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绮想世界
1、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街上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辛苦了一年，人们这会儿都放松下来，悠闲地等着过节。我的事情也不多了，就剩节前最后一次外勤没完成，现在正开着车去夏江镇走访客户。等这趟跑完，我这个30岁的未婚男，就该回家过年，尴尬地接受父母的唠叨了。他们会追问我上次见到过的杨晓丽谈得咋样了，准备啥时结婚？我想我可能很难让他们理解，在VR游戏里我不能放心地把后背交给晓丽，所以不能和她结婚。我真想大声告诉他们，反正有人说过，城市就是一个几百万人一起孤独生活的地方，急什么呢！
我叹了口气，在脑子里甩开这些烦心事，默念起这回的工作内容。我们“妙思”公司是个新锐医疗设备公司，善于结合最新的信息技术解决脑部病变的难题。公司最新研发的“灵媒”沉浸式治疗仪，是针对阿尔茨海默症的拳头产品，在业内一骑绝尘。这套神奇的设备可以将病人与至亲的意识世界链接起来，由这位链接人设定病人熟悉和喜爱的场景，刺激病人萎缩的脑神经恢复生长。借助最新的虚拟现实技术，营造的场景与现实世界没有区别……
唉，本公司广告语都把我洗脑了，一想到工作的事，脑子里浮现的就是这些！还是面对现实吧，这机器虽然前景喜人，但是还处在临床测试阶段呢，距离上市还有段日子。公司在自主申报的基础上选定了一批试用客户，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了解试用效果是最迫切的事情。
我这次回访的客户背景单纯。病人倪晓虹是夏江镇一位花店店主，年龄57岁，病程两年，病情发展速度普通。链接人张海洋是她的丈夫，61岁，退休前是夏江供电公司的一位工程师。他们是最早期的试用申请人，所以很快获得了批准。
我的思维延伸了一下，想象这对即将见到的夫妻会是什么样的人？估计就是那种典型的小镇居民吧。不客气地说，他们的世界一般都单调得很，一眼看得到头，除了这位丈夫的名字和我很像以外，我估计这趟旅程只会平平无奇。
这时车子已经开到夏江镇地界了，但卫星导航显示还有十五公里，说明他们住在小镇的郊区。我从高速公路下来后转到一条窄窄的水泥公路，小镇的郊外风景怡人，虽然路边的树木和草丛都还在冬日里瑟瑟发抖，但太阳已经有些暖意，一些鲜亮的绿色映入眼帘，春天已经不远了。
2、
导航系统用柔美的女声提示我即将到达，我的车拐下公路来到了一个小区门口。这个小区的名字叫“莲花苑”，看起来至少有20年了，里面都是那种6层高的公寓楼，最下面一层的房子带个小院，可以种些花花草草或者晒晒太阳。听说很多老人会把城里的房子让给结婚的子女住，然后买一套这样的郊外公寓，我的客户倪晓虹和张海洋夫妻就住在10栋3单元1楼的102号，不知是不是也属于这种情况。
我把车停在狭小的公共车位，走到单元铁门前按下了呼叫号码。我没听见铁门上小喇叭里的应答，传入耳中的却是右边掩映在藤蔓中的小院里，那方言口音浓重的招呼声：“是张灏阳张专家吧？我就是张海洋啊，您不用从单元门进来，我和爱人在院子里晒太阳，麻烦您直接从院子门进来吧，门给您留着呢！”我转头一看，原来单元铁门两边就是第一层住户的小院，院子还有个小门可以进出，现在右边的院门正虚掩着，应该就是他们家了。
我推开门走进小院，院子只有30平米左右，外圈种满了爬藤植物，靠里则错落有致地摆着很多盆花草。院子中央铺着地砖，放着两张摇椅，我的客户就坐在那里。病人正在打盹，对我的到来无动于衷，而张海洋则热情地招呼着我，请我在他们身边的一张靠背木椅上坐下。我知道了他为什么没法来给我开门，因为夫妻俩都戴着头盔，现在就是链接待机状态。张海洋很活跃的样子，穿着灰色的休闲西服，还戴着条褐色的围巾。他圆脸大耳，眼睛不大却颇有神采，透着洞察世态的精明，显得很乐观。病人倪晓虹则不太一样，看得出来她年轻时是个美人，穿着也时髦得多，上翘的嘴角带着对现实世界的一抹不服，可是看上去抗争结果不太乐观啊！两张摇椅并排靠着，他们的手臂通过一束电缆连在一起。这电缆绑在手臂上，从头盔后接入，连通脖子后面的神经束，从而实现他们的意识互联。一个外形像平板电脑的控制器放在张海洋的腿上，这个东西是治疗系统的核心。
