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战争】散兵坑〔1941〕
在1942年冬季的雷恩市,一支全新的部队满载着鲜花和祝福登上了开往西方的列车。作为德法合作的第一波产物,它无论是从武器装备还是战术体系皆仍残留着法兰西人骨子里的傲气和固执,与后续几乎全盘接受的极端服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随着马赛曲的高潮,这趟军列踏上了前往法比边境的旅程,所有人都相信,在那里,盟军将挡住俄国佬的虎扑。
当军列远离激昂的国歌驶入一望无际的农乡时,所有人都进入了一种别样的沉静。那是一种与自然祥和融为一体的沉静,原本与市井街巷格格不入的军装遮掩在了老旧的车厢里,完成了身份的隐形。草场上的羊群好奇地注视着这列特殊的物体,似乎可以无视油漆的粉饰嗅出它们久远的年代,仿佛穿越时空垂涎木材还是幼苗的样子。车厢里也有人向牧羊的少女吹起了口哨,幻想着归还时能牵着她在湛蓝的天地中旋转起舞。
这是大部分车厢的欢心与舒畅,但有一节里的氛围却不尽相同。那儿待着一个健谈的老兵,他是个1939年就应征入伍的家伙,如今已服役了三年。他去过真正的前线,两年前作为法国远征军的一份子在德国经历了不少真正的战斗,撤回法国后调到这支新军里手把手的培养新丁。
说是把他们塑造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其实主要都是在替他们擦鼻涕。很多小伙子在看到训练坦克碾向自己的战壕时只会蜷成一团不知所措,这个时候就需要他的一顿臭骂了。但是只要不在训练场上,他就会表现出和善的一面,大家都非常尊重这位并没有比他们大多少的老者,大家都喜欢听他讲故事。
当沉重的机车将他们拉到树林的入口,与那些怡人的风景离别,老兵的节目便顺势拉开帷幕。大家抱着一颗无比期待的心,为了更靠近他一点推推搡搡。只见他在座位上轻轻点头,好像身着一套庄重的燕尾服,又像合唱团的指挥家那样降下半拍,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最后清了清嗓子提醒听众。今天他要讲的是自己第一次上前线的经历,谈谈当年还是个新丁时的感受。这个故事是他留着到大家出征的旅途上才会说的,说是要给大家做一些思想上的工作。
我第一次上前线的时候还是两年前,当时我还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新兵。就像所有人一样,我穿着整洁干爽的军装,为身上有一丁点污渍感到脸热,好像随时都要与漂亮姑娘搭讪。当时的装备还没那么好,我们还拿着一战库存的贝蒂埃1916年型步枪,既长又沉,MAS-36还是奢侈品。我总是安慰自己至少不用扛勒贝尔那种上个世纪的古董——让这些老伙计光荣退伍吧。
总之,我们谁也没有了解过真正的战场,对即将面临的敌人也充满了好奇。我和我的朋友们常常在闲暇之余纳闷,那些俄国佬似乎已经不像沙皇时期那样那么信仰上帝了,那他们在害怕的时候应该呼喊谁的名字呢?是斯大林还是自己老妈?亦或者是马克思和恩格斯?
