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丛书》 宋 王楙 (三)

持国秉
《汉书》、《史记 周亚夫传》都说“许负相之,曰‘君后三岁而侯,侯八岁为将相,持国秉。’”注解说:秉,彼命切,为柄字。三刘(指刘敞、刘攽、刘奉)无注解,应该是柄字,这不用怀疑了。
《管子》里说“治国不失秉”,诸公的见解,想必来源于此。但我读《史记 蔡泽传》时,说:泽从唐举相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政。’有之乎?”因此怀疑《亚夫传》里的“持国秉”的“秉”下少了一个政字,秉只符合呼作上声。因为这两件事极为相同,而且持国秉都是出自于相命先生的口中,恐怕意思是一样的。
考校《前汉书》都是以秉字用,不曾有作柄字用的地方。
龚张对上无隐
前汉时期的人依然保持纯洁诚实的气象,即便是小人有时也不敢自欺。
龚遂入朝,王生说“天子如果问您用什么法子治理渤海,您不可直说。应该这么说‘都是圣明的主公的贤德之力,不是小臣之力。’龚遂进去面见皇上,把王生教他的话说了一遍。皇上说‘君怎么忽然话讲得这么老到呢?’龚遂急忙说‘这些话我根本不懂得说,是议曹教臣要这么说。’”
另一事:兒宽为廷尉张汤写奏折,书写后即时通过。几天后,张汤去见皇上,皇上说“前日的奏章绝对不是庸俗的小吏能写出来的,到底是谁写的?”
张汤说“是兒宽写的。”
不掠夺他人的长处而让自己显耀,龚遂是这样的人,张汤也可算是一个,读后可知当时的人的行为尤其接近古人。
诬罔难明
他人如果污蔑诽谤相加,怎么可能置之不理也不申辩呢?以前有直不疑买金偿郎、陈重买裤偿郎,这两件所发生的事,以及处理方法都一样,二公不失厚德,但处理方式绝对不是中道。所幸后来皆水落石出,被污蔑的事得以明晓;假设不幸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人怎么可以安心受人诬陷呢?
事情发生讲的是事实,人如果做了他人所说的那件事,接受不好的名声没什么问题;人要是没做人说的那件事,却要顶着个坏名声,可能吗?即便顶个虚名不算什么,可是要是人家所污蔑的是杀人,人将如何处理?
被诬陷拿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能会成为他人诬陷其杀人的一种积累。我读到陈、直二公被诬陷,因而想到天下不可胜数蒙受暧昧之冤的人!有些人天生呆讷无法为自己申辩,有些廉洁的人他不屑申辩,仁德的人忍辱不申辩,善辩的人对方不让你申辩,即便给你机会申辩,人家也未必听,因而被诬陷也未必能伸。唉!真无可奈何啊!
(补充,直不疑买金偿郎和陈重买裤偿郎的典故:直不疑买金偿郎见《资治通鉴 不疑偿金》八月,壬辰,以御史大夫卫绾为丞相,卫尉南阳直不疑为御史大夫。初,不疑为郎,同舍有告归,误持其同舍郎金去。已而同舍郎觉亡,意不疑;不疑谢有之,买金偿。后告归者至而归金,亡金郎大惭。以此称为长者,稍迁至中大夫。人或廷毁不疑,以为盗嫂。不疑闻,曰:“我乃无兄。”然终不自明也。陈重买裤偿郎典故,见《忍经 诬裤》陈重同舍郎有告归宁者,误持邻舍郎裤去。主疑重所取,重不自申说,市裤以还。)
杨恽有外祖风
司马迁遭受腐刑,后来任中书令,受皇上尊宠。他的好友任安给他写信,向他说必须像古时候的贤人那样推荐贤明的读书人。司马迁回信,信中情词幽深,委蛇逊避,人们读了,为之伤恻,可以想象当时司马迁无可奈何的情况。司马迁心中抑郁的情感,随笔发露,绝对不是笔力矫情老到。
他的外孙杨恽因为说话不注意而被罢免官职,他的好友孙会宗写信给他,告诫他“您之前是一位朝廷重臣,现在被罢免官职,退为一般老百姓,您应该在家闭门思过,懂畏惧皇上的威权。”
杨恽写了回信,陈述自己因皇上曲解而受到的委屈,其中那股怏怏不平之气,宛然有他外祖司马迁的风致。这是因为杨恽平时喜欢读外祖父所作的《太史公记》,所以一拿起笔来,其中所作的词旨,自然而然像极司马迁。
虽然人在写作的时候,笔力有高下之分,有一些是天生的才智,有一些是老师的渊源和贤友的影响,大家都是这样渐染而成就的。梁江淹在狱中也写一封信,信中情词凄惋,有司马迁的风致。可惜笔力不如司马迁。
