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鲁迅”
公办单位的工作节奏终究是慢一些,却也更精致,分工明确的多,没了很多额外的差事。但这样又不免显得乏善可陈,缺乏挑战。班主任工作的初期可能有些许新鲜劲儿,一旦变成日常就愈发显得百无聊赖,每天要操心的不是纪律就是作业,实在影响人的心情。所幸平日里还有许多演出要应付,不至于彻底“无事可做”。问题在于,肌体一旦习惯了这种机械的闲散差事,就难免懈怠下来,近日更是连前两日兴致勃勃买来的书也失却了打开的勇气,索性搁置,放在沙发边上吃灰。于是每天就只是逛B站、看知乎、刷微博,间或装模作样的翻翻床头的《矮纸集》,手边的几个曲子的写作也撂下了,菜也开始做的千篇一律起来。
这不是我想要的状态。我向来以“直言善讽”自居,又身居教师之职,若是自己都开始“泯然众人”,还哪有脸来指教别人。更何况长久的懒散状态无疑对创作能力有着致命的打击,无论如何也要找点能激发兴趣的事做才好。退一万步讲,就算书看不下去,视频也得看些有营养的吧。
于是这两天就在B站上重新看起了UP主智能路障的几个视频,讲的是鲁迅。这套视频做的极好,我看得几度眼含热泪,于是一时兴起上知乎搜了搜有关鲁迅先生的几个问题,结果却看到评论里却尽是说他尖酸刻薄的,甚至有说鲁迅兄弟不合是因为他人品有问题的。我不免有些岔然:“怎么会这样呢?这帮人都没有基本的是非观念吗?”而后又错愕了,我为什么对针对鲁迅先生的诋毁反应这么大?为什么我会对鲁迅先生的负面评价感到不平呢?
我想起了前些天学校办运动会的时候,恰巧参与了学生们的闲聊。孩子们正巧谈论的是各自的偶像,就问我的偶像是谁,我下意识的回答:鲁迅。学生们很诧异,场面一度有些尴尬,我即刻发觉学生们问的“偶像”不是这个意思,但我也实在找不出其他什么合适的人选,只能作罢。我一直是把鲁迅先生当作自己的精神导师的,但能称之为偶像吗?我说不清。我对鲁迅先生一直抱有的崇敬态度,一方面源自国家长久以来的推崇,另一方面也与我中学时代的语文学习密不可分。
虽然我家里一直都有鲁迅先生的小说集,但对小学的我来说那仅是带着陈旧纸墨气息的黑白版画,从未真正打开过它。而认识鲁迅和接触他的文章,我确是从初中时代才开始的,在那之前甚至一度不知道鲁迅是谁。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叫张云霞,她教我们的时候刚刚踏入工作岗位,却已体现出十分先进的教育理念和极其深厚的语文功底,从来不是个照本宣科的人。我们都叫她“小张老师”(主要原因是当时还有个教英语的大张老师),我至今仍记得当年她在讲授《赵普》时对“阖户启箧取书”的评价:“人家六个字就表达出了清晰完整的一套动作,好些人作文写好几百字都没法说清楚。”相似的评价在带领我们认识鲁迅时也有过:“鲁迅先生的描写能力是极强的,比如写《狂人日记》的时候是怎么表现一个人疯了呢?‘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一句话就把一个人的精神状态表现了出来,很多人写上好几千字都没法表现出一个人疯,鲁迅先生只用一句话就做到了。”与这段形容类似的表述我后来在余华先生的文章里也读到过,本以为是小张老师引用了余华先生的文章,可后来我查了一下,余华先生记录上述感慨的文章最早发表于2011年左右,我的初中时代比这要早,可见伟大的思想果然会不谋而合。
那时的教材上,鲁迅的文章还有不少。但我有印象的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孔乙己》和《藤野先生》三篇,《社戏》基本只能记得“坐着唱的老旦”和“老六一家的罗汉豆”。虽然我们的张老师极力推崇,可于那个年纪的我们而言,这几篇都是可称之为“没有意思”的,因为理解文章必须联系各种时代背景,往往核心思想还不直接表现在字面上,实在麻烦的很。更何况那时节大家根本没法理解“隐喻”、“象征”之类的写作手法——你要讲就讲清楚嘛,清清白白直截了当的讲,何必搞这些莫名其妙的?可书本上这几篇鲁迅的文章分析起来还就全都得抽丝剥茧,小心谨慎,所以我的同学们对鲁迅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文思革”三个字上,再不想深入了解了。