显然他没法起身和我握手，于是我上前微微躬身，自我介绍：“幸会！张海洋先生，我是‘妙思’公司客户服务工程师张灏阳，今天特地前来拜访，想了解一下设备的使用情况。”张海洋脸上泛起熟练的微笑，礼貌地回应我：“您就叫我老张吧！麻烦专家了啊，从那么远的市里跑过来，请原谅我不能起身倒茶招待您了！”我连连摆手说不用客气，客户就是我们的上帝，我们怎么能让上帝为难！冒昧打扰了，麻烦您先介绍一下总体使用情况可以吗？
谈到正题，老张一迭声地叫好：“太好用了！我感觉我爱人现在病情稳定多了。”听到如此正面的评价我心中很是宽慰，他接着说：“我爱人是从第一阶段向第二阶段的转型期，从开始的‘忘性大’和‘老发呆’发展成‘秒忘事’和‘不认人’，我都没办法了！听说你们的治疗仪征求试用者，我的想法很简单，有可能就要去试！在拿到这个机器后，我是条件一满足就用，几乎每天都用好几个小时。两个月下来，感觉爱人的病情没有恶化，现在很少忘记我，清醒的时间也变长了！”我知道他说的“条件满足”，指的是倪晓虹情绪稳定和意识相对清晰的时候，这个时候她的意识才能良好地融入张海洋创造的治疗环境里，刺激脑神经恢复。看来这是个疗效明显的病例！但我需要知道更多的细节，这样才能为后续的定型提供更好的数据支撑。
听到我的要求，张海洋想了一会，才说：“晓虹在没生病前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她当了三十年的花店店主，对美有追求。我的想法很简单，因为她喜欢浪漫、幻想和脑洞大开，所以我在编制治疗环境时从这几个方面着手，查阅了大量资料，对场景进行了尽可能细致的设计，感觉效果还是不错的。”他说话时条理非常清晰，看得出来是位非常理性的人，所以我对他如何营造那些感性的东西产生了好奇，连忙请他举例说明。
其实这举例也是试用计划的一部分。公司有权了解链接人营造了什么样的环境给病人，从而能够了解其中的规律，找到疗效最好的环境编制方式。在精心营造的治疗环境中，链接人知道所有的情况，而患者通常是不知道的，他们会以为这个环境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他们在环境中的反应都是被剧情设计锚定了，处于系统可控状态，但被“欺骗”的神经是实实在在地被刺激了。
链接人会营造很多个不同的环境，他们只需要提供一部分典型例子给公司就可以了。一般是有代表性的三个例子即可，最好是按编制时间排序。
张海洋很明白这协议，于是表示马上可以给我看第一个。我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打开，无线链接了张海洋的控制器，又给电脑连上一根细长的银色电缆，另一端接在我脖子后面的接口上，闭上了眼睛。
现在我是在上帝视角下看着老张营造的第一个虚拟世界。这些世界的时间不是正常流速，而是截取关键点，就像看电影一样。天啊，竟然还有画外音和字幕！我礼貌地要求老张关掉了。
3、
夜空深蓝，星辰漫天，这是一个盛唐的夜晚。
地处偏远，平日几乎没有来客的潭州府玉泉溪驿站此时非常热闹。远道而来，途经此地的大唐尚书左仆射张海洋带着两位随从，今晚将在这里下榻。驿站的仆役都是附近村落的村民，只有驿站来人时才过来干活，这些笨手笨脚的家伙好不容易才整出一桌像样的酒菜。菜虽然不怎么样，但幸好张仆射不是那么讲究的人，他还是狼吞虎咽解决了晚膳问题。
用罢晚膳张海洋百无聊赖，来到附近的林中散步，忽闻不远处有人声传来。他循声而去，却见星月之光映照着一位绝色白衣女子，正曼声吟道：“红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见有人出现女子掩面疾步而去。张海洋惊为天人，但又十分担忧。这些诗句为何如此悲伤？他想要去问问原因，再好好安慰这位女子。于是他趁着月色追上前去，转过一棵大树，他终于看见女子的白色衣裙飘过。他追得更紧了，女子发觉有人跟踪，回头看来。这惊鸿一瞥更是让张海洋心如鹿撞，在明亮的月光下他发现女子面露凄怆。
