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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安无战事 · 第三幕

2021-09-26 00:30 作者:择林增尔  | 我要投稿


“亲爱的妈妈,相信你在广播或电视上也看到了,还有两个多月,这场战争就结束了。那时我马上就能回家,我们一家人团聚后,你也就不用再给人。恐怕我不能说我现在在哪里,不过不在前线就是了。这里的生活目视可见地闲了下来,任务不重但是很多,因为关于最终的停火,还有很多事务要做。”

这个晚上,闲着也是闲着,我重新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信。我只有一根圆珠笔,所以我只能一笔一划地写,时不时停下来想半天。灯光忽明忽暗,这是因为将军带来了一整套的净水设备。伊索尔达区打出的几口井,水都是苦的,喝下去会拉肚子。从后方运水不现实,因此现如今大部分的电都用来优先供应这套大家伙使用。也是这个原因,我只能写信而不是等待打电话,士兵的接线都被废掉了。

因为不确定是我母亲还是邻居先拿到信,所以我不能像夏茹一样在信封里另写一份“真实情况”。部队里的信件审查也让我不能写太多关于我生活状况的东西在里面。不过没关系,我的真实状况让后方的人知道一点,只会让人当场晕过去——“嘿,妈妈,我在零上三十度的高温中挖土掘地,如果嘴欠还会被长官教训。你问我到底在掘什么?掘洞啊,这样我们就不会等花旗佬来时被子弹一打两个眼儿了。”——所以这样最好,省去了麻烦、不必要的担心和上火。

奥尔德林将军和他带来的参谋们很快成为了区里六千多士兵们的谈资。我们休息时,经常能看到他手里拿着平板电脑或纸质地图走过,又走来,身后跟着他的副官。他停下来的时候,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嘴里时而喋喋不休,时而缄默不语。有一次,恰好又在我们连的防区,他突然大喝着,让他的副官跑了起来,弓着腰猫着头,从一个建筑斜线跑向街对面的那个。到达后,他又命令副官横穿马路跑回来。他就这样一来一回地折腾着那个可怜的副官,直到我们结束休息时,还能听见他的大喝声。

防御策略应该是改变了,在挖掘完外围的反坦克壕沟和铁丝网后,我们很快带着武器装备回到了内侧,在林立的楼房和倒塌的废墟中间布置陷阱、工事和地道。一批车队运来了炸药,不知道是从哪里运来的,但它们统一被调派给工兵,一部分被用来挖掘两条地道,一条贯穿伊索尔达区的前沿和后防,一条专门贯穿“叶卡捷琳娜堡垒”的地下,联通了这个薄弱结合处。

剩下的一部分据说被安置在结合处周围的楼房中。我们在地上走时,看到部分建筑被挂上了禁止入内的牌子,那就是了。彼得说,那是等待花旗佬与我们争夺楼房控制权时,引爆炸药将他们和我们一起掩埋的。我们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将军还带过来一个狙击兵连,领头的上尉派头十足,“……梅内斯特上尉就像个锡兵,当然站得没有他喜爱的狙击步枪那么直,但是一样的亮,他身材也高挑。他没有留教徒特有的大胡子,而是和将军一样修剪得短短的。他可以说是我们这里的大明星,他和他的手下们早出晚归,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许是出去钓鱼吧……

上尉并没太多架子,他在和手下同甘共苦这上面做得非常好。我们在士兵的食堂就餐时,能看见他在一群部下中间用餐谈笑。当我们给他敬礼时,他也会微笑着回礼。但我能写进信里的也就这么多,我也不会去尝试着和他们交朋友,因为在前线,狙击兵的命运几乎都不太好。

战争前期,星条旗的狙击兵让我们吃尽了苦头。他们的后勤没我们这么好,必须精打细算下,反而培养出来了不少精确射手。攻击,或者防御期间,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子弹打倒,这只是运气不佳;但是对峙期间,很容易让人松懈。我们去放哨、侦查、小解,在自己的阵地上走来走去,都要提防对方的冷枪。而寻仇是不容易的,往往不知道人家在哪,打完后跑没跑,只能冲大致方向乱打一气。他们酷爱用这种手段消耗我们的弹药,瓦解我们的心理防线。