我们的连队长官是一名意气风发的上尉,他总是要求我们以最好的形象和状态向前踏步进发,让我们时不时就高唱国歌或者军歌,保持最高昂的斗志。就好像我们不是在去帮助我们的普鲁士盟友填补战线,而是直接朝俄国佬的心脏莫斯科进发似的。
尽管在他的把持下,大家一路上士气高昂,但越靠近前线,我们内心的不安和躁动就越跌宕。那些平民和伤员所流露出的神情令我们动摇,疾驰而过的医疗保障车辆令我们烦闷。本来上尉发现我们有任何低落情绪就立即予以严厉的批评和矫正,后来也渐渐的温和了下来。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唱歌的时候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卖力了。
我们的任务是增援一座不大不小的桥梁,在我们占据的河岸巩固阵地。这里是我们防线侧翼的门户,对于防范布尔什维克的包抄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苏联人已经在河对岸发动了数次进攻,但都被为数不多的守军给顽强的击退了,可是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任何一次带有支援的进攻都可能令他们土崩瓦解。
师里的运力都被用于在主要方向派送兵力和补给,甚至为其他部队服务,因此我们只能排着整齐的方阵大步前进。没有卡车可乘,没有巴士可坐,只有可怜的马匹与我们惺惺相惜。马车拉载着我们所有的重武器和各种物资,是我们仅有的帮手。上尉曾经也想让这些马儿唱唱马赛曲,但得到的只是一个白眼。
经过两天的急行军,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当我们看见那座孤零零的河桥时,顿时为这绝妙的地形所感叹。在我方占据的河岸上有一大片绿油油的森林,而对岸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这对于那些想要进攻的俄国佬来说是个非常头疼的问题。他们必须要穿越一大片广袤的平地,在死伤无数的情况下涉水渡河,还要一点点地清理我们在森林里面的零散阵地。
这里的上尉看到我们稚气未脱的模样就皱起了眉头,没有一个富有经验的军官会希望自己手下的是一帮愣头愣脑的新兵。对此我们的上尉都发了难,他请求将原来有经验的驻守部队分一些到我们这些婴幼儿的摇篮里,好起一个领头的作用,不然我们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个家伙听罢非常无奈,但也只能采纳他的建议,因为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我们第一次以实战的情况挤进了自己亲手挖好的散兵坑里。我在整个阵地的前沿和一个朋友负责一挺“绍莎”轻机枪,其他的同伴们也在附近散布着,更后方的位置则架起了重机枪和反坦克枪。看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的井然有序,负责教导我们的老兵为我们饱满的脸蛋感到可怜,还告诉我们说:“忘了你们之前的生活吧,从今以后都会变得很苦。”
是啊,从今以后的生活就变得非常的枯燥和乏味了,我们都缩在各自的散兵坑里站岗放哨,对着桥那头扑朔迷离的水雾遐想。因为过于潮湿,我们原本干燥的大衣都变得润润的,泥土扒在皮鞋和绑腿上也不会清理了。在前线,明火毕竟是绝对禁止的,就算抽烟都只能弓下腰去。老兵们总是吓唬我们说,对岸有一千个狙击手和一万门大炮,只要我们暴露位置死神就会立即降临。
安稳日子大约持续了一个星期,突然一天早晨,我们就被天上吵闹的引擎声惊醒了。不少人前一秒还在美梦,后一秒就抽搐起来去抢自己的武器,样子十分狼狈。这简直逗乐了那些不慌不忙的老兵,他们先是嘲笑说我们就像是被踢了一脚的羊羔一样凌乱,然后告诉我们那只是一架苏联侦察机,并立即用子弹把它赶走了。其实这种情况在前线上多如牛毛,就连我们自己的师也有空中侦察中队,反正不是什么稀奇事。
“侦察行动!”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新兵还是有那么点逻辑思维,“俄国佬就要进攻了吗!”
“差不多咯,”老兵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俄国人不是傻子,他们要么晚上摸过来,要么就是清晨时分。这个时候水雾大,配合烟雾可以有效限制我们的火力发挥,而且你也没睡醒——注意一点就可以了。”
听了老兵说的话,我们绷紧的神经总算是松了下来。虽然从来没有炮弹落到过我们头上,但远处隆隆的炮声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们甚至都渐渐习惯了。可这下他们的语句压给了我们一种战事即将到来的紧迫感,每个新丁都神经兮兮的,好像世界大战才刚刚开始一样。每一个人都巴不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揪出那些蠢蠢欲动的俄国佬。
当天晚上,老兵的话果然应验了。虽然白天的时候我们被警告过现在已经有苏军出现的可能,但一到傍晚我们又因没有经验而无所作为。俄国侦察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老练,他们对黑夜的掌控超乎想象,以至于我们完全不知他们是如何跨过河流这道天然屏障的——反正不可能是从我们面前过来的,河道处于哨戒阵地的严密监视下,有鱼跳出来了都能看得个一清二楚。
如何得知附近藏匿有敌人?那肯定不是等你感受到一片冰冷的刀刃已经架在了你的脖子上才发现大难临头这般被动。第一次发觉苏联侦察兵的动静纯粹是因为走运。当时我正对着波光粼粼的河水发呆,我朋友也靠在机枪的枪托上打瞌睡,好像都把老兵的警告给抛之脑后了。突然间,我听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的奔跑声,在杂草和落叶上踏出一片声响,我想当然的以为那可能是兔子,但又突然想起老兵的警告。这个时候,那串声响又闪动了一下。
当然,侦察兵是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他们一定是倒霉惊醒了什么动物,有可能是野兔之类的吧。我握紧步枪,霎时就紧张了起来,还从怀里掏出弹夹给步枪装上。为了壮胆,我还推醒了同伴,我的眼睛当时肯定瞪得老大。他瞬间就面向了我,八成正黏黏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又憋了回去,他当时肯定想问:“是红军吗?”