女子如惊弓之鸟般逃开，张海洋最终还是没能追上，只能悻悻回到驿站。他问起驿站仆役，附近是否生活着这样相貌的女子？可村民却躲躲闪闪地说没有，还说他撞鬼了！张海洋自然不信，第二天一早，他和随从乔装到附近村落中打听，终于得知山前村有一位落难官员带着家眷落脚。官员有一个闺女十分美丽，而且颇有文采，似乎符合他描述的形象。但又有人说，诬陷落难官员的人已经追杀而至，这一次他们无路可逃了，大家不要和他们沾边为妙。
张海洋顿时知道了女子悲伤的原因，连忙赶到了落难官员的落脚处拜访。官员起初不愿相见，直到张海洋报上名号后才答应了，因为张仆射在朝中素以正直清廉著称！了解了前因后果，张海洋承诺一定面见皇上洗去冤情，可官员还是仰天长叹！原来敌人就要杀到，他已经等不到洗脱冤情了。官员下跪请张仆射马上带走闺女晓虹，他不能看着张仆射一起赴难，能救走闺女就算是帮大忙了！说着他唤出女儿，张海洋一看果然就是昨晚的美人！
张海洋顿时豪气干云！他扶起官员，说自己幼年习武，得遇高人指点，武艺算是不错，自己的两位手下也颇为勇武，愿意护送官员突围到京师伸冤！官员眼睛亮了，他终于看到了希望。
这天夜里，张海洋和随从杀退了中路的强敌，带着官员和家眷连夜突围，向着京师而去。敌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在这段患难与共的路途中，张海洋和晓虹的心越靠越近。他们终于来到了京城，沉冤得雪，落难官员官复原职，张海洋和晓虹也终成眷属！
那首诗被记录下来广为流传，只是晓虹从此不会再那么悲伤了……
4、
这段体验结束了，老张就像等待老师告知考分的小孩一般看着我，问：“怎么样？这是我刚拿到机器不久的时候做的，感觉爱人还蛮喜欢的！”
我在平板电脑上查了一下这首诗，原来真的是标记为唐朝鬼诗的，还有个简短的传说。老张的这个版本几乎就是传说内容的简单扩展，真是典型的理工男思维，实在是生硬了点。还有个理工男常犯的错误，就是剧中人频频念着“仆色大人”！但无论如何，看得出来老张还是很认真，花了些心思。这位唐朝官员家小姐也是忧伤的，但不是倪晓虹的情伤，算是避开了夫人的心结。
老张看我沉思不语，就解释道：“我爱人以前喜欢唐诗，经常朗诵，但我自中学毕业后从来不读这些，她就说我不懂浪漫。这首《题玉泉溪》是以前她喜欢的诗词，我知道里面的意思，是受了情伤后难以恢复吧？我的想法很简单！根据这首诗编故事一定会让她有触动。但那时候确实是不会想象，就根据原诗的传说扩展了一下，加了点拙劣的武打桥段，再把情伤换成了家恨。”
我点点头，恭维他的用心良苦，这一定是个很好的开始！然后我请他展示第二段，老张有点自豪地笑了笑，声称这一段是熟悉了设备之后编的，应该精彩多了！
在第一段的观看模式中，我选择了“浏览”，这是只观看剧情不管剧中人想法的模式，而这一次我选择“与链接人通感”，意思是能通感链接人的思维，了解他的场景设计思路。
我对老张的绮想世界开始有点兴趣了。
5、
山花烂漫，野蜂飞舞。山间小路上，丰神俊朗的张生慷慨高歌，大步流星地奔向未知旅途。小路的一侧就是陡峭的悬崖，张生感到深深的山沟下面，山精鬼怪的险恶气息躁动汹涌，但他并不以为意。
他只是感受着暖阳的温度，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陶醉于吹拂的春风。
好像这样的场景中必然会发生什么，前方的某个地方忽然传来了女人的呼救。张生遥望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股妖气冲天而起。
张生凝神运气，发动赶蝉神功，转眼冲到事发现场！衣衫简朴的柔弱女子正惊惶地面对着黑气中的巨怪，而这巨怪显然就要将女子生吞活剥。张生大喝一声，背后的昊天剑离鞘而出，他的手指在昊天剑剑身神秘的符文上划过，神剑犹如闪电一般射入黑气之中，只听一声惨嚎声震群峰，巨怪遁地而走，转瞬失去了踪迹。
张生轻叹，扶起花容失色的女子，但见她备受惊吓的容颜蕴含着婉约的芳华。张生古井无波的心里泛起涟漪，柔声问起经过。女子说自己乃是山下惟何山庄李员外家侍女，员外指派家丁到山上干活，正午让她送饭。但她行到山上却未见人，只得往回走，不料回程中遭遇此劫。