所以在战斗中,如果有对方的狙击兵被我们生俘,等待着他的命运就相当可怕了。有一次我们将一个俘虏的手脚打断,然后将沙子烧的滚烫,兜头浇下。不是因为在抓到他之前,有六个人丧命于他的枪口;而是因为他令我们十多天没睡上个好觉。反过来,如果星条旗抓到他们一直想抓的我们的人,当然也会残忍地对待、杀害。宣传册上是假的,前线怎么可能只把一方逼成魔鬼?当我们转过身,离开那里时,好像把这些恐怖记忆扔在路边。但实际上我知道,它们只是沉入内心深处。回到前线时,那里的气氛会迅速地唤起我们全部的回忆,抓取,控制着我们,没多久我们又会变得阴森而残酷。当一个人死去时,不论敌我,我们说他下地狱去了,拿他开残忍苦涩的玩笑,士兵什么话都敢说。但这只是令自己不至于发疯的把戏罢了。只要我们还清醒着,符合随便一个闪回的因素,围绕这些记忆展开的挣扎,对自己那时候在做什么的诘问,都如影随形。

所以如果有人问我,当我看到梅内斯特上尉,他那张英俊、年轻的脸庞,坐在和他一样年轻的狙击兵部下们中间吃喝谈笑时,我会想到些什么?我不会如实回答:我想到那个俘虏在地上挣扎、嚎叫、咒骂、扭动,最后祈求慈悲的样子。把令人作呕的记忆拿出来令别人一起作呕,这并不光荣。我会写道:他很帅气,会有很多女孩喜欢他,狙击兵是个神秘的兵种,他们的瞄准镜高精而机密,他们对于这场战争有点用。仅此而已。

 

在休假的前一天,我们和亲爱的冈察洛夫上士又闹了点不愉快。

那天我们破天荒地在前线打了次靶,一百二十米外,人形靶几乎能被AK步枪的豁口挡住。我们遵照冈察洛夫上士的命令,一个班一个班地轮流趴在地上,向着远处的靶子开火。上士宣称,每轮二十发子弹,上靶在十三发以下的,要擦全排的靴子,因为太不吉利了。

我不敢自夸枪法有多好,只能说勉强维持在十三四发的上靶率。所以虽然每次我们趴在地上时上士都在我和邻位的彼得身边转来转去,可能想扰乱我们节奏,让我们出丑,但我都是不去在意,调整呼吸,砰,砰砰,砰,打完枪,下弹匣,检查枪膛,拉几下枪机,关保险等待起身。最后他还是走开了。彼得转向我这边,做了个鬼脸。

结果等到最后一轮,上士的咆哮声还是响了起来:“你这家伙,竟然只打中三发?给我站起来!”

上士终于找到了他一直要找的对象:普宁,他正面如死灰地被上士提溜起来,几乎把枪丢在地上。“信不信我女儿都比你打得准?排里的脸简直被你丢尽了!”

他争辩道:“报告长官,我的这支步枪需要校准了。我认为它的弹道歪的厉害……”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冈察洛夫咆哮,“射击之前就应该好好检查,现在为了你的犟嘴,你的轮换假得呆在军营里刷鞋了!”

打完靶,我们把一切零碎和步枪送回军械处那里时,普宁抱怨道:“他就是看我不顺眼!”他同时扛着八支步枪,前后还挂了两盒空弹匣,几乎把瘦弱的他压弯。“这个混账,故意拿动过手脚的步枪给我!”

“其实他没说错,射击之前应该好好检查。”索尔和他一样背着八支步枪,但又从他背上拿下三支:“你射击之前应该好好检查的。”

“按理说你刚从新兵营里飞出来不久,怎么会忘了这回事?”乔立问。

“让他打靶,他其实开心坏了。”我说道。“我们来的时候也是背着步枪,他可是容光焕发,几乎都要走到我前面了。”

“要摆正你的位置啊,列兵。”乔立坏坏地笑。“你要不是走成那个样子,冈察洛夫才不会理你。那今天倒霉的就是我们的杂毛小熊——安德烈了。”

“我和他的靶位差着十万八千里——”我争辩道。

“哦,但是别忘了是谁在刚来的时候把子弹打到我这来的?”老伊也加入了使坏的阵容:“一人二十发,打完后我那靶子上有三十一个眼咧。”

“啊,该死的冈察洛夫。”普宁还在为他的轮换假取消而心疼不已。“这可是我第一个轮换假啊!”

