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梦中的杜丽娘

夢中的杜麗娘

牡丹亭《惊梦》一出，杜柳相见，杜丽娘该如何反应？很多人都以为杜丽娘是闺阁小姐，该是羞怯婉转的。尤其是梅蘭芳那一版，完全沒有層次遞進，一味的羞怯躲避。我却以为不然。如果她只是在現實生活中偶然间遇到一个风神俊雅的男子，也许会羞怯躲避。可是这个梦是她的日有所思，不是一般的邂逅，可以說是她的潛意識精心設計的一個夢，怎麼會羞怯躲避？汤显祖写得非常到位，但不是所有人都讀懂了。杜麗娘在闺塾课堂上听到老师解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是“那幽闲的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地来求她”，已经种下了那等君子来追求她的期待。这是她的春梦心理来源。当梦中的君子来追求她的时候，可以说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怎么一味躲闪。她在做夢之前也很明確地抱怨：“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 昔日韓夫人得遇於郎，張生偶逢崔氏，曾有《題紅記》、《崔徽傳》二書。 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約偷期，後皆得成秦晉。”又说道：“俺的睡情誰見？ 則索因循靦腆。”所以這個夢本身就是她情和性解放的場域，如果等同於現實生活就失去了所有的積極意義。最要緊的是杜麗娘在夢裡遇到的不單是一個長相俊雅的書生，這個書生還是妥妥貼貼的知音。杜丽娘正在暗自寻思：“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書生立刻读懂了她的内心，说道：“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 在幽閨自憐。”这正是呼应杜丽娘在游园之前“翦不斷，理還亂，悶無端”和遊園後“吾生於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沒亂裡春情難遣，驀地裡懷人幽怨（中略）。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 （中略）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傳？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的心境。如果前边書生说：“咱一片閒情愛煞你也”只是泛泛的甜言蜜語，杜麗娘還有一些羞怯和防範的話，這裏就是直擊杜麗娘心中最隱密最柔軟的地方，徹底擊垮了她的防線，因為她遇到知音了！這是一個轉折點。杜麗娘的心裡應該與黛玉聽到寶玉說“你放心”那一刻是同樣的感受：“聽了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因此從這一刻起，杜麗娘是完全“臣服”的狀態。嘴上不說，心裡和行動上都已不設防。所以湯顯祖寫到書生讓杜麗娘去“那答兒講話去”的時候，杜麗娘是笑著問“哪裏去”的，而不是半推半就。杜麗娘的心理過程應該是：相遇剎那的一驚，驚於柳夢梅的俊雅，這裏一定要有與書生的對視，而不是躲閃；然後回念一羞，大家閨秀的自然反應；然後一疑，這是誰呢；然後又是一驚，驚喜遇到知音。這裏一定要內心和眼睛裡都溢滿了熱烈，不再羞怯；最後一降，徹底繳械，百依百順，千娇百媚。後邊就是一晌長長的楚台幽歡，不勝其樂。青春版牡丹亭做得不錯（雖然還可以更明顯地表現杜麗娘喜遇知音的心情），讓杜麗娘充分地表現了內心的火熱追求。有大家閨秀的修養，卻沒有不解風情的呆滯，所以感動了無數人，從兩岸三地到西方世界。情之所之，無遠弗屆，因為情在每一個人心中，只要是真的美的就能引起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