派一柔弱女子到山中送饭？张生心中生疑，但并未细问，他决定护送这位芳名晓虹的妙龄女子回到山庄。李员外看见晓虹在一书生护送下回归，眼里的惊惧几乎无法掩饰，但他还是热情地吩咐设宴款待张生并留宿客房。
这一夜，张生正在房中打坐，月华穿过巨大的窗户洒在他的身上，静谧而又充满神秘的气息，他已经神游物外。深夜的山庄万籁俱寂，此时正在运功的张生听力超过平时百倍，突然他的耳中传来不远处书房中员外和管家的说话声。外表儒雅的李员外此刻恨声不绝：“不知哪里来的野书生！坏了我的好事！本来我已和大王商定，献上晓虹即可保我山庄平安，可竟然被破坏了，现在如何是好！”只听管家说到：“不如明日将书生缚上，再连同晓虹一起送与大王，定可成事！”稍顷，员外的声音响起：“然！”张生微叹：“世人无尽的恐惧与虚妄，要如何才能挽救啊！”思索片刻，他转头看向果盘中的炒豆，心中闪过一念……
第二天一早，开门的管家看见门外的情景，发出的惊呼声响彻了全庄，引发一阵骚乱。不少看热闹的人涌向门口，张生也随大家来到大门边，但他关注的并非门外的奇景而是晓虹对自己饱含深意的凝视。在众人的目光中，门外是红光一片，一大群红衣人正在群魔乱舞。红衣人的脸全部都是惨绿色，没有鼻子眼睛只有一张大嘴。这些家伙全都张牙舞爪，同时吼出声震屋瓦的魔音。
众人手忙脚乱将门关上，此时已有数名女眷晕倒在地。张生快步跟上惊慌失措的员外，说到:“员外留步，某有一计可退妖怪！”他向员外解释道：“此祸皆由昨日之事而起。小生乃瀛洲方士，昨日见晓虹姑娘应有一劫，因机缘避过了，于是此祸延及山庄。但此祸有解！外面的妖魔我来解决，员外只需午时将此女带至集市东南偏僻处，见有蒙头黑衣人来问价格，即报十金卖出，祸即可除。”此言正中员外心中鬼胎，当即深信不疑吩咐管家办理。张生走到大门口，掏出一张符纸抛向空中，口中念念有词，顿时狂风大作，将满地红衣妖魔席卷一空。在山庄众人的惊叹中，张生拱手告辞，谁也不知客房中空空的果盘重新被炒豆填满。
午时，脸色凄惶的晓虹被管家带到市集东南，此地人迹渐渐稀少。蒙头黑衣人到来时仿佛带着一股黑气，令晓虹面色惊惧，但若有所思。这个怪人来到他们身边，低声问管家：“多少银两？”管家显然也很害怕，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卖，卖十两银！”黑衣人一拳把管家打晕，然后掏出一只钱袋扔在他身边，拉过晓虹转身就走。
转眼已是两年后。美丽的山村，一轮红日升起，带来温暖的气息。张生搂着晓虹在村头看风景，晓虹的脸上漾着甜蜜的微笑，左手轻抚自己隆起的小腹……那年的“计谋”为他们争取到了在一起的缘分，他们幸福而又恬淡地生活在一起。
6、
这个故事我倒是知道一点，郭璞的撒豆成兵嘛！但显然被老张再加工了。
老张颇有些得意，说：“我爱人还喜欢奇幻，看过不少网文和电视剧，老说我太过实际，缺乏幻想能力。那这个场景怎么样？”我竖了下拇指告诉他比第一段进步明显。其实我心里还是有想法的，这个故事的脉络依然延用了古典传奇，没太多创新，看来他夫人对他的评价真是入木三分。但无可否认，老张已经很努力了，毕竟他对情节进行了充实和再创造。
得到我的肯定后老张有些雀跃，接着说了下去：“我认真读了你们的产品说明，在有一定进展的情况下，可以适当加强些情感冲突和情节刺激。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去恶补了很多科幻及奇幻小说，查阅了海量科普资料，决定在后来的环境编制中加强这一块。”
说着老张请我看看他选出的第三段，并贴心地提醒我，这个场景可能对上帝视角的我也产生震撼，当然这也是为了让我的考察更全面。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事实上在我此前的其他回访中，已经接触到不少刺激内容了，心理准备还是有的。一般而言，这些场景中剧中人可互动，但病人很少会突破剧情。他们的意识都不太清楚，不会有什么主动性，意识只会跟随链接人的设计思路走。所以这些场景虽然天马行空，但很少会有意外，对患者而言很安全。
这一次的观看模式我选择“通感双方”，意思是能同时通感患者和链接人的角色情绪，能全面了解场景中人物的思维和反应。