我轻轻点头,接着我朋友愣在那里,空气中传来布料与枪托的微弱摩擦声,这家伙脸上肯定布满了惊恐的神色。我觉得当时不应该打草惊蛇,更何况还没有确认情况呢,所以就没有大声嚷嚷着“俄国人来啦!俄国人来啦!”,也许就只是一只兔子吧。但我的警示让我的同伴吓得不轻,他后来告诉我当时一整夜都在琢磨到底要不要给机枪装上弹匣。
到最后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才把这满载的弹夹从枪里卸出来。漫漫长夜结束了,我们的喉咙还没有被军刀割破,我们胜利了。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我搭档脸上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如释重负的样子,肩夹的机枪也给松开了。呼吸着湿润的空气,我望着徐徐升起的朝阳,想到以后的夜晚都是如此,不由得抖下一地鸡皮疙瘩。
一大清早,我们跟上尉汇报了此事,他不是一个有经验的家伙,对我们所说的话半信半疑。相对于手下没见过世面的新丁来说,他似乎更信任在这里摸惯了的老兵。可是,昨晚值班的老兵们却说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动静,还怀疑是不是我们太紧张了。他们的质疑并非没有道理,昨日白天的时候我们疑神疑鬼,换成谁都受够了。因此我们的连长并没有太当回事,只有那位上尉表示了一定的担忧。
这一天中午饭点,我们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攻击,俄国佬从对岸的阴霾里向我们开火了。这似乎印证了我昨晚听到的动静,现在他们终于要大搞火力侦查了。这样想着,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军官的催促下丢下餐盒,咽掉喉里的土豆炖肉,冲到各自的岗位上各就各位。我也许该幸灾乐祸的想“叫你们不听我的吧”,可我当时只是在想着,如何最快的穿过暴露地带抵达到自己的散兵坑里。我们必须弓着腰跨过土坡,抱着笨拙的武器,匍匐前进至自己的散兵坑里。
我们仓皇地爬进了自己的阵地里,架起我们的精心呵护的老枪,班长已经下达装填命令了,于是我们正大光明地塞上了弹药。此时的上尉还在用望远镜观察敌情,接着向我们下达还击的指令。因为距离很远再加上良好的隐蔽,我们根本看不见敌人,只能从子弹打过来的方向推断一下位置。显而易见,俄国人只是想试探一下我们的火力,我们立刻向他们的方向开了枪。搭档的绍莎开第一枪的时候就卡壳了,我差点笑出来。
俄国佬的枪法根本就不怎么样,大部分的子弹都离我们很远,或者说是离“我们”很远,兴许他们也什么都看不见。我们这边只有布置于一线的轻火力在不断回敬他们,二线的重火力压根就没有开火。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搭档的叫骂了,他不停地求着耶稣什么时候能给他一支正常的武器,哪怕是弹舱里只能装三发子弹的老旧步枪都可以。他以单发点射的频率打光了三个弹匣,虽然只卡了四次壳,但也一直在痛斥上苍的不公。
互相射击大概持续了二十分钟,也许是嫌一直打枪不过瘾,俄国佬还调来了迫击炮,这实在是变本加厉。他们的目的一定是逼出我们重武器的反击,从而打探部署情况。由于重武器有军官的命令不允许擅自开火,我们就成了苏联人的出气筒。炮弹从天上掉下来的声音简直是令人发疯,真是该死的俄国佬,拿破仑要是能把他们杀光就好了。不过他们的准头一如既往的很差,根本就没炸到过什么东西。由于我们没有迫击炮,无法展开报复,我们就只能向他们疯狂开枪,我的手都快酸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再也没有炮弹过来,可能是嫌我们太没趣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甚至连枪也不开了,也许这些人都走了吧。但俄国佬怎么看都算是胜利的一方,他们试探出了我们没有曲射火力,也大概摸清了整个防线的宽度,顺便还搞得我们这边人心惶惶。在炮弹不断落地的时候,我都是紧咬着牙关,把力气都化作拽动枪机的动力。谁都不知道这颗炮弹是不是要落在自己附近,苏联迫击炮就像是达摩克里斯之剑一样高高悬挂在我们的脑袋上。我们要是连敌人的面孔都没见到就先去拜访上帝了,那是否有些太过可怜?