“也是最后一个。”彼得指出。“到停战也就两个月了。”

我们边把零碎放进仓库,边替普宁惋惜,边骂着冈察洛夫上士。但这也没让他好受多少。

“长官和战友们都很友善,因为要和平了。离我们驻地很近的地方有个小镇,十几个街区那么大,却简直就像乐园一样。也许回去之前,我能带回家一些当地的土特产,纪念品。还有布料。不用担心很贵,我没有太多用钱的地方。军饷和复员费我应该攒下了不少,我又很能做工,到时候妈妈你就不用靠裁布到深夜来维持家务了。相信我,这不会多久了。我们能过上好日子。”

 

“我要寄信!”午饭后的自由时间,我在柜台前挥舞着信纸。

约瑟老爷子,被私下里称作圣诞老人。实际上他反而有点干瘦,仅凭那浓密蓬乱的胡须和眼镜称呼他,有点牵强。老爷子闻言接过信纸:“你来的可真及时。明天中午邮车就来了。”他俏皮地望着我:“每月底不定哪天来一次,你是不是提前知道哪天会来的?”

“我当然知道啦!快点装信封,地址是喀山区……”

“……巴甫洛夫街道133号,夏茹小姐 收,是不?你就这么惦记你的小女友吗?”老爷子从他的老花镜上方看人,更带上了一种玩味的感觉。

我红了脸。“那是我家的邻居啦,我妈又不识字,我哥哥还不知道在哪里,直接给她邮再读给我妈妈听不方便很多吗?”

“是嘛。”他突然拿出公事公办的口吻:“你知道,我得看看你都在信里写了什么。这完全不是因为好奇。”

“诶?诶诶诶诶!”我发现他要干什么时已经晚了,赶快低声制止:“赶快把信还我,你不能这样做!”

“我当然能这么做,书信检查员不就是干这个的吗?”约瑟把信纸拿到柜台后我够不到的位置,一行行察看。“嗬嗬嗬嗬嗬……你写得这些内容,有几部分是不行的啊,明白吗?”老头边乐边说,手还不老实,他随手拿起铅笔。

“喂,你这老头子!”我真有些急了,“怎么乱动别人的信!”我低声吼道,跳脚。但又不敢真把他怎么样。

约瑟却只是用铅笔在信纸上浅浅地划了几处,每处两道。然后他按原样把信纸折叠:“这样就能通过审查了。我好歹也是干这个的。你啊!我给你找个厚实的信封。”

冷静下来后,我悻悻地鞠躬,道了声谢谢。老爷子乐呵呵地坐回到他的椅子上,招呼我后面几步远的兵进来。

 

晚点名前,我看到索尔在冈察洛夫上士的营房门口梭巡。我好奇地上前,去问他在做什么。

索尔的脸上都是做出一个重大决定的样子,这在农民出身的他脸上真是稀奇:“听着,小弟,我有一个办法,能让普宁过上自己的第一个轮换假。”

我瞪大眼睛,几乎马上就猜到了:“不管你要说的是什么,这不成的。”

“我会去跟冈察洛夫说,让他把我的轮换假调给他……这怎么不成?”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其实你明白着呢,他针对的是我们这一伙,而不是新来的小家伙。他把普宁当做我们的人后,才屡屡针对他搞些有的没的。”

“就算这样,你是觉得我们欠他的?”

“这可不是因为‘谁欠谁的’这么复杂的事情。接下来我们要在一个战壕里作战呢,若无必要,绝不抛下谁。你忘啦?”

“可为什么是你?”

他耸耸肩:“我又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再说,我的两双靴子底都烂了。你们谁也没有我这么大的脚。不如成人之美,让小鸟好好看看后方是什么样子,说不定他会爱上那里的。”

“他挺嫩的。而且一看就没吃过苦,对这场仗的残酷认识不够。”

“这是你对他总隔着一层的原因吗,安德烈?”我点点头。

“论吃苦谁能比得上我以前有的那头老婆罗门?干得多,睡得少,吃得是草料。”索尔叹道。“我爱惜它不假,但该干活时也得上鞭子和缰绳。吃苦多不能当作资本的。”

我揉了揉脑门,整理措辞:“不论如何,这对谁来说都是最后一次轮休假。”

“安德烈。”索尔认真地说:“你刚来时,除了冈察洛夫和少数人,连里没有多少人因为你是新兵,或者你是异能者,而对你有什么偏见和歧视。这是因为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条战壕里的兄弟。我们靠彼此才活到今天,明白吗?你当初因为那件事,接受了这个集体,从这里,”他把那只大手握拳,锤了锤我的胸膛:“所以同样的一个人接受了集体时,集体也不应该因为这样那样的差异拒绝他。那样我们就和冈察洛夫这种人一样了。”