这一点对公司很重要，能让我们了解治疗仪器的上限在哪里。
7、
“明月”号小飞船载着一对情侣从地球飞向太空。
船长张海洋以前是名特种兵，退役后成了一个星际矿工。这次他所在的采矿队在一个偏远星球发现了珍贵的矿产，但是由于缺少一种关键的采矿工具，队长就派遣他专程回地球采购。购买了工具和补给物资后，张海洋顺便捎上了女友倪晓虹，一起去宇宙里兜兜风。
他们在途经巴纳德星区时遇到了麻烦。不久前爆发的“巴纳德阵线联盟”叛乱波及到了整片星域，他们遭遇了叛军并被征用，在被抽走大部分燃料后，被命令飞到位于巴纳德行星二号卫星上的叛军总部报到。剩下的燃料只够飞到那里，而且还有一艘叛军护卫舰押送。
可是“明月”号还是要逃跑！张海洋准备用仅有的燃料进行一次跃迁，倪晓虹有些吃惊：“不是说马上没燃料了吗？还能跃迁吗？”张海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跃过去后就基本没燃料了，最多撑一个小时，到不了采矿星球。”倪晓虹大惊失色，刚要说话却被一股巨大的压力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她发现舷窗外的星光汇聚成线，片刻后又恢复正常，身后的追兵已经消失，他们来到了完全陌生的星空。
倪晓虹愤怒地问：“你在搞什么？我们跃迁到哪里了？被抓了至少还有点活路，现在感觉像在自杀啊！”张海洋却在微笑：“被抓了没活路的！宇宙采矿的风险很大，所以采矿队都会在目标星球邻近的地方留下补给基地，其中一个基地就在我们前方一小时航程之内。我们在那里加满燃料，就可以顺利飞往采矿行星。”
张海洋得意地补充，那个基地结构很简单，就是一个两层的房子，下层存着燃料，上面就是停机坪。飞过去加个油易如反掌！倪晓虹喜滋滋地说：“就知道你诡计多端！”可向来乐天的张海洋却苦笑起来：“不过，那里可是有点诡异……”
倪晓虹要他老实交待“诡异”指的是什么？ 张海洋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首先，那个地方是你最讨厌的高重力世界。由于行星体积大密度高，所以重力是地球的三倍！比如你拿的这只茶杯，在那里会是现在的三倍重。”倪晓虹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问道：“就是说，我们到了那里就像粘在捕蝇纸上的小虫了？”张海洋摇头：“短时间内也不至于把骨头压断，反正我们也就是加满燃料就走了，着陆后你就休息，都交给我就行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她，犹豫着说：“还有一件事。”
倪晓虹没说话，只是怒目盯着男友，等他自己招供。
“那个无名星球有很多动物。”张海洋说道：“而且那个动物园让人恐惧，因为动物们都长得像地狱里的家伙。那个世界里所有动物都很狂暴、没有理性，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处于完全无序状态，所以我们又称那里为无脑之地。采矿队的科学顾问老李认为，那里有很多动物本来早就应该进化出大脑了，但是因为重力太强无法飞起来，只能困守在地面上，失去了发展的空间。大家只能凭借体力好勇斗狠才能生存，智慧就成了没有必要的东西。”
倪晓虹很紧张：“你是说，绝对不应该下飞船？因为外面凶险无比？”张海洋笑了：“至少我必须下去啊！得把加料管对接上飞船吧？呵呵，不下去也有危险的，我们上次修好基地撤退时，有两个工友受到了电磁能量攻击。所以我们怀疑这个星球上的某些生物有发射电磁波的能力，这种电磁波可以穿透飞船外壳攻击里面的人。老李说那颗星球的阳光看起来很昏暗，但实际上光照度达到地球的九成以上，只是其中大部分都是我们人类看不见的红外线。可能那里有些生物吸收了强烈的电磁辐射能量，并转化成了某种武器。”倪晓虹的脸沉了下来：“你相信能发射电磁波的生物会完全没有智力？这种电磁波能产生什么效果？”张海洋说：“也没什么，就是能让人产生狂躁和沮丧情绪吧！”
