汛

1
每年七月开始,上方的水库因为暴雨,水位不断上升,当地会派人在水库旁边搭起几顶帐篷,作为监测水位的临时据点。
六七八三个月,这个地方的降雨量暴涨,雨水像是狂怒的猛兽,肆意践踏着地面的一切。那一顶顶墨绿色的帐篷,在雨里摇晃,每隔一段时间,帐篷顶上就会积起一大滩雨水。阿治拿着木棍,把帐篷从里往外顶起来,水就像瀑布似的,哗啦一下子从几个边角倾斜下来。
阿治坐在潮湿的凳子上托着腮,看着草坪上的积水里溅出的小泡泡发呆。空气中除了土腥味,还有木头的霉味,让人反胃。
女人来的时候,岸边的水位线淹过了警戒线下面的一条。
“您好......”声音轻的,比起铺天盖地的雨声,仿佛她会立刻被吞噬消化掉。
女人穿着薄薄的雨披,手臂上的雨披还破了一个洞,腿上沾着泥巴,大概是路上摔倒了。
阿治站了起来,他看了看周围,空旷的天地间,除了一望无际的水色和这几顶帐篷,只剩下眼前这显眼的红色雨披,像是翻腾在海水里,死去的螺壳。
这个时间,谁会冒着大雨来这种偏僻的旷野呢?
“有何贵干?”阿治欠起身子,让开一条路示意女人进帐篷说话。
“啊......”女人犹豫着,惴惴不安的打量着帐篷里面。
“不劳烦您了。只想问一下您有没有看见有个小孩子跑到这里来?约莫七八岁,这么高,头发短短的,穿的白衬衫。”
女人用手比划着身高,雨水啪嗒啪嗒的打在她的脸上,雨披根本顶不上用场。
“进来坐吧——您说的小孩子我倒是没看见。不如说我在这这几天,都没看见有小孩子。您也看见了,这里除了这遭人的大雨和树木,以及前面的水库,别无其他,这鬼天气,鸟都看不见一只了呢,夫人。”
阿治急忙说。不,哪怕是说话,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地方也成为了一种美好的奢侈。阿治语速飞快,像是想把积累多天的话语一吐为快。
“谢谢。”女人弯下腰,道别了阿治的绿帐篷。
阿治看着女人远去的身影,渐渐在雨水中模糊了轮廓。在扬起的一整水雾之中,女人消失不见了。阿治看得出神,一道闪雷劈下,阿治回过神来才想起又到了监测水位的时间了。
2
阿治穿上雨衣,这雨衣是上面和帐篷一同发放的,也是墨绿色,厚重的像是铠甲一样。阿治穿戴整齐,冲出帐篷,向水库方向跑去。
水库的水位离到达警戒线还有一格距离,阿治准备回帐篷呼叫上级汇报情况。正当他准备回头的时候,忽然发现泄洪口的下游,一个红色的身影在树林间晃荡。
阿治知道十有八九是刚才的女人。但眼下这水库水位告急,再待久了可能有生命危险,他大声朝下游喊去。
“嗨!夫人,请快些离开——”
声音立刻融化在了瓢泼大雨中,哗啦的一整狂风,雨点卷起成旋涡状,阿治吃了一嘴脏水,仿佛是在嘲笑他一样。
阿治呼喊无果,直接撒开腿往下游跑去,身上的厚重雨披简直像是背了块石头,哪怕是阿治这样一个正值壮年的小伙子,在大雨和大风中奔跑,也渐渐失去了力气。
“可恶,那女人怎么搞的。”
阿治嘟囔着,脚步逐渐慢了下来。雨靴里早就进了水,跑起来嘎吱嘎吱响,像是故意引人发笑的马戏团小丑。雨水在狂风的中肆意改变着方向,从四面八方往阿治身上冲去,打的阿治面部生疼。
真是糟透了,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呆了第三天,偏偏还遇见了一个诡异的女人,还要监测这什么破水库。干脆塌了算了,叫一池子的水见鬼去吧,早就看那几个当地人不顺眼了,他们居然在搭建帐篷的时候还一本正经的问:“是又要征兵了吗?”迂腐!,拜托撕一下日历纸吧!没有撕的页数怕是比安葬战争时期的士兵的黄纸还多了吧!现在还要来这里监测水位,为的不正是保护这些古董家伙们吗?那些人的脑袋里塞满的都是果蔬的农忙时节,跟他们提起电车,都不一定知道吧,像是对牛弹琴,不,哪怕是牛还会扫着尾巴鞭打牛虻给与回应呢。
阿治在电闪雷鸣和狂风暴雨中狂奔,踩着一地水花,气喘吁吁的赶到了下游。
“喂!听我说——”
女人撒腿就跑,在林子里躲闪着。
“马上要发大水啦!”阿治边追边喊,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的呐喊声和无边无际的雨水声。
“什么——?”