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剩饭都凉透了,只好耐着性子咽下去。那堆斯拉夫蛮子实在是太可怕了,在庆祝圣诞节和进攻敌军阵地之间他们一定会选择后者。班长安慰我们,说我们是牺牲了宝贵的吃饭时间使得那几挺重机枪不暴露位置,是好样的。但通过其他士兵的谈话得知,有几个人还是被弹片击中了,受了一些轻伤,因此我们并不是没什么损失。真是倒霉的家伙。
老兵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甚至没有一点情感上的波动。这些人告诉我们,相比需要承受苏联坦克的冲击的防线正面,这个位置偏远又地形复杂的侧翼简直是人间天堂。正面压力很大,法军现有的大部分坦克都经常面临被摧毁的风险,只有Char B1重型坦克可以沉着镇守屹立不倒,他们必须调集强大的火力才能击退那些野蛮的布尔什维克。而在这个地方,只需要和侦察单位和轻步兵打打交道,你来我往几下,就像是姑娘们之间的玩笑。
当然,虽然说这里不怎么出现过苏联坦克和装甲车辆,但我们仍然派发了两支英制的“博伊斯”13.9mm反坦克步枪。这说明将军还是有所忌惮的。这些反坦克步枪的操作员是专门训练的,他们在和我们打趣的时候,曾谈到过有人没注意射击姿势导致肩膀脱臼。这令大家对那两架长约一米半、重达十六公斤的庞然大物充满了敬畏。作为我们面对装甲威胁所能采取的唯一反抗手段,它们也许能在关键时刻拯救大家的命。
自那天的“交战”过后,平静和乏味便又充斥了散兵坑。苏联人没有任何动静,甚至都不向我们开枪了,就仿佛他们全都离开了一样,一切都静得可怕,静得吓人。老兵们仍然在提防着那些潜在的狙击手,经过没有掩体的地方始终匍匐运动,也在强硬的要求我们这些新兵也这么做。他们总说我们这帮新兵在被子弹擦过两下之后就乖多了,就像是明白了生命的可贵。我们的上尉不知道这件事是好是坏,因为我们出现了一定的负面情绪,这对于军心是不利的。
可实际上,俄国人比我们想象中的要聪明的多,他们只是在等待我们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出击,踹翻我们的脸盆和浴巾。这样,就算不能把我们驱逐出去,也能弄得我们人心惶惶。就在几天后的夜晚,他们借着夜色的掩护,成功的在对岸展开了战斗的阵型。这也不算是什么偷鸡摸狗的侦查活动了,俄国佬已经几乎把脚伸到了我们的大门前,发动了一次实实在在的进攻。
正如老兵们所说的,苏联人的进攻时常伴随着充足的炮火准备,在主要战场是榴弹炮与火箭炮组成的弹雨,而对我们的礼物就是迫击炮弹幕了。当第一发迫击炮炮弹从天而降的时候,我们才突然惊醒——俄国佬进攻了!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何时布置好的部队,直到他们开火的那一刻我们才霎时顿悟。前线的哨兵大声告警,后方营地才猛然亢奋起来,我们得要让俄国人知道,他们捅了一个不该捅的马蜂窝。
一轮照明弹从天上划过,跟人造太阳似的照亮了我们跑动的树林。就在我感到刺眼的那一刻,远方突然传来了一大片杂乱的射击声。俄制的子弹就在我身边的肆虐而过,我本能地扑倒到地上,脑海里全是教官对我们所说的话“如果发现有人正在向你们射击,不用犹豫,赶紧躲避找掩护!”。我相信其他的人也是这么做的。但有一些人并没有我这么好的运气,我听见了鸟群惊起扑翅、子弹打在树干上的声音,还有同胞被击中的惨叫。我没有闲心多想,虽然很害怕,可也只能抱着步枪奋力往前爬。士官和老兵们的咒骂已经让我深深的明白,蜷缩在原地只会让局势更糟。