倪晓虹以手掩面，此时“明月”号已经抵达无名星球外围。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向前方望去，在昏黄的阳光照耀下，只见一颗硕大的深褐色星球扑面而来，下一刻飞船已经一头扎入浓厚的大气层。
强烈的振颤终于停了下来，“明月”号泊在了基地的停机坪上。浑身被贴在座椅上的倪晓虹呼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问张海洋：“恭喜完美着陆，请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做？”张海洋冲她微笑：“你什么也不用做，就在监视器前看着我出去耍酷就可以了！但是要记住，无论突然有什么奇怪的负面情绪涌上心头，一定要控制住自己！我们加满燃料就出发，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说着他已经穿戴整齐奋力向外走出，在出舱前他又交代倪晓虹：“亲爱的，你在监视器前为我掠阵啊！记住，如果燃料管接上了，一定要加满，但如果平台要被破坏，那也只能立刻起飞！记得你会开这艘小船的，按下那个大大的红色按钮就可以起飞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进入了隔舱，最外面的舱门正在缓缓开启。
倪晓虹突然眼泪就下来了，她通过话筒对他喊道：“亲爱的，你一定要回来啊！千万不要丢下我啊！”这话语里已经带着哭腔。她调整了一下情绪，把注意力转到那台硕大的显示屏上，显示屏正在分屏实时传送外面的一举一动，左下角的区域里可以看见张海洋艰难地挪下舷梯，下到了基地的平台上。倪晓虹把视线转移到显示屏的上方，那里显示的是这个无名之地的“风景”。
星球的天空呈现诡异的铁锈色，近处的云层阴郁沉重，但远方的云层在翻滚，好像在酝酿一场风暴。透过云层缝隙射下来的昏黄阳光有些无精打采，视野所及之处没有高山全是丘陵，地面上有些低矮的树丛。因为这里的重力太强，植物不可能长得很高，最多的是一种一米多高的植物，粗壮的茎上长着带锯齿边的肥厚叶片。这时倪晓虹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歇斯底里的恐怖嚎叫，她发现树丛中出现了一些隐隐约约的移动点。她点击这块区域放大，看见一些形状怪异的生物正在平坦的地表上向基地冲来。移动快速的是些体型较小的生物，它们都有夸张的嘴和很多眼睛；后面则是一些高大的怪物，它们都有着壮硕的身躯和扭曲的肢体，还有长长的尖牙利齿。倪晓虹马上告诉张海洋有很多不速之客正在向这里奔来，提醒他得加快一点了。张海洋奋力抵抗着重压加快了脚步，终于下到了燃料库。他蹒跚走向控制台开启了机器，然后喘着粗气抽出燃料管围在腰上固定，就马不停蹄地向楼梯走去。到飞船的直线距离只有15米，这根30米长的加料管当然是够长了，只是因为强大的重力，这根燃料管极其沉重，他走得很辛苦。
倪晓虹骇然看着各种怪物蜂拥而至，撞击着厚实的大门，她万分庆幸这里没有能飞的家伙。张海洋正攀上楼梯走向平台上的飞船，这时倪晓虹突然恐慌起来，有种东西侵入到意识中，在心中升起不可名状的忧郁感，逼迫她的意志去向一个强大而陌生的黑暗意识俯首听命。倪晓虹牢牢记着张海洋的提醒，她拼命抵抗，想着和他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冲淡了那可怖的抑郁。
不对！倪晓虹有了种模糊的感觉，这样的电磁波攻击绝不是那些狂暴的无脑动物能发出来的，而是位于此处地下的某种巨大的、未知的东西。那个东西似乎正在从沉睡中惊醒，现在就要破土而出了。
在基地门前，无数的怪物正在撞门，它们现在更加狂躁了。这时有巨大的轰隆声从地下响起，在可怕的震动中，基地门外左边的土地裂开了一个大洞，一条粗壮的黑色腕足伸了出来，妖异地向着天空摇晃，如同示威。同时一种君临天下的未知电磁能量冲向四方，倪晓虹顿时感到头疼得像要爆炸，基地门前的怪兽们乱作一团，四散逃窜。
张海洋显然也受到了巨大影响，但他还是艰难地把燃料管对接上飞船的注入管。燃料开始输送，可是这至少需要五分钟的时间。第二条腕足从基地门外另一边升起，冲出地面的部分就已经长达10多米。张海洋咬了咬牙说：“上次它没抓到我们采矿队，这次是在搞伏击啊！那些动物不是没脑子，而是意识被这怪物压制了！”他费力地走下楼梯挪向基地大门，边挪边抽出身上的能量射线枪。