女人还在躲闪着,明明看上去年纪不小,身手却意外的敏捷,像是在栖息在森林里的动物。是鹿吗?是妖怪吧?阿治喘着气思考着,亦或是山精什么的?是笨蛋吗?阿治听说笨蛋的体力一般都很好来着。
“我说马上要发大水啦,快跑了!”阿治的衣服已经全都湿了。
女人终于听见了,她停下脚步。在林间伫立着。
“您说要淹掉了吗?”
“是啊,要淹掉了。快往上跑吧,不要呆在下游了。”
“是真的吗?”
阿治叹了口气。“是啊,您不知注意到了没,水库水位已经超过警戒线两米多了!”
“这样就会淹掉吗?”
是笨蛋吧。阿治想。
“是啊,所以说,请快离开吧!”
阿治坚定的眼神,完全看不出他在撒谎。女人将信将疑,慢慢探出身子。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二人像是蛐蛐一样,在纵横交错的枝叶间钻出来。那女人跟在阿治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胆怯的像是受过伤的麻雀儿,随时准备挣扎。
3
终于,女人离开了。阿治回到帐篷,用对讲机汇报了工作,同时也回报了那个行为古怪的女人。
傍晚——其实也只是阿治猜个大概,这样的天气,白天和黑夜都没有什么区别了。上面派人前来交接。阿治也简单说了一下今天的遭遇。
“请务必警惕那个女人,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
阿治如是说道。他指的是,怕那女人会遇难。这么大的雨,临近夜晚,已经黑的看不见树木的轮廓了,除了无穷无尽的雨声,剩下的只剩这墨绿的帐篷里,人类反抗自然的唯一痕迹。
雨水仍不见小。阿治抬头看着上面,又该“下瀑布”了。
阿治趁着雨势小些,快步离开了帐篷。他沿着水库边上的小路回去,那一片水色里,似乎能听见什么鸟类在低沉的啼叫。阿治站在高处回头看去,那几顶帐篷艰难的匍匐在地面上,微弱的火光从雨色里轻轻摇曳,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4
阿治下次来监测水位时候,水库已经开闸放过一次水了。期间这漫无尽头的雨停了两天,但是没有出太阳,积雨云低压压的盘旋在附近,准备着下一波攻势。
阿治还是很期待能亲眼看见开闸放水的壮观场面的,但是却正好错过了,他只好叹气。
他向交接的同事打听那个奇异的女人。但似乎这几天,那个笨女人没有再来。
阿治收拾好东西,再次坐在了发霉的木凳子上,想象着那个女人的故事作为消遣漫长时间的手段。
那女人问的孩子——莫非她的孩子丢了吗?阿治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这个了。
或者真的是什么妖怪吗?雨女可是会咒人的!而且交接的人却没有遇见那个女人,莫不是已经缠上我一个人了吗?难道这每年都绵延不绝的阴雨也是她招来的吗?
不由得,阿治冷的直哆嗦。他看了下箱子里的木柴和煤炭,在炉子里又加了一把柴火。火光映衬着阿治的身影,那一布之隔的,就是不见停歇的雨啊。
听老一辈“乡土会”的老人讲,雨女会把哭泣的孩子装在口袋里带着,眼下那位神奇的雨女却弄丢了孩子——妖怪也会犯错吗?会被负责管辖这块的阴阳师责罚的吧。
想着想着,阿治不禁笑出声来。来到这鬼地方,自己这样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也挂念起神鬼之说来了。就算真的雨女来了,自己就去附近的田地里扒些豆子撒她。啊,不过生的毛豆可以用吗?