在防线里面值班的战友开始向他们展开了报复,敌人火力之猛烈以致我们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制,回防的大伙儿被钉在地上举步维艰。如果敌人的迫击炮对着我们开火的话那必然会造成巨大的伤亡,但幸运的是他们只是在轰炸那些躲在散兵坑里面的哨兵们。为了改变现状,我们的士官向前方的道路抛出了烟雾弹,这样可以降低对面火力的致命性。即便我们很多人就离散兵坑只剩几步路,这也是很有必要的。总之,借着烟雾的掩护,我们总算是冲进了前线的阵地。
前线的状况异常的糟糕,俄国佬好像是倾尽所有的赌注一样向我们发起致命一击。更何况他们还有两辆装甲车!这些玩具一边有三个轮子,头上顶着一个坦克炮塔,停在了远处。一些胆子大的苏联步兵正在它俩附近忙碌,我指挥刚到的搭档向装甲车附近射击,他很快照做了。这次他装的是一个优质的弹匣,二十发子弹打得异常顺心,可惜他忙于射击并没有在意。
在重机枪的轰鸣下,我们似乎有效压制住了那些胆大妄为的俄国人,直到一颗子弹精准的射进了搭档的脑门。我看着他以那副拼命的表情无力的倒在土墙上,我懵住了,对于当时只是新兵的我来说,大脑根本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一颗迫击炮炮弹在我们附近爆炸,泥土溅了我们一身,好似在给他举办一场仓促的葬礼。我的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脑袋里面一片空白。他是怎么死的?我内心只有这样的杂念。
我立刻接手了他的机枪,像个提线木偶似地继续射击。紧接着是装甲车炮弹炸起的一阵泥巴,盖在我和绍莎炽热的身上。我回过神再次抠动扳机,这好死不死的姑娘卡壳了。我没有闲情处理它的故障,更是直接丢下了这位朋友的遗物,重新抄起了那支贝蒂埃步枪。就在我射击了两发缩回来装填的时候,一个黑影从侧前方冲进了我的小窝,我实在是太麻木了,以至于本能的把他当成了敌人,我丢掉弹夹抡起枪托就要砸过去。
“阿兰!你这个混蛋!”他用法语大骂起来,我这才发现那团黑影是我们的排长,今天晚上还在一线监督执勤工作。不过他也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而已,除了叫我继续射击以外并没有理我。才没过一会儿,他就找了个自认为安全的时机,又翻了出去,看样子是在往后赶。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的枪托真的打下去了,他肯定是会用自己的冲锋枪把我射成筛子的。
而这个时候我居然举起空空如也的步枪又探了出去,抠动扳机,自然而然的没有击发。我烦躁着没有缩回掩体,竟然当场拉开枪栓,把新的弹夹塞进去。霎时间,一颗子弹几乎是贴着我的脸擦过去的,我惊得当时就丢掉了弹夹和步枪,仿佛整个魂魄都被热浪击碎了。我慌乱地用双手抱住自己粗糙的脸颊,拼命抚摸着它是否完整,是不是哪里炸出了一个血窟窿。但除了单纯的胡渣与风干的泥土以外,我什么都摸不到。
我此时已经被吓破了胆,看着地上的同伴和那些晶莹剔透的红色泥巴,两行眼泪情不自禁地就跌落了下来。口腔中涌上一股腥苦,胆汁在体内沸腾。我赶忙伸出手向散兵坑外面乱摸,意在摸回我的步枪,却不由得抓到了一大把泥土,尝试了好几次后才总算顺着枪带把它摸了回来。好家伙,终于到手了。我对着自己打气鼓舞,就仿佛找到了那根救命稻草。我赶紧从弹药袋里掏出一个弹夹往步枪里面塞,却怎么也装不进去。
弹夹装不进去的原因很简单,并不是对面的子弹落得有多沙土四溅,炮弹炸的有多地动山摇,只是身体纯粹的因寒冷与恐慌打颤。漏夹的身躯不断与枪栓碰撞,插不进正确的凹槽,最底下的子弹仿佛都被我的蛮力挤歪了。这个时候的我甚至都不如一个从来没有触碰过枪支的儿童。法国步枪的操作是多么的简单,没有保险机制,只需要把子弹塞进去就可以扣动扳机轻松击发。而如今在我手上就仿佛一件精密的仪器一样,怎么摆弄都处理不好。