这时大门附近已经没有怪物了，张海洋费力地打开基地大门又反身关上，他一边向腕足射击一边往震动最强烈的地方奔去，离“明月”号越来越远。头痛欲裂的倪晓虹年发现了这种情况，可是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冲话筒哭喊着让他快回来。
张海洋已经冲到第二根腕足旁，能量枪持续射在那只腕足上，地下的巨型怪物愈加疯狂，第三只腕足从他身后破土而出，截断了他的后路，此时在三只腕足的中央，一个黑色的巨型脑袋冉冉升起，外径在15米以上！一时间电磁能量爆棚，张海洋顿时扔下了枪痛苦地抱头倒地，而飞船上的倪晓虹也哀号起来，她的心中交织着狂躁和绝望，有个声音告诉她只有完全顺从才能结束痛苦。
张海洋咬牙奋力起身，却又踉跄摔倒在地上，慌乱中竟然看见掉落的枪就在手边，真是太幸运了！他吃力地捡起能量枪，向诡异的大脑袋连续射击。那个诡异的黑色大头上看不到眼睛，却裂开着无数细长的口子，就像无数个闭着的嘴。此时突然有一个口子张开变成了夸张的巨口，迎向张海洋。接下来更多的腕足冲出地面，漆黑的大头也完全伸出地面，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巨型章鱼。巨怪的身体始终还在地下，不知到底是多么庞大的形体。张海洋不停地向那个脑袋射击，打得怪头不停地疯狂摇动，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这个家伙可能根本没有发声器官，但是他却感到巨怪正在冲自己无声地咆哮，命令他放弃抵抗。张海洋的头疼得快要死掉了，但是他告诉自己不能放弃，一定得拖住怪物争取时间！他举起手枪准备继续战斗，却被一只刚伸出地面的触手拍翻在地。
倪晓虹发现燃料即将加完，而平台也快要垮掉了。要起飞了！可男友还没回来啊，她急得快要哭了出来。这时她的耳边传来了张海洋的声音：“亲爱的，不用等我了！我不可能回得去了！赶快起飞，再慢就来不及了！以后你要自己好好活着啊！要把我的时间也活回来！”
倪晓虹已经乱了方寸，她不停地哭喊着让男友回来，张海洋第一次冲她大吼：你不起飞我就白死了，你回去了我俩在这世上还算是存在着，你也死了的话就是我们都完蛋了！这片铁锈色的天空难看死了，可是你一定要去拥抱这片天空，才能去干该干的事啊！”
苍白的纤纤素手终于颤抖着拍在起飞按键上，飞船怒吼着腾空而起，基地平台四分五裂。可怕的腕足朝向天空狂乱地挥舞，飞船惊险地冲向铁锈色的苍穹。
8、
处于完全通感模式的我不仅知道他们的情绪和想法，还强烈地感受到“章鱼怪”的电磁波攻击，一下就本能地按了“暂停”！
我的心脏砰砰狂跳，虽然没受到伤害但确实被震撼了。没想到一个乡镇电力工程师的幻想世界竟然如此狂野！同时我在担心他得病的老伴是否经得起这样的惊吓？张海洋抢先说道：“张专家怎么退出了？这个场景还没完呢！呵呵是不是很刺激啊？你是不是怕这样的场景会让我爱人受到惊吓？其实不会的了！她以前可喜欢冒险电影了，有什么惊险刺激的都想去看一下。有些片子我都害怕，就和她说这些东西都是瞎编的，结果就又是被她嘲笑胆子太小缺乏想象力！我现在放飞自己了，经常会编一些这样的段子，其中有一些比这个更科幻更克系，可是她的投入感反而最强，我感觉这样效果最好！”他停了一会又说：“我的想法很简单，为了做好场景，多看看这些东西不就好了！在加上拼命地胡思乱想，就能尽量多编些惊险的段子，让刺激性更强一点，这样没错吧？张专家？”
我睁大眼睛望着他，点点头：“你说得不错！场景曲折丰富会有更好的效果，也可以知道哪样的刺激类型效果最好。”我想了想，还得看到完整的视频才算完成任务啊！于是又对他说：“麻烦继续吧！”老张乐呵呵地说：“结局当然不能这样，我们不可能是悲剧结局嘛！”说着他按下“继续”。
9、
