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的日子3
出太阳,我光脚坐在草地上,大意了,昨夜下过大雨,草地还有些沁人,好在我穿的拖鞋,所以我脱了拖鞋坐在鞋子上,脚就光着晒太阳。 我其实更习惯光脚,也不喜欢穿袜子,在大学碰到一个和我一样的女生之前,我都觉得自己的习惯有些怪,但事实上,人类众多的其中一个好处(即便我说不出第二个)就是你总有同类。 虽然今天我的光脚不是出于习惯,而是有计划的。因为我要剪脚指甲。很多人不理解,这种琐碎的小事对我来说很难也很重要。 我听说过一个奇怪的说法“晚上剪指甲会见不到父母最后一面”,我对这种不知道哪儿来的言论的相信,或者说落实,是基于两点,“一是我不知道是否有可能,二是如果我能做到那就做,因为也不是什么上刀山的事情”。 所以自从我听说后,就一直贯彻这个小事。大部分时候剪指甲都是天黑之前的傍晚,或者早晨出门之前。但由于我时常忘记,一不小心就错过时间,指甲越长越长。 最近记忆退的厉害,今天也差点忘了,好在我提前光着脚,左脚踩在右脚上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剪指甲的时候很是费力,脊背僵硬得不行,很奇怪,小时候明明很轻松就能弯,我的骨头难道是木头而不是树枝吗?已经死掉了吗?在我生命结束之前,身体就已经结束了吗? 我想到,以前我帮外公剪脚指甲的时候也是这样,他说他够不到手,也弯不下去腰,眼睛也得戴老花眼镜太麻烦。那时他还活着,却老得像树,如今他已死,却在我心里活泼泼地摇动。 所以我看他太费力就帮他剪,他把手里的一大串钥匙给我,指甲刀就挂在上面。 我眼神也近视,所以把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凑近看,他的脚趾甲有些黑黄,大脚趾又厚又硬,还有纵棱。皱巴巴的大脚,还有褐色的老年斑,像一只甲鱼,趴在我膝盖上。或许有些记忆在我失去自己的双脚前,都不会丢失——我怎么给一只鳖修指甲。 我试了试,结果那把指甲刀不好使,顶多剪掉一半,另一半剪不断,感觉我再用力些,杠杆就会弹出去。所以我问外婆借了另一把更大的,把钥匙串放在旁边的玻璃茶几上。 不知道他留了多久得这么长,指甲拐弯的地方比公鸡的爪子都还要厚硬。如果我早点知道,那好几双他的袜子也不至于被穿破洞。老年人把自己的羞耻藏在鞋子里,不让任何人晓得,却让我因为没有一双透视脚趾的眼睛,觉得愧疚。 又多了一个想象的超能力的一天。 我的脚指甲倒是很薄很干净,白白嫩嫩。一看就知道是双走了二十多年的路,没有一天下地种过庄稼的脚。今年冬天的冻疮让几根末尾的脚趾有些发紫,希望阳光把颜色匀一匀。 我戴着帽子,除了脚,没有其它裸露在太阳下的地方。我想到了“装在套子里的人”。我几乎每天都戴着帽子,从前是为了好看,现在是为了少花防晒霜的钱,方便不占手。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会不会和我一样,只是不想晒黑?如果见到他,我也不会觉得很惊讶,因为照射是光的本性,是否被照是人的想法,即便那个光是人的眼光。 我坐的草地周围有很多“兔儿草”开了小黄花,这种长得类似于蒲公英的小草,在我老家拿来喂兔子,因此得当地俗名。我突然想知道它吃起来是什么味道,应该没有大毒。去年外婆养了几只兔子,她每天都扯一堆这种草,可惜兔子热得遭了癞病,没能养大就被吃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可惜。 我伸手摸探了一下,地里水汽晒干了些,于是我把自己的腿伸直,让更多的肢干晒太阳,如果全干了就可以躺下。 我突然想到,昨天出门回来的路上,路边草地上有一大摊狗屎。于是我左右巡看了下,确认自己身边没什么卫生隐患和安全问题。 那摊狗屎让我想到一部日本电影,名“乱反射”。大概讲的是一群人的“无心之失”的叠加效应导致一名孩童被行道树砸死,年轻父母寻求真相和公道的故事。事件放在最前面,人心和人性才是镜头下的重点。 我无法认真对待我人生遇到的每一个人和事,发传单的,推销的,卖货的,路人,同事,家人。 