我还是不能释怀。我知道,当普宁四肢断裂,或者倒在地上呻吟,我当然会努力去把他从火线上背下来。但索尔这些老家伙的任意一个,和他受了一样的伤,一样倒在地上呻吟,而我只能背下来一个人的话……我想我会拒绝普宁。

“不,你不会的。”索尔淡淡地说。“这么做对你来说等于折腾你自己。安德烈,我总觉得,其实大家也都这么想,你以后是要做大事的,小子。也许你有朝一日会有自己的小队,到那时,可千万别把自己会抛弃谁,不会抛弃谁摆明面上,至少不要说出口……我先去了。”

 

所以就是这样。列兵、菜鸟、班级里最嫩也是最能掉链子的那一部分、新来满一个月的谢伦莫非·普宁获得了他的第一次轮休假机会,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他获知这个消息时甚至满手都是鞋油,用手背去擦额头上的汗,直到索尔亲口告诉他把名额出让之前,他和其他伙伴们都几乎不信。

“对你来说,也是可以小小地休息一下的机会了。”我说。“一定要珍惜啊……”

可他的眉毛皱得紧紧地,这往往意味着人要钻牛角尖了:“为啥?我才不要让伙伴们拿原有的轮假机会跟我换。”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本来也不能去。”索尔说,他给大家看了看他那双靴底磨破的大靴子。“你别忘了到那买双好靴子,至少买一块好皮革。”

“可是,这不公平——”

“这份不公平是冈察洛夫造成的,他存心让我们少一个人。”彼得叼着烟说道。

“这没什么,我们都有过几十次轮换假了。”乔立站在门边,耸耸肩。“可你这是第一次,明天别忘了穿周正些。”

帕夫列耶维奇说道:“不管怎么说,离彻底停战不就只剩两个月了嘛。到时候索尔就能想去哪去哪了。”

“我可以等下一次啊,下一次不就半个月后吗?”

“不好说。”伊格纳特翻着纸牌,原来他虽然背对着我们,但一直在听。“如果星条旗打过来,休假就得取消了。”

“老家伙,莫非你听说了什么风声?”“讲讲嘛,揣在你那又下不了崽。”“就是就是。”

大家是更喜欢起哄,还是更喜欢八卦各种小道消息呢?在我看来,往往是前者。起哄多了,老伊眉毛都不带掉一根的:“还风声呢,这消息都快传的厨师长都知道了。想想你们最近看的报纸,听的广播,是不是又大肆宣扬我们怎么怎么大胜,西线的进攻怎么怎么打的花旗佬溃不成军了?但你们听到:在某地,某某区,这样的地点名,远少于播报胜利的频率。”

“还有歼敌数字。”我补充道:“三天小两千,五天大三千,照这么打下去,我们对面很快就剩稻草人可以打了。”

老伊一点头。“说明什么?说明上面都还没想好怎么编,那西线那边很可能就不是他们说得大胜,甚至有可能就没打赢。那到时候,整个战线就剩咱们这最惹眼。而咱们可没有任何援军能指望了。”

“所以说,小伙子们,都多动弹动弹吧,趁着还能动弹的时候。”他终于把纸牌整理好,又恢复那狡黠的神态:“明天索尔你不去镇子上是吧?那跟我出趟公差,换点东西。放心,不走远。”

于是这整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没多久,熄灯哨吹响,大家悻悻地散去睡觉了。

第二天,我,普宁,乔立,彼得,帕夫列耶维奇坐上了卡车,卡车司机的目的地不是镇子,他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接给养。我们塞了他好几包烟才把我们一伙子都捎了,而且舒舒服服地坐在后车厢的箱子上。

小镇逐渐进入视野,我们从卡车上跳下,从另一个方向进入小镇。路边的野草那样地高,蒲公英和罂粟点缀其间,上午天空晴朗,有轻微的风,不是很热。我们有说有笑地走着,打趣彼此,对将要开始的八个小时欣喜不已。普宁也高兴了一点,他走在队伍最前头,挥舞着帽子:“我的朋友们!走快点啊!”

大家笑他的着急心理,是不是已经看好了要去见哪个姑娘。一路上我们穿着军服的同伴们增多了,大家都是来自其他营连的,但我们友善地看着彼此,人生苦短,今天有的是乐子去找,就把前线和连日来的劳苦工作抛在脑后吧!