倪晓虹被重力按在椅子上，悲伤地哭泣着。这时通讯机却突然响了起来，传来熟悉的声音：“亲爱的，不要悲伤！我又逃脱了，马上来和你汇合啦！”倪晓虹精神一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让人振奋的声音继续响起：“你不敢相信吧？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基地被那个大家伙玩坏了，但正好让我发现下面一层还藏着一具轨道飞行器！所以我才逃出来啦！”
倪晓虹这才确信不是自己的幻觉，她惊喜万分，连忙问怎样才能汇合？张海洋告诉她：“轨道飞行器很小，燃料只够飞出大气层，‘明月’号飞出大气层后先停下来，我会过来找你！”
这时倪晓虹身上一轻，飞船已经飞出了大气层，摆脱了这颗诡异星球的重力控制。与地球一样的人工重力马上起效了，她离开座椅来到舷窗前。远方是一颗漂亮的橘红色恒星，把整个星域照得透亮，就连脚下的无名恐怖行星都显得没那么讨厌了！倪晓虹的眼睛在急切地寻找着，终于一个小小的圆柱钻出浓云，向“明月”号奔来！
对接成功，倪晓虹早已守在舱门边，一个亲切的身影出现了。拿开头盔，满身疲惫的张海洋微笑着向倪晓虹张开怀抱，他的眼神温暖无比。倪晓虹尖叫了一声，和张海洋拥抱在一起……
10、
结束了，我长出了口气，请老张稍等，我要把今天的资料整理一下。
这段的转折有点突兀了，但不可否认脑洞蛮大的！健谈的老张就像好不容易才有了个说话对象，嘴里还在不停地竹筒倒豆：“我呢，从小在镇上长大，生活都是按部就班的，上了个普通大学，毕业又回到这里在电力公司工作，从来都是踏踏实实，只相信眼前；而我爱人完全不一样，她家境很好，人又长得漂亮，从来都是众星捧月。上大学后她留在了大城市，毕业后又自己开了花店，后来受了情伤才回到这里。我小时候就对她有朦胧的好感，但知道自己配不上她，看到机会来了就主动贴了上去。她那时年龄也不小了，就接受了我这个清白老实、工作稳定的男人。我能娶到她是喜出望外，但她总觉得我太现实不能合拍，所以有一阵老是念叨着无聊。我也没什么办法，但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陪着，也老想着怎么能让双方的想法靠近些，只是实在是接受不了那些没边际的东西。不过我脾气不错耐性好，她后来也能和我说说笑笑了。没想到啊没想到！人都老了，她在现实中已经感受不到的时候我却改变了，现在我是真的感觉这些东西很有意思。唉，真是滑稽！”说到这里他举起空着的那只手抹泪。
我连忙安慰他：“张先生，现在不迟啊！现实不现实重要吗？这会你们在一起不是很合拍吗？”我感到这件事真是奇妙，老张一辈子都是实在人，没什么幻想能力，此时却在努力幻想；倪晓虹年轻时喜欢不着边际，嘲笑老张不懂浪漫啥的，但现在却活在老张的幻想里。
听了我的安慰，老张脸色稍缓：“年轻的时候我只知道陪伴，现在除了陪伴，我还在找回！在找回爱人的同时，我也在找回我自己。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被噩梦中的鬼影吓得瑟瑟发抖，并产生一堆联想，这也不难啊！就不知道后来是咋回事，循规蹈矩的，把想象力给丢光了！”
老张毫不犹豫地在反馈调查表的“满意”栏上划勾，并在购买意向上签下名字。我对他表示感谢，承诺一定给他们申请一个优惠价，毕竟这套设备可不会便宜！然后我就和他们告别，老张从自己和夫人身上解下设备，准备去做晚饭。看着老张的背影，我感叹他的不容易，设计这些场景可不是一般的难！况且还要和自己的习惯思维方式背道而驰！这两个月他可能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这上面了，他的动力从何而来？我有点不解地看向病人，在西斜的阳光中，我看见倪晓虹现在很安静很清醒的样子，她眼波温柔，一直停留在老张身上。这场面有种莫名的温馨，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我决定在明天年夜饭时告诉爹妈，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喜欢失望罢了！虽然晓丽是没法一直陪伴的人，但我从新的一年开始会认真寻找能陪伴一生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