我却不同。
我初中时的性子还很幼稚,总喜欢拿出只有自己有的东西来向他人炫耀,好像仅仅是“拥有”这样的状态也能高人一等似的,现在看来就是纯粹的攀比。其实少年时谁还没个攀比心理,只是大家攀比的方向略有不同罢了。学习好的比成绩,有钱的炫耀物质,家庭好的谈论父母,有大把时间的展示游戏等级,再不济还能比比身高体重长相……上述这些我全不占——或者全部都比过但发现不太比得了——就只能拿出只有自己有的“稀缺资源”聊以自慰,可以是集邮册,可以是中医穴位的人体模型,当然也可以是家里父亲的藏书(其实我父母也算班级家长中少有的高级知识分子,算下来其实也是可以比的,然而我那时没有意识到学历也能拿出来比较,所以只能用他们的资产打掩护)。这些藏书里,就有我说的那本印着黑白版画的鲁迅小说集。
这种书直接拿到学校装模作样是很容易被揭穿的——“光是有几本旧书有什么了不起?”,必须得是你看过我们没看过,而且还能复述出来里面的内容甚至表明立场喜好,那才算甘拜下风。所以我就借着小张老师上课内容的余韵,开始翻阅起了这本泛黄的老书,果然只有三块儿:“呐喊”、“彷徨”、“故事新编”。先读哪篇呢?《孔乙己》自是不看的,“‘大约孔乙己的确是死了’这句话为什么这么写”连考了两次我也没答对;《狂人日记》更不用想,又难读又难懂,自己都还是孩子怎么谈“救救孩子们”;《祝福》跟《药》太惨,《阿Q正传》又太长……一页页的翻下去,“果然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标榜自己的书”的想法就逐渐萦绕在心头了。
直到我翻到了《故事新编》的第一篇:《补天》。
怎么会是“补天”呢?鲁迅先生怎么会写神话故事呢?我很诧异,肯定是有什么其他的天需要由他或者他笔下的人物来补,又或者借着补天的由头讽刺什么当时的人和事。然而,我一行行读下去,却发现与我的预料大相径庭:果然是那个女娲,果然是那塌了的天,甚至还掺杂了造人的情节……但又与我过去知道的情节全然不同,虽读不太懂,但能明白这与我们以往认知里的故事不可同一日而语。怪不得叫“故事新编”,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剧情内容和人物内核却天翻地覆了。于是我立马提起了十二分的兴趣,读起了这几个故事。全仔细研究一遍肯定是没有时间的,因为小张老师上课留下的影响力就快过去,两三个星期之后谁还记得鲁迅在自己脑子里是个什么印象?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所以我必须得抓紧时间,赶在大家还保有对鲁迅的固有印象之前提出自己的新见解。
然而《补天》于那时的我来说实在是太难读了,我实在找不出一点它“不鲁迅”的地方。其他几篇却与《补天》不同:《理水》、《起死》、《采薇》、《铸剑》……一篇比一篇有意思,在当时的我看来,哪怕算不得引人入胜,却也与学过的文章观感“背道而驰”了。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当时感觉“有意思”?可能是因为不用理解它们背后的内涵的缘故吧。脱离了背后繁杂的隐喻,看内容就更能关注到小说本身的故事性上来。对那时理解能力尚浅的我来说,剧情有意思的就是好小说,所以我尤其喜欢《故事新编》中的这一篇:《奔月》。
后羿跟嫦娥的故事实在太经典了,少有人不知道射日跟奔月的剧情的。然而鲁迅先生还是出乎了我的预料,开篇就把后羿按在了地上:“又是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你去问问去,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怎么就只能吃乌鸦肉的炸酱面了呢?我顿时觉得后羿他们家真是太惨了。再往后看,发现这果然是个英雄落幕,美人迟暮的故事。
