》中，总结了詹姆逊给予后现代小说的五点特性，其中之一便是“偏向模仿、术语和恋旧”，而恋旧这点在VA-11 Hall-A中体现的非常明显。

从美术设计上来说，VA-11 Hall-A不论从ui、文字设计、人物和器物的造形设计乃至像素风格本身都有着相当浓烈的复古怀旧色彩。美术方面我几乎一窍不通，也就不再多展开了，欢迎大家来补充和指正。

从音乐上来说，VA-11 Hall-A没有大幅选择更有敌托邦意味，且被《银翼杀手》等老前辈运用过的Dark Ambient以及 Industrial等音乐风格，而是运用了与音乐人enjoii相似的思路，在游戏中大量引入了以情绪丰富、厚重柔和著称的wave和少许的8-bit元素，并将其与游戏中其它赛博朋克元素有机融合并组织了起来。需要点出的是，在游戏中被时常运用的synthwave等微流派属于1980年代复兴主义流派，本身同8-bit一样，有着浓厚的怀旧色彩。

从游戏中涉及的技术与内容上来说，时常可以感受到一种割裂感。首先，游戏中存在高度发达到远超今天的的基因工程与生物技术等。但与此同时，今天已经过时，被德·米兰达喻为“20世纪夜晚的诗歌”的霓虹灯、日常生活中已经几乎很难见到的老式CRT显示器等亦在游戏中被大量使用。从Jill的手机上，也能见到在今日已经胜况不复的DANGER/U/等匿名论坛形式，和很有老式mp3风格的音乐播放器。

上述的这些近未来背景与恋旧情怀错位我想一方面可以说是后现代派叙事手法陌生化的模式体现，另一方面也可以认为是一种对以威廉·吉卜森、帕特·卡蒂根、布鲁斯·斯代林等为代表的第一代赛博朋克小说创作者的忠实和回顾。正如弗列德里克·詹姆逊曾指出，对于科幻小说来说，不论是什么样的新型科幻小说，都有一个“坚强核心”：即对老式的“科学”科幻小说的忠诚，目的就是为了保持科幻小说的特性，而不至于使其消解在文学、幻想或其他文体中。那么新一代赛博朋克作品对旧时代作品的忠实或许亦可以被看作为一种对上世纪赛博朋克文化本身的一种坚持和延续。而正如我在文章开头引用的詹姆逊的思想，赛博朋克是一种根植于当下的科幻，或者换句话说，是一种有时间性的科幻。《蔓生三部曲》等20世纪科幻作品，其中充斥着的必然是对20世纪的当下的隐喻，以及以20世纪视角对近未来的想象和展望。与未来主义在今天的怀旧感定位类似，充斥着霓虹灯、CRT显像管和迷乱飘渺的赛博空间的千叶城与香港式的后代现大都会，在当时的视角下未必是全然的怀旧色彩，反而是眼光超前的近未来展望。

赛博朋克与后现代

VA-11 Hall-A作为一款赛博朋克亚类型的游戏亦拥有其后现代特征。这点我想从社会和叙事两个方面入手，和大家简单聊一聊这个问题。

从社会角度上来看，亦可以再分成社会特征与社会文化两个部分一同探讨。从社会特征来说，高宣扬在《后现代论》中将后现代社会归结为以下几个特征，即“信息和科学技术膨胀泛滥，符号化和讯息化的人为文化因素压倒自然的因素，各种事物之间的差异的界线模糊化，休闲和消费优先于生产，社会风险性增高，以一夫一妻为基础的原有社会基本单位"家庭"正在瓦解和松解，社会和文化生活的‘全球化’等等。”这些特征在传统的赛博朋克经典作品中有不少体现。举例来说，义体、纳米机械、基因技术等充斥着无论是大公司的老板或附庸，亦或是普通人的生活的极端膨胀的高科技；生产意识的式微和如空气般弥漫在社会中的消费主义氛围；混乱的社会环境，低劣的民众幸福感；情感的随意化与不稳定化，结婚率始低，离婚率始高；随处可见的不同肤色，不同人种，不同文化却又在同一时空的陌路人……

从社会文化上来看，我想引用英国学者丹尼·卡瓦拉罗对赛博朋克与哥特的文化话语共同性的论述，即“强调心理意象和物体毁坏，以及四处蔓延的异化、碎片和衰败”，其中的人物“表现得十分无助、恐惧、疯狂，生活充满了混乱和溃败的气息”，而“疾病、朽败、兽性等等也是赛博朋克中常常出现的令人痛心的表象。”这些社会文化是对后现代社会、后工业情境与消费文化下作为主体的人的矛盾与激荡的淋漓尽致的体现。同时，我们也不难发现，不论是上述所谓的社会特征，抑或是社会文化，在VA-11 Hall-A中均并非是作为一种中心主旨式的主题存在，而是一种背景性的框架。或者换句话说，VA-11 Hall-A的故事并非是全然的敌托邦，其中有某些更加重要以及更加有导向性的其它要素存在，这点将在后面的叙述中详细展开。