(我补充下杨恽典故:杨恽得罪太仆戴长乐,被戴长乐在皇上面前检举,说“以主上为戏,语近悖逆。”汉宣帝一生气,便把杨恽抓入监狱,之后释放他,罢免他的官职成为庶人。但杨恽有钱,整天乐淘淘,逍遥自在,他的好友安定太守孙会宗,因此写信告诫杨恽。杨恽给孙会宗写了回信,也就是《报孙会宗书》。后来国家遭遇日食,有人乘机向皇上汇报,说“因为杨恽太过骄奢所导致的。”于是他又被抓了,抄家时搜出《报孙会宗书》,汉宣帝看后大怒,判以大逆不道罪,把杨恽腰斩。)
未渠央
现在很多诗句喜欢用未渠央事,但往往都不去考究来源。渠这个字,读平声。按照《庭燎》这首诗,其中对夜未央的注解说“夜未渠央,渠,其据切。”应该读遽,只能读这一音,是指夜还未遽尽的意思。
《古乐府》记载王融的《三妇艳诗》说“丈人且安坐,调弦未遽央。”
《长安狭斜行》说“丈夫且徐徐,调弦讵未央。”
陶渊明的诗说“寿考岂渠央”。
黄鲁直的诗也说“木穿石盘未渠透”。
这些诗句都得读遽。
《史记》里,尉佗说“使我居中国,何渠不若汉?”在班固的史作中写为“何遽不若汉?”这可以用来验证。
卑之无甚高论
现代人说“卑之无甚高论”这句话,重点在所说的“卑”,其实这样子失去原句的意义。
按照《张释之传》说:张释之上朝汇报完毕后,他走上前,说“必须根据时势要求,采取的措施。”
文帝说“卑之,无甚高论,令今可行也。”
张释之听了皇上这么说,于是向皇上讲述秦汉之间所发生的事,说秦朝为何失败,汉朝为何成功。
文帝听了,说“善。”
所谓的“卑之,无甚高论。”是文帝害怕张释之跟他讲五帝三王那些上古离现在很久远的事,这些上古久远的事对于现代来讲,根本没参考价值,而令张释之说些现代可执行的。释之于是向皇上说秦汉之间发生的事,文帝听了很受用,而称“善”。
那么“卑之,无甚高论。”应该是两句,现代人按一句来读,因而失去原本的意义。
当时佚事
历史上有很多事确实发生了,但史传没记录其中的详情导致后来的人不知道,这样的事多的无法统计。
比如高祖时期,赵尧举春,李舜举夏,兒汤举秋,贡禹举冬(典故见《汉书•魏相丙吉传》:“中谒者赵尧举春,李舜举夏,兒汤举秋,贡禹举冬,四人各职一时。”),这件事要不是因为魏相检举祖宗旧事,人们要从哪里得知呢?
还有一条是高皇帝所述诏书《天子所服第八篇》,而前面的七篇所记载的,我们也不知道是讲什么。
按《史记》所记载,褚先生说“田仁检举三河。”河南、河内的太守都是杜周的儿子,河东太守是石丞相的儿子,田仁所检举的这三个人,皆被抓入监狱,后来都被诛杀。如今读《前汉 杜周传》只说杜周的两个孩子夹河为郡守,治理的手段残酷,但没有说到他们的结局如何,而谈到石丞相的儿子,也没有记载说他任河东太守。
后汉梁统的疏说“孝哀帝延续太平接替皇位,由于在位的时间不长,听讼裁夺的事也接触不多,丞相王嘉趁机从中为所欲为,随便解释法律条文,并废除了一部分先帝时期所制定的法律。数年之后,被废除的法律条文多达上百,于是出现判决不合理的情况,致使无法让人民称心。臣下谨慎地选择了一些特别妨害政事、危害善良百姓的事例,奏陈如下(见《晋书》志 第二十章)。”现在我读《王嘉传》以及《刑法志》并没有记载这件事。
晋朝段灼上疏说“成帝不听劝告,让舅舅管理国家政事,导致权势外移。张禹生病,成帝亲自来到他家,在床前向张禹行拜礼,询问天下事。张禹地位低于五候,却苟取容媚,朱云实在看不下去了,向成帝祈求尚方剑警戒其他的人。”现在的《朱云传》只说,张禹是成帝的老师,成帝特别尊重他。朱云便上书祈请尚方剑斩佞臣张禹一人,没有说明其中的缘由。司马温公的《通鉴》有前后连文说明此事,符合段灼所说的话。
我列举了这几处,想让读者了解,自古以来历史所发生的一些善、恶事件,很多都被史书记载漏掉了。
天子所服这一条在《汉杂事》记录了,我这才知道五时衣(李贤 注:“五时衣谓春青,夏朱,季夏黄,秋白,冬黑也。”)始于汉代。
亡秦兆
班固所作的《前汉书》,寓劝戒意很深啊。我读他所作的七十卷列传,陈胜放在第一。因为是遵照事件顺序的缘故。但读陈胜传时,里面没说其他,在首句说“陈胜年轻的时候,有回与佣人一起耕田,他中途停止耕作,感叹说‘要是富贵了,绝对忘不了今天。’佣人笑着回复说‘我们当佣人的,一生只能帮主人耕作,哪里来的富贵哦?’陈胜听后叹息的说‘嗟呼!燕雀怎么能知道鸿鹄的志向啊!’”
