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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个死鱼朋友

2023-02-18 14:30 作者:爱与罪恶的最终幻想  | 我要投稿

    那是一个不太冷的冬天,我坐着火车回到了东北老家。

    还没来得及踏进家门,我就被一声吆喝叫住:“余富贵回来了!他要见你!”

    余富贵住在城东的余家堡子里,世代捕鱼为业。他和我一起念了初中和高中,之后便继承了家里的渔业。他每年夏天从渤海口出海,一路北上捕捞海鱼,冬天到达乌苏里江,在冻结的冰层上凿井抓鱼。自从毕业以后,我们家每年都会收到他寄来的胖头鱼,直到两年前,我失去了关于他的所有讯息。

    我坐在余富贵支起的临时鱼铺旁,他一边猛抽着烟,一边熟练地剖开一条条鱼的肚子。

    “肺癌,”他故作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以后捕不了鱼了。”

    “找先生算过了,下辈子我会投胎成一条鱼。”他不给我接话的机会,自顾自地说着,“我把所有的渔具都留给你,到时候我希望能捕到我的人是你。”

    他抬眼看我,似乎没有听到自己在说什么。

 

    “你特地叫我来,不会只为了说这些吧?”

    余富贵停顿片刻,也不再兜圈子:“我记得你在南方念大学吧,应该见多识广,我想请你看看这个。”

 

    “我和鱼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可以说跟鱼比朋友还亲。”他换了一个大号的案板,用水冲了冲案面,然后随手抄起一条胖鱼将水渍抹平。

    随后他搬来一条大概一米三长的鱼,费了好大劲安置在案板上。

    “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条鱼超出了我的认知。”

 

    眼前的这条鱼身体完好,没有被剖开,也没有腐烂,但看着很别扭。

    它的身形整体上呈纺锤形,但是尾部相较于头部看起来大得多,还表现出一种不合比例的粗壮。它的表皮十分光滑,但一侧中央的皮肤有一片明显的坏死。它全身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齿印和划痕,其中一道尤其之长,几乎斜穿了半个身子。但从它黑色的眼影和横贯身体中间的黄线还是可以看出,这是一条鰤鱼,也叫青甘鱼,鲹科鰤亚科鰤属。

 

    “你最近去东海捕鱼了?”我知道鰤鱼属于洄游性鱼类,在北海道产卵后,一部分鰤鱼会南下太平洋,另一部分鰤鱼会穿过日本海来到东海一带。

    “不,不是东海。” 余富贵摇摇头,显然他也对这条鰤鱼的来历深感疑惑。“我这几年去了西伯利亚,这是在雅库茨克的冰层上凿井捕到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说实话,我确实还没有去除它的内脏,也没有冷冻运输大型鱼的手段,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不腐烂。”余富贵作出了不算解释的解释。

    但我脑子里想的是另一件事。我指着它身体中间的黄线,提出了我的疑问:“鱼体上贯穿头尾的黄色带子是鰤鱼的显著特征,但你仔细看,这条鱼身上的黄线并不是平直的,上面有许多卷曲的鱿鱼须般的螺旋,是这些螺旋排成一排构成了一条黄带,这很奇怪。”

    余富贵轻笑一声,带着内行嘲笑外行的语气解释道:“这不奇怪。洄游性鱼类常常会根据身上鲜艳的图案来跟随大部队。很多时候同一种鱼的不同家族的图案会略有不同,这有助于它们能尽量和同族鱼呆在一起。”

 

    “它确实是出生于东海的鰤鱼,夏季洄游至北海道附近后,就孤身北上进入了鄂霍茨克海,没有回家。它壮硕的尾部正是用来与北方汹涌的风浪搏斗的,”余富贵凭借丰富的捕鱼经验下了结论。

    我还是有些不服,“鰤鱼的适宜水温范围在20℃到30℃,一旦水温低于15℃就会停止生长,你怎么解释这条发育如此良好的尾巴呢?”

    只见余富贵抚摸着鱼尾上密密麻麻的齿印,似乎在仔细组织语言。片刻后,他回答道:

“从这些齿印的形状来看,伤口应该斑海豹造成的。斑海豹行动迅捷,鰤鱼不可能躲过斑海豹的袭击,但好在斑海豹对鱼类十分挑剔,咬下一口鰤鱼肉后就知道这不是它的菜,所以不会致其死地。”余富贵不知道自己的表达是否明确,停顿几秒后接着补充道:

    “这是一种自反馈机制,海鱼的自愈能力都很强,经常运动的肌肉在受伤后往往长得更快,甚至比之前更强壮。”

    “也就是说,它在受伤后也没有停止摆动尾巴,甚至摆动地更加猛烈,目的就是让尾部在自愈后得到成长。”

 

    我一时间语塞,决定不再班门弄斧。我看着余富贵指着那条最长的划痕,继续解释道:

    “从这道伤口的直径和深度来看,应当是虎鲸造成的。虎鲸即使在不饥饿的时候也会攻击其他海洋生物,只是出于娱乐。虎鲸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把鱼、海豹、甚至海鸟撞飞到冰块上,然后看着它们冻死或渴死。”

    这也就解释了一侧鱼皮坏死的原因,应当是直接接触了冰面导致的冻伤。

 

    “我想象不出它是怎么活下来的,它在这种状态下能做的只有用鱼尾拍打冰面。”我感慨地说,同时立刻想到了一种解释:“难道它以固定的频率拍打冰面引发了共振?”