从叙事上看，VA-11 Hall-A不仅完全抛弃了现代科幻弥赛亚式的救世主情结，甚至一定程度上抛弃了《蔓生三部曲》与《雪崩》等经典赛博朋克小说仍在坚持的传统科幻小说所谓的“引人入胜情节的文本”。VA-11 Hall-A将狭窄的视角完全限定在调酒师Jill身上，彻底放弃了宏大叙事，转而对Jill等一系列主要人物的情感和人情关系进行细致入微的刻画。用二次元的话语来说，就是一种由世界系向空气系的转向。游戏的主要人物不再是世界的主要人物，主要人物的一举一动不再牵动世界的一举一动，主要人物的日常生活彻底沦为日常生活。在这种过程中，主要人物的情感与人际关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这与后现代社会中人情冷漠化的特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大程度上也表现出了制作者所提倡的价值导向，和一种有萌文化特征的逃避性。

VA-11 Hall-A与萌文化

关于VA-11 Hall-A，有一点很突出的特点就是其对萌文化的忠实和运用。对于这一点，我也想从两方面来探讨，第一方面是VA-11 Hall-A中直接的对萌文化具体要素的运用，第二方面，即是上面提及过的萌文化的逃避性、妄想性与唯美化追求等特征。

从具体的萌文化要素来看，VA-11 Hall-A中二次元式人物美术风格、大量出现的诛如“三倍速Boss”等亚文化梗乃至上面提及过的匿名论坛DANGER/U/均有浓厚的二次元色彩。这些可能与VA-11 Hall-A主创是一群（和我一样）靠着少女前线等美少女游戏续命的死宅（为什么我没有人家那么有才）有关系，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去游戏中寻找neta和其它小彩蛋，这里不再过多展开。

从萌文化的文化特征上来看，VA-11 Hall-A中的唯美化追求体现的相当明显。在上文中，我引用了一些评论家和学者对于赛博朋克社会特征与文化的分析和归结，它们或许与游戏中作为背景的敌托邦Glitch City相契合，但同时也不难发现，这些结论与归纳很难直接被套用在小酒吧VA-11 Hall-A身上。倒不如更进一步来说，相对于Glitch City与其他赛博朋克社会的敌托邦，小酒吧VA-11 Hall-A简直是一个未被污染的乌托邦式的净土，在这种差异和割裂中，或许可以一瞥VA-11 Hall-A所蕴含的、萌文化式的逃避性与唯美化追求。

正如文章开头所说，“在‘赛博朋克’的空间中，一切都是对当前世界的隐喻，对当下的思考，对当前的现实问题进行想象性的解决”。对于几个委内瑞拉的年轻人来说，赛博朋克作品所昭示的后现代社会，已经不再是一种对近未来警告，而是一种当下的冲击。正如方凡在《美国后现代科幻小说》中写到的那样：“地球上的一切都以空前的形式紧密相连，各种组织和势力操纵着全球的经济和社会。人们迅捷地穿梭于世界各地，交通与通讯信手拈来，畅通无阻。可与此同时，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越来越模式化，越来越淡漠，信任似乎成了过时的感觉，人的内心无限孤独，时刻面临着背叛与被背叛。悲观和不满的情绪蔓延在赛博空间中。”在这种切实的社会背景下，滋生出了幻想中的Glitch City。而在后现代人对于人情的唯美化追求与渴望之中，催生出了赛博朋克社会下的英灵殿，也就是VA-11 Hall-A。而作为北欧神话中valhalla的变体，或许VA-11 Hall-A这一名称本身就多少体现出了主创对于其终究只是一种“想象性的解决”的妄想性与逃避性的自觉。宏大叙事的式微下，对于微观的人情冷暖的重新提起，或许终将只是在寒风中虚构出的一个的避风港或舒适区。

VA-11 Hall-A的萌文化取向和在敌托邦中构造乌托邦的唯美化审美，与经典的赛博朋克小说差异很大，但我想并不能因此就否定其作为赛博朋克作品的定位。正如斯特林所说：“赛博朋克对边界缺乏耐心。”作为一个后现代的文化与亚类型，对于可能性的追求是不应停滞的。劳伦斯·珀松在《后赛博朋克宣言》中也宣布了转变的来临：“这也许是因为评判科幻的人的年龄发生了变化。经过这个转变，科幻中的主人公们不再是孤独的圈外人，而其中的社会也不再是敌托邦。”如果有一天赛博朋克成了固化守旧、不允许新事物产生的亚文化，可能也就是它真正死去的一天。

波涛中的不变量

VA-11 Hall-A最令我感动和喜爱的一点，就在于它论述的问题与倡导的价值，在一定程度上对于时间性的超脱。人对温暖的渴望，对巨乳黑客口中“与相爱的人互相依偎”的需求根植于人的社会性中，是超越了时代的。也正因如此，哪怕游戏论述的仅仅是所谓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其所蕴含的真情与隽永依然可以带给玩家深刻的震撼。

像是一块不起眼的礁石一般，不论世界的波涛如何发生变化，VA-11 Hall-A依然屹立在繁华迷乱的世界的一角，给予人一处温情的避风港。

不论什么时候，亦不论又遭遇了什么，打开电脑或手机，推开VA-11 Hall-A的大门，都将听到贫乳双马尾魔法少女调酒师最真挚而克刻的问候：

欢迎来到VA-11 Hal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