班固是最先记载这句话的,有的人以此认为天很早就开始要灭秦朝的预兆。
作《项籍传》时,又说秦始皇东游到会稽,项梁和项籍看到秦始皇,项籍说“那位将要被取而代之。”一个平民敢说这样的话,也是可以验证天要灭秦朝的预兆,世态发展到这个地步,接下来的步伐是谁都无法阻挡了,之所以高祖的起义应天顺人,说明已经如此了必然有人会走到这一步。
次公何义
在《笔谈》中说:景祐中,审刑院断案,主判官将使臣何次公的案卷交由皇上审阅,皇上忽然问“这人名为次公,到底是什么意思?”主判官无法回答。
那当时庞庄敏公是殿中丞、审刑院详议官,正好跟着长官上殿,于是他越次上前一步说“臣曾经读《前汉书》,黄霸的字为次公,因为黄霸是次王的缘故。人取这样的名字,应该是仰慕黄霸的为人吧。”皇上听了,点头赞同。
我认为庞庄敏的解释过于牵强,而且这样的说法也没有根据,不如说“臣读《汉书》见到宽饶字次公,也就是魏丞相所评论的次公此人因为比别人清醒,所以为人狂放。宽饶公正廉洁做事不回避鲠直让人看得明明白白,这人一定是仰慕宽饶的为人。”这样的说法才能称为得当。而且在《前汉书》里记载了四位次公,除黄次公,还有张次公、桓次公等人,怎么单独拿黄霸当比拟呢?
我想应该是庞庄敏当时正处于仓卒之间,脑袋第一冒出的是黄霸字次公,随即应对的缘故。我去考察字次公的汉朝人,发现这个次公的意思,是指他在兄弟间排行老二,就如人称呼仲卿、次君是一个意思。
庞庄敏所说的“黄霸是次王”,也是穿凿附会的说法。《玉壶清话》记载这事,主角说是梁适。吴曾的《漫录》记载到这件事,他没分析原因,只说这样的辩解“次公”不是很合适。
楚王好细腰
《传》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荀子》说“楚王好细腰,故朝有饿人。”
《墨子》也说“楚王好细腰,国多饿人。”
《淮南子》说“灵王好细腰,民有杀食而自饥也。”
人君喜欢的是细腰的宫女,他怎么可能会喜欢朝中那些糙老爷们的细腰呢?天下所发生的事,那些真实是讹谬到超出人的思想范围的,不止细腰这件事。
经书因误
经书流传经常会出现错误,因而很多人迁就错文,比如《礼记》引用《君牙》的词句,说“夏暑雨,小民惟曰怨;资冬祁寒,小民亦惟曰怨。”注解说“资”读为“至”,这个说法是齐、梁人的发音,现在人读音有错误。
夏天下太阳雨,人们怨天;冬天极为寒冷,人们怨天。按照现在出版的《君牙》,里面说“夏暑雨,小民惟曰怨咨;冬祁寒,小民亦惟曰怨咨。”其实原本文章就是这么写的,只是《礼记》将“咨”误写为“资”,而且结尾还少了一个“咨”,于是人们只能曲解来说,以便结合全文能说通。
又比如《中庸》里说“素隐行怪”,《汉志》则说“索隐行怪”,这就如在《书序》里将八卦写为八索,导致徐邈以为是八素,因为索与素二字,意思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