    余富贵哈哈大笑,“不要以为自己在学校读的书可以随便应用,要知道冰块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块的振动会被海水全部吸收。”

    “应当是独角鲸。”他故意放慢了语速,享受着我疑惑不解的神情。

    “独角鲸群在迁徙途中遇到冰层,一般不会选择绕开,而是会用它们的尖角直接把冰撞碎。这个时候它们会先用回声判断出冰块脆弱的部分,然后从这个脆弱区域开始撞击。”

    “是鰤鱼拍打的声音干扰了独角鲸的判断,独角鲸替它撞碎了冰块,让它重新回到海里。”

    我不知道这样的获救是否称得上是奇迹,惊愕于这狭窄的划痕竟记录了如此惊心动魄的冒险。

 

    “这还不是这段征途最壮烈的部分,”余富贵神情有些激动,如同一个长辈在向晚辈讲述年轻时的奋斗史,“要知道鄂霍茨克海三面被陆地包围,另一面是绵长的千岛群岛,如果不是在最开始就找对方向,否则很难游出这片海域!”

    “而它!它竟从鄂霍茨克海西岸直接游进了东西伯利亚,并前进了上千公里!”

    “对于海鱼来说,进入大陆后,水体的盐度和温度都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会导致海鱼无法进食,难以呼吸。它必须始终张着嘴高速游动,才能保证大量新鲜水流能流经腮部提供氧气,一旦停下或者降低速度,它就会窒息而亡。”

    我曾经了解过,在海况恶劣的时节,鰤鱼常常会先在近海面区域大量进食并储存脂肪,而后潜入深海躲避风浪,所以猜测道:“在不进食的情况下保持高速游动,那它大概是先在鄂霍茨克海大量进食并储存了足够的脂肪,它打算靠这些脂肪支撑自己渡过大陆。”

    “不。”余富贵立刻否定了我的想法,但他停顿了很久,似乎是不想说出答案。

    “从时间上推演,它到达鄂霍茨克海西岸的时节应当是冬季。那时的鄂霍茨克海大面积被冰层和积雪覆盖,太阳的能量难以补充到海面下,食物来源十分稀少,它不可能完成大量脂肪的积累。”

    余富贵捏了捏鱼的腹部,略带悲伤地说:“所以它应当是像欧洲鳗鱼那样,通过消化自身的组织和器官来获得能量的。”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它没有腐烂的原因,它早就将自己的内脏消化掉了。

 

    “它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前进了上千公里,之后和成千上万的细小河流一起汇入了勒那河。当时我们在雅库茨克附近的冰面上凿井,井刚打通不久,它就像企鹅上岸一样,以一道优美的曲线从水中跃出。被捕后它没有一丝挣扎,我们甚至难以分辨出它是死是活。”

    故事讲完了,余富贵终于说出了他的疑惑:

    “我能找到的答案就只有这些了,但我想知道为什么,这漫长又壮烈的征途,这本不应属于它的冒险之旅,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思考了有一刻钟。

    “把它的眼睛给我吧,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就好。”我请求道。

    余富贵同意了。他将它的一只鱼眼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又找了一个精巧的首饰盒,把鱼眼端正地安置其中。

    临走前,我劝余富贵少抽点烟。

    “别赶着投胎,鱼生又不好受。”

 

    回到南方的第二天,我就带着鱼眼前往了市美术馆,那里正有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全球巡展。

    “Kelvin-Helmholtz不稳定性,这就是你漫长旅途的起因。”我一边走进展厅一边对着鱼眼解说道:“连续流体内部存在剪切速度的地方,或者流速不同的两种流体的交界面处,都可能因为这Kelvin-Helmholtz不稳定性出现规律的界面扭曲形态,就像这样——”我指向前方。

    此时伫立在我们面前的,正是后印象派画家文森特·梵高的《星月夜》。在这奇幻的天空中,扭曲的长线和破碎的短线交织成如螺旋的火花的星云,仿佛星月的辉光在举行彻夜的狂欢,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无比的安宁与静谧。

    “这大概是对Kelvin-Helmholtz不稳定性最优美的诠释了,这卷曲的星云,不正像你身上那些贯穿头尾的黄色螺旋吗?”

    “也许是一股迅急的洋流,也许是海洋深处的潜流,也许只是偶然产生的水流,引发了Kelvin-Helmholtz不稳定性,你起初把那些卷曲的螺旋当作是同伴追了上去,所以走上了和大部队相反的方向。”

    “你不是人类,所以你只知道前进,不知道回头,所以就有了这场漫长的征途。你在勒那河冰层下黑暗的水流中前行的时候,突然间遇到了一股温热的水流带着阳光从上方涌出,那是余家祖传的开水凿井法。”

    “你在那束金色的光芒中见到了闪耀着的卷曲螺旋,你知道那里就是旅途的终点,所以你游上前去,如回家般从容。”

    一切谜底揭晓,我不由得感慨万分。

    “梵高也好,余富贵也好,许多人类穷尽一生,直至死后都无人理解他们人生旅途的意义。甚至许多人在漫长的奔波后,连自己都忘记了为什么要前进,因而永远也找不到终点。好在你不是人类,你只知道前进,不知道回头。”

 

    或许是南方的空气更加潮湿,这颗鱼眼上似乎涌出了一颗水珠,顺着眼睛的弧度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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