在这其中,我被这喜悦的气氛感染了。我借到了钱,我一直在想着那个药铺,想着我要去的地方。我还想去一趟那个教堂,只是参观而已。我不信教,每一个在震耳欲聋天崩地裂的炮火中蹚过的士兵都不会轻易相信一个神明。因为对士兵来说,大地是一切——她提供了士兵所有的掩护,卧倒时,是她把你抱在怀中,并不会抛弃你而去。但昨晚伊格纳特的话让我想讨个平安。仅此而已,我对自己说。

我们这松散的小河流终于汇进了小镇。我突然觉得,小镇看起来好像没那么高了,和上次比起来凋敝了一些。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废掉了铁路让它流失了更多的人口,但后来我们发现想错了。

我们经过的每一个镇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道边,注视着我们,没人说话,没人有什么动作,就那么注视着我们。气氛一直凝固着,直到我们望见镇广场上一连串的东西。那是一连串的绞刑架,上面吊着八具尸体,尸体并不新鲜,它们的肉体和穿着的衣服腐烂作了一团,只能隐约地辨认出来,这些兵穿着的军装和我们穿着的是一套。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一个老头。他啐了一口,不是冲我,而是冲着地:“逃兵。”

逃兵。这两个字眼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足够了。他们从何而来,他们做了什么,比较不那么重要。他们生前可能属于任何部队,他们死前的名头一模一样。逃兵。这个词消弭了一个人,一个群体所有的责任、尊严和荣誉。逃兵。意味着背叛,抛弃,和离开狼群的孤狼一样意味着近乎丧心病狂的危险。毫无道德毫无底线,任何能让他们活过一天、回到自己家的事情,不论多不齿他们都会去做。

他们的眼睛早被乌鸦啄出来吃掉了,他们耷拉下头来,用空洞洞的眼窝和我们空洞洞的眼睛对视着。骷髅在肆无忌惮地笑:“起码我们逃过了,我们自由了。”

逃兵。

在这组既像雕塑,又像警告牌一样的尸体面前,每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空气中除了腐败外,可能还在酝酿着什么。我转身离开镇广场,离开我这群同伴们。

 

我怀疑我在寻找一个已经覆灭了,搬走了,蒸发了的药铺,或者当初那女人给我的就是个假地址。这的小巷和路都是石头做的,七弯八拐,门牌号几不可辨。我很快迷了路,不知所然。我力所能及地问路,可他们要么通用语和最开始遇到的女人一样带有浓厚口音,要么口齿不清,嘟囔着我听得懂但不明白的话。唯一的不带口音的也是一位少女,她提着一个篮子,自身紧紧地裹在茶色的罩袍下,发辫是黑色的。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口齿清晰地告诉我她是外地人,也没听说过这个铺子,以及建议我去找教堂里的神父问问看,那里离得又不远。

这教堂进去后发现它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大,因为年轻的迪比拉神父把座椅收起来半数的关系,里面显得很空旷。“外地人不清楚这里的走向很正常。”他很热心地给我画了一份详尽的路线图,“虽然信仰不同,但我也会为你祈祷的。愿主照亮你前进的路,保佑你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中。”我之前很少去教堂,这热心让我很不好意思,我只能拿出点钱,点了根蜡烛。我离开前,那根蜡烛还亮着,在一堆短短的烛台里格外瞩目。

我重新走过那些石头铺成的阶梯和道路,感觉心情激动不已。还有几段路,我就能站在那半边是玻璃,半边是红木的门前,按响门铃,走进那一波三折才能走进的药铺了。然后我那在战争期间一直苦苦守候的母亲便有药可医,她的腰和后背会恢复如初,甚至比以前更好更灵活。我想象着这一切,药铺里会走出一个直着后背的老太太,板着脸问我想要什么?或者会出现长得像一只雪貂似的秃头大叔,一声不吭地把我带到后院,他的主人——一位金发碧眼的德意志裔的姐姐,围着围裙和套袖,正在仓库,监督着几个雪貂搬运补货。看到我的到来,她不耐烦地说自己很忙,如果每个雪貂都把客人带到后院,那还用他们做什么?等问清我需要的药材和用处时,她的表情有所缓和,嘟囔着怎么不早说,一边亲手备好了我需要的一切。然后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个过程中我们的双手触碰,她的手心可能温暖,细腻……