阿治这样和自己开着玩笑,试图让孤单可怖的氛围轻松起来。正当他沉浸在想象里的时候,又到了监测的时候了。
阿治再次来到水库边上,先前放过了水,现在水位还是很安全的。
5
待到阿治再次见到那个女人,以及是八月份了,在这期间,水库的水位一直徘徊在警戒线附近。已经很久没见到太阳了,阿治也开始怀念起夏天带着热浪的柏油路起来。
阿治喝着茶翻书,听得外面传来女人的声音。
“您好。”声音还是那么怯生生的。
阿治拉开帐篷帘,果然是那位“雨女”。
“您又来了?有何贵干呢?可别靠近那水库附近了。上次骗您要发大水了实在不好意思,但我也本职所在嘛,希望夫人谅解,哈哈。”阿治招着手,反而显得不好意思起来。
女人窘迫的说不出话来,双手握着膝盖的雨披,雨披下露出穿着单鞋的双脚。
果然只是人类啊。仿佛自己的期待落空了,阿治却注意到了女人那抓着雨披的双手上布满淤青。
“您这伤是怎么?”阿治走上前去想握起那双手仔细观详,他这是出于真切的关心,别无二意。可那女人像是被雷击中了,如临大敌一般后退着,忽然撒腿就跑。
“我没有恶意,您不用逃呀!”阿治追去,女人跑的方向又是水库。
“您还是来找孩子的吧?”阿治在后面喊着。
听到这话,那女人停了下来,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
“您看见了吗?有个小孩子跑到这里来?约莫七八岁,这么高,头发短短的,穿的白衬衫。”与先前的话一模一样,大概是背的烂熟于心了吧。
“您不要激动,我确实没看到什么孩子。不过我可以帮您找,我汇报给政府的人,他们会帮您找孩子的。啊,政府您应该知道的吧?”
可女人却使劲的摇头,原本散披着的头发更加凌乱不堪,像是个逃荒出来的人。
“不行啊,不行啊,他们......”
女人欲言又止,哭了出来,那双布满淤青的大手捂着双眼,她索性坐在下着大雨的田埂上,呜咽起来。
“是我把他弄丢了呀,我把他弄丢了呀......”
阿治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二人就这样在雨里停留了许久。
金色的光芒从乌云中传出,照在二人身上,光圈越来越大,从两人为中央向四周荡漾开去,像雨打在水池里的涟漪。破旧的红色雨衣愈发亮眼,女人抬起头,像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在参拜神明,而那忽然到来的阳光,仿佛就是原谅她的信号,挂在她睫毛上的是雨?亦或是?可是她的嘴角,却扬起了别扭且难看的微笑,和脸上的伤痕形成鲜明的比较,在那短暂而离奇的阳光下,她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救赎。
6
八月下旬,阿治生病住院了,连他自己也很惊讶,一向健康极少生病的自己,居然会被大雨击倒,晕倒在帐篷里,是日夜工作劳累所致还是——难道这就是老一辈说的“鬼生霍乱”?不,用英雄形容自己未免有些不要颜面,阿治更愿意屈尊与“雨女”力量之下,被那位寻找孩子的雨女的阴气侵扰,恐怕是更合适的解释吧。
阿治看着医院窗户外面的雨,外面墙上的爬山虎借助雨势拼命疯长,已经攀爬到阿治住的三楼了,那一抹鲜绿的嫩芽,正好在阿治的窗户口探出一个可爱的小脑袋。滴答滴答,雨不住的敲击在爬山虎叶子上,而阿治头顶的点滴,也有条不紊的按着节拍,一滴一滴的输送进阿治的体内,可是阿治觉得还是很冷,果然科学还是敌不过雨女的自然力量呀。阿治苦笑着,麻烦路过的护士帮忙掩起窗户。
7
住院没有几天,阿治听得了水库的消息。
据医生们的闲谈,八月的最后一天,水库决了堤,发了大水,把下游的小村庄冲毁了。挺离奇的,决堤口的钢筋的使用年限远没到达,前几年才加固过的,可还是冲毁了。
“大水真可怕啊,淹死了不少人。听说他们不愿搬呢。”医生们说。
“那村里还有个女人......”医生们议论着。
好像老一辈都有些顽固。阿治看着天花板想,不知道那个雨女有死掉吗?
丢了孩子的雨女,会理所当然的被阴阳师们殴打并逐出家门,游荡在孩子安息的地方,试图挽回些温热的光明。
もろこし巫山の神女は、
朝には雲となり、夕には雨となるとかや
雨女もかゝる類のものなりや
鳥山石燕『今昔百鬼拾遺』により
阿治病愈后再次来到了帐篷,上级早就组织抗洪活动,大批的人在水库附近忙活,周围拉了长长的隔离线,阿治只能远远观望,一袋袋沙包传运着堆积在水里,明明堆积了很多包可还是看不见冒出水面,可见水位之深。沙袋终于堆积的冒出了水面,阿治看着白色的一角,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独的小坟,在青天之下寂寞的等待着什么。
离奇的是,八月底水库决堤之后,雨便停了,是正巧汛期结束了呢,亦或是其他原因?阿治也不得而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