这种仓促的敌对或亲密,偶尔让我悲伤,只是意识到的珍惜还不够,我反省着有些应该处理的更加认真的交往,被草草结束了,并且再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但我用沉默替代悲伤,因为悲伤太长久会辜负更多。沉默会像一柱香,安静地燃烧过往,它替我悲伤,而行路在我前,爱仍在身边。 所以这儿没有狗屎,我还很安全。 旁边有个枇杷的树苗,才不过10cm高,大概是去年以前的种子才发起来,因为今年枇杷果还远未到熟的时节。 “三月樱桃红不久,四月枇杷久久红”,这句我外婆教给我的谣我一直确信。因为樱桃在我们那儿太稀罕,稀罕到我上大学前只吃过两次,得亏我家里有树的亲戚送来,让我知道那个像红玛瑙一样剔透的果子是什么味。我初中读住校时,去学校的小路上有两棵,打从它开花,我就盼着它熟我能顺手吃一口,但是每次去学校前的青果果,放假回来就啥也不剩,即便是我只住校一个星期也从未有幸吃一口,但我从此不再因为唐僧在西天取经的路上,面对众多美女都没有犯过戒,就认为他是个很正人君子,未知全貌啊未知。 无情的时光带着樱桃去了别人的胃里,希望他/她吃得高兴,那我就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因为有什么吃什么,我一直如此,比如枇杷。 我家后面有两棵高得齐屋顶的枇杷树,旁边还种了两棵桂花树,美味,香味,从来都准时。 小时候的我很喜欢爬树,因为除了电视机那几个频道外,这是我仅有的游乐设施。 干瘦的我身体轻快,不怕高,更不怕摔,伸长两只手,活像个猴子。爬,跃,荡,跳,似乎飞起来也不是不可能,我就这样相信我自己身体的发展潜力,相信一切未知的可能性会给我惊喜,或者说,它会输给我。 即便经常受伤,我还是好动得不行,摔得到处是口子和血痕,但结痂后却不留疤,就像从来没摔过,因此我就更大胆,我觉得这是某个低调的超能力。 家里没有像样的处理伤口的东西经得起我霍霍,擦破皮我就用盐水和外公的酒擦一擦(他不知道的时候),敞着吹吹风,很快就能好。 现在我很怕疼,但我依然这样做,用75%酒精消消毒,这样好得快,我的身体比我的大脑要更依赖偏方,那些我笃信的自己人生经验里的偏方。 天气热得越来越早,今年闰二月都还没来,油菜却都开了,我隐隐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小时候,要等到清明挂亲时,油菜花海才金黄得发浪,而今早了太多,乱了太多。 学校图书馆前,种了培育的新品种油菜,花瓣带着淡淡的粉色,和传统油菜花混栽在一起。我自认是喜欢新意的人,但我却对这些地方并不感冒,就像如今时尚圈的高定秀场一样让我静默。好几年过去我也只记得一两个品牌的一两场秀还有点意思。 这样的创新没有大的弊病,只是我看到了他们的目的,却没有看到他们的原因。也可能是我又犯了严苛个人主义的局限毛病。所以不再多想。 凤仙花也早早开了,今年的颜色比去年缤纷了些,去年是统一均匀的粉色,每一株的个头也差不多,今年杂或间黄,株高不一。去年的凤仙花从二月中旬足足开到了十月,这让一直观察它的我很是惊讶,这样长的花期,对于一年生的花来说,实在是天资非凡。它一定不知道,在它灿烂自己时,很多寿命更长的生物都没能挨过那几个月。有时人生连用“潦草”这样的词形容,都算夸大了。 玉兰花已经盛极转衰,白玉兰开在前头,紫玉兰和二乔玉兰来得更晚些。玉兰花先叶开放,一树开满,那是一种很有侵略性的视觉色彩冲击。所以我不太喜欢它开得最繁的样子,太霸道。而且,很多人都说玉兰有高洁清丽之姿,但其实玉兰花落的时候,一地狼藉,比桂花果实落地之况更甚,多汁的花瓣经踩踏后,几天不清理还有一丝发酵的味道,如果菜市场不卖肉类,应该就是那个样子。如果不是栽在水泥地,花瓣落在草上会好得多,但大多玉兰都栽在路旁供人观赏,这种矛盾就更让它在我心里不讨喜。 既然存在,我就爱它原本的样子,即便不是热烈的喜欢,我也用一种最平淡的爱去尊重它,植物本身的存在是好的,是和我的存在平等的存在。 但是,有些存在背后负荷太多,就像一棵普普通通的树,没有神奇的魔法和庇佑的能力,身上却挂满了红色的飘带,写满世人的愿望,这足够让我静默。我真想替那棵树说一句“别爱我,没结果”,当然我只是想想。 我看到,听到,且保持沉默。——惠特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