我发现我编织这种可笑的幻想比补我磨破的袜子在行。在漫长的军旅中,举目可见几乎都是男人,在前线少数的可以见到女人的场合,一个是救助站,一个是铁丝网的对面——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花旗佬那边有不少女兵,个个都像母豹子一样凶残。前者想折磨你,后者不仅想折磨,然后干掉你……和索尔老伊这种已经结婚的不同,能满足我们这些小伙子的几乎只有幻想出来的女性:柔情,温婉,火辣,又聪明到能打理好一切。这几乎是唯一能全身心放松下来的幻想,而这幻想总不会触犯任何一条军规。说来奇怪,每次我们死里逃生,那个晚上睡觉前,公开自己的幻想这个环节一定非常受欢迎。我们一直渴望鲜活的肉体,在这时格外强烈。

我就这么边走,边想入非非着,直到走过一条小巷。我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稍微望了望,我看到今天稍早以前问过路的那个少女,被四个我的同类围在墙边。少女面带不悦,但兵们伸出胳膊支在墙上,她无处可逃。

刚刚的奇怪声音来自我的同类去摘下少女罩袍时的惊叫。一般来说我不怎么掺和这类破事,既然每个人都有欲望,也都有生育的权利,那你总不能拿自己的一套去说别人的追求方式不对……吧?但今天我鬼使神差地走了上去,明知故问他们在干什么?

四个人惊讶地回头看我,“这没你的事,小子。”一个说,“我们先来的。”另一个说。“我们在交朋友呢。”第三个道。

第四个虽然比我高,但我一瞟他就知道没我壮实。他只是捏了捏拳头,没说什么。

“喔,你们要交朋友我不反对啦,”我双手摊开:“但是能不能在意一下最近风声?镇广场上可刚吊死几个鬼。”

他们只是耸耸肩。“看到了,可那又怎样?这可是最后一次轮休假。”“大战在即,哥几个找些乐子,总不能有错吧?”

“你还真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是普宁。”我心想。

那个姑娘从刚才开始一直在望着我,她有些不确定我是不是他们一伙的,她一直不吭声。但,我很确定她不是自愿的。

妈妈跟我说过这时该怎么办,她虽然一辈子都赞同广博的平和的太太,但原则面前绝不会退让的。我的大哥,他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本是个不喜欢我打架,但他也跟我说过,绝不要恃强凌弱,以及——

“做你力所能及的事,去帮助别人,安德烈。”他摸摸我的脑袋。

眼看着他们要转过身去,我给姑娘使了个眼色,“原来是这样,那我不打扰哥几个的雅兴了……”我假装转身。然后突然跺脚,冲着小巷大吼了一声:

“长官好!!!”

四个人齐刷刷地条件反射,然后敬礼。我一脚踹倒离我最近的一个家伙,让他摔进他的同伙们中间混作一团,然后我抓起姑娘的手臂,快速跑开。

前面我好像说过,这里的小巷和路七拐八扭来着?

姑娘在中途指点着拐了几个方向,最后她索性跑在我前面。没几下,我们就甩掉了反应过来后追上来的四个人,轻松到那姑娘都没喘几口气。

躲在一处隐蔽的房屋夹缝,当那四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消失在远处时,我问她:“你没事吧?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我没事,非常感谢你。” 她正在整理自己跑散的头发,那是一股又长又粗的辫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喔,”我耸耸肩,“今天早上我问了很多人去药铺的路,只有你告诉我去一趟教堂。”

她歪着脑袋,“我想起来了。好巧,我们是同一个目的地呢。”

“原来你知道怎么走?”

“我知道,但我那时只当你和他们一样。现在我相信你。”

我做个鬼脸:“可你瞒了我一次,让我怎么相信你呢?”

“我就在这小镇上,信不信随你。” 她整理好了头发,就把兜帽戴好:“药铺的人我认识,提我的名字打折,我叫珍珍。”

“我叫安德烈,你还真够快的。”

“我的朋友们都没几个能跟得上我。所以,安德烈,你得加快脚步啦。”

我指得是她说话的语速。当珍珍的小靴子的跟消失在墙角时,我只得追了上去。这是个古怪的姑娘,我边走边想,古怪,但有点意思。

 

柜台后的人是个留着山羊一样胡子的黝黑皮肤的男人,令人失望。最令人失望的还是他说的话:“小子,你要的东西恰好断货了。闺女,你的东西也是。”

“怎么这样?你这不是开药铺的吗?”

“你跟安德的人说去。”男人满脸不耐烦:“铁路一断,啥都得从公路运过来。可你站公路上瞧瞧,有多少车是往镇上来的?不都往你们那去了吗?最近还闹逃兵,宵禁下更是难觅。”

我知道跟他争吵是无意义的。我只能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能又进货啊?”

“那可就不好