于是在中午,我便将这本书带到了学校,想向同学们转述这个不一样的奔月故事。中午提前到学校的人本就不多,大家来了之后往往也就是以聊天为主,是我阐述个人观点的好时机。教室里的人不多,有几个沉迷学习的女生我当然不便打扰,在我拿出这本书后,又有四五个对这方面的话题失去了兴趣——他们还是对“梦幻西游”更感兴趣,最后围在我周围的仅剩张文杰和於正标两人。两个人其实更好,更容易交流,远比单方面表达要有意思的多。于是我便开始陈述了。
“聪明的牲口确乎知道人意,刚刚望见宅门,那马便立刻放缓脚步了,并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时垂了头,一步一顿,像捣米一样。”我仅读了开篇的第一句,他们两个便笑了起来。我虽不明白是为什么,但见他们有兴趣,我也微笑了,接着往后陈述,“……又是乌鸦肉的炸酱面……”听到此处,他们更加大笑了起来,连远处聊“梦幻西游”的几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不等我问,张文杰便笑着解释:“你别唬我们吧?这是鲁迅的文章吗?鲁迅有这么强的幽默感吗?”他当然不是质疑我,但我却在心底愣了一下:“幽默感?对呀,我怎么没发现呢?”张文杰是班级优生集团的代表,他对文字的情感判断是不太会出错的。幽默吗?我又看了看我读的那几段话,确实幽默。我顿时觉得我的计划尚未开始便已宣告流产了。本想阐述一些自己的不同见解,却直接让他人率先发现了连我都没能察觉到的鲁迅的一面。我不禁暗自对张文杰佩服起来,大家都同是笑,他却能一针见血的解释笑的成因,并且发现我读了几遍都没能发现的属于鲁迅的特征。问题在于,大家对这篇文章的反应如此相似,与我初读时全然不同,为什么我一开始没觉得幽默呢?我之所以对这篇小说产生兴趣到底是因为这文章的故事讲的好还是被其中蕴含的幽默感而吸引了呢?我不知道。但没发现其中的幽默感,估计还是因为我“动机不纯”,一开始就抱着功利的目的,失去了一个普通读者本应拥有的洞察力了。
鲁迅幽默吗?在那个中午之前,我是不敢想象的。一个战士,怎么会幽默呢?但是有了这样的想法,再回过头来审视那些已经学过的文章,竟发现这股幽默感是时刻充斥在鲁迅先生的文章中的。为什么学的时候没发现呢?为什么上课的时候没发现鲁迅其实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呢?发现了这一点后,我甚至一度觉得是不是小张老师受应试教育荼毒太深,已经不肯帮助我们理解考点以外的内容了。自此,一个“幽默的战士”形象便留存在了心底,随着我撰写的文字越来越多,鲁迅先生便也慢慢的成为了我心中的偶像。
从那以后,每次想要重读鲁迅先生的小说,我必先将《故事新编》的内容复习一遍,尤其要先重读一遍《奔月》,因为她是我对鲁迅先生转变印象的启蒙。我常常想,换作是我,连着吃了一年多乌鸦肉的炸酱面,估计也要忍受不了想着另谋出路了。但嫦娥未免太过决绝了些,后羿都已经说好要为她准备后路了,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呢?如今想来,她骨子里估计就早不信任后羿了,或者本来是信任的,但这层信任被长久的“吃乌鸦肉”的岁月冲刷掉了。我时常觉得,文章结尾的后羿并不是无能为力,只是他心中积攒的对嫦娥长久的亏欠让他下意识的留手了,他射向月宫的那一箭并不是带着杀意的,只是向众人证明自己“姿态”的场面活儿,也是向嫦娥证明自己心意的一纸最后的飞书。连太阳都能射下来的人,终究是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为力,承认的并不是能力上的退步,而是对生活的妥协。我甚至认为,嫦娥其实也是舍不得的,所以才选择偷着跑了,因为但凡跟后羿面对面表明了想法,就总会被后羿说服打动,哪怕后羿真的愿意把药给嫦娥,怕是她也断然不愿意当着后羿的面吃的。偷着跑,既是选择了一条退路,也是断了自己的退路。传说中的后羿最终死在了逢蒙的桃木棍下,如果这也是鲁迅先生小说中人物的结局的话,革命者回归寻常生活的代价和下场也未免太惨烈了些。
未来的某天,我会不会也会因为厌倦了“乌鸦肉的炸酱面”而选择“奔月”,放弃了“后羿”——即教师这一行业呢?我不清楚。但愿它能时常为我带来几只“震碎的麻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