附近突然传来了一片喝彩,咒骂起龟缩在铁壳里的俄国佬,兴许是我们的博伊斯反坦克步枪终于开火了。不知道他们之前在干些什么把戏,可能是因为机械故障在修理,也有可能是现在才发现射手们早已经死掉了,而现在总算有人顶替了上去。反正,借着这一股突如其来的猛劲,我居然把弹夹装了进去。我感天谢地的拽动枪栓,意图使之复位待机,但这位经过良好保养的姑娘也变得卡涩了起来,惹得我还要重新尝试,并施以全力。
我再一次探出身去的时候,打头的那辆装甲车已经被点燃了,发动机升腾着熊熊的烈焰,打开的车门旁躺着两具尸体。看样子俄国佬的攻势已经疲软了下来,后面的那辆装甲车正在为他们的败势打掩护,无数的子弹打上它坚毅的身躯,形成一道道小小的火光。突然间,它的观察窗上又炸开了一片小小的白雾。这冰冷的钢铁上穿开了一个小窟窿,里面的驾驶员肯定被打成了肉酱。
紧接着,我们的第二支反坦克步枪也朝它开火了,装甲车的炮塔突然停止了射击,两个人从里面跑了出来。我仓促地举起枪朝其中的一个射击,可没有打中,我又沉住气开了一枪,仍然没有击中。这时我看见他的同伴没跑多远就突然跌倒了,紧接着是他自己。我并不为此感到开心,只是庆幸自己没有像他们一样被打死无不非常的走运。这个时候,俄国佬的攻势已经被打退了。
之后我的精神状态便一直不好,搭档悄无声息的离去给予了我莫大的打击。即便在大家一起把阵亡同胞抬走安葬,我还是能嗅到他的气味,看见他与我打闹的背影。即便上尉召开了悼念活动,有班长和新搭档照料安慰,我内心的苦楚也无法释然。我在散兵坑里到处寻觅我遗失的弹夹,却只能找到一个。被血浸红的泥巴已经让新的土壤覆盖了,鸟雀也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叽叽喳喳。老兵们仍不以为然,只是蜷缩在土坑里抽烟。“让烦恼随烟散去吧!”他们总是这么说。
这天下午的时候,一辆Char B1战斗坦克开到了我们的营地。它是无可比拟的装甲支援,说是为了防止苏军发动更强大的反扑突破这里。果然,在第三天的清晨,布尔什维克又在烟雾弹的掩护下发动了一波进攻,打头阵的是三辆被老兵称之为“巡洋舰”的多炮塔坦克。这种坦克有一个火炮炮塔和两个机枪炮塔,曾大败了骑兵部队的坦克。听说他们还有一种更大型的陆地战舰,只是我幸运地从未见过罢了。
那辆Char B1仿佛一柄稳稳插在地表的巨剑,所有炮弹都被它磐石的装甲弹开了。车体的榴弹炮大大阻碍了苏军步兵的冲击和机枪火力的发挥,炮塔上的那门坦克炮还击毁了一辆巡洋舰,简直无懈可击。俄国佬识趣地撤退了,剩下的两辆巡洋舰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车体前部的机枪炮塔都被毁坏了。因为仓促撤离,苏联人把他们的伤员留给了我们,在与那一双双痛苦的眼睛对视时,我的内心没有其他战友那样的愤恨,只有无尽的怜悯。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如果我被他们俘虏了,希望他们也可以善待我吧。”
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老兵喃喃着什么,却又不再吐字,挥挥手示意大家已经可以散场。热心的大家也觉察到了气氛的凝重,纷纷鼓起了掌,感谢老兵为他们讲了又一个精彩纷呈的故事。不过对于老兵来说,他们听没听进去其实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