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卜洵《灰色马》（鲍里斯.萨文科夫《苍白战马》) | 中卷(五）

　　七月二十日
　　我闭上眼睛躺着。街上的喧声，从开着的窗口送了进来；这石头的城里，气息十分沉闷。我半醒半睡地看见爱尔娜在我面前。
她正把门锁了，我能够听见尖锐的落锁之声。她徐徐地走到桌边，徐徐地把酒精灯点起来。一种灰色的火药散布在铁板上面——这就是轻酸汞。火焰的青舌——如蛇类之舌——在舐那铁板。炸药干了。许多小粒闪耀发光，发出小爆声。那微小的铅色的东西在玻璃里转动。这些东西就是去打破那泄出管的。我有一位同事，就是因为做这个工作死去的。他的尸身——或者，宁可说他是尸身的碎片——在屋里找出来：溅出的脑髓，涂满红血的胸部，破碎的腿和手臂。所有这些身体的碎片，都被收集起来，放在车上，拉到警察区里去。爱尔娜也有同样的危险。
　　如果她真被炸了便怎么样呢？如果毁了她的如麻的头发，和奇怪的青色的眼睛，而只有一堆红色的血肉余下，便怎么样呢？……那时佛尼埃便要代替她做这个工作了。他也是一个化学家，这种工作做得很好。
　　我张开眼睛。一线日光射进窗帏，照在地板上。我又堕入幻想中去。同样的思想又回到我脑筋里去。为什么亨里契“离开了”？亨里契并不是一个懦夫。然而一个粗心的人较之一个害怕的人尤坏。或者这不过是偶然的事么？唉，偶然的？
　　这对于我都是一样的。对于我都是一样的。也许亨里契之加入我们，我应负其责任。也许总督之至今日尚活在世间，是他的过失。也许爱尔娜会被炸了。也许佛尼埃和费杜尔会被他们绞了。但是总督总要杀死。这就是我的志愿。
　　我起床。窗外的方场上已有许多人如黑蚁似的在那里忙碌了，每个人都专心顾他自己的事，顾那日常的小事。我蔑视他们。


　　七月二十一日
　　我今天偶然地走到依梨娜的住宅旁边。这所住宅立在方场上，大而龌龊，看去很沉郁。习惯的势力迫我在路旁树荫下找凳子坐。习惯的势力又使我在低语：我今天要见她的时间，去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时间。当我想到她时，我有些回忆起一种奇怪的南方植物，一种热带产的植物——炎热的日光与灼炽的山岩所产的。我看见仙人掌的坚硬之叶，它的弯曲的干，在它的尖利的刺丛的中央，生了一朵大红色的花。有人会想到是一滴红色的血放射出来，凝结成红紫色。我在南方，在一个奇异而富丽的花园里，在棕树与橘树丛中，看见过这样的花朵。我摸摸它的叶片，它的尖刺戳进我的手里；我在刺人的针刺与醉人的香气中呼吸着。海水晶熠地发光，太阳升在中天，一种神秘的咒语正在工作。这朵红花迷诱了我，使我灵魂苦楚。
　　但我现在没有要求依梨娜的心。我不愿意想到她。我不愿意回忆到她。我心中占满了奇异的怨恨之感情。我也不再问问我自己：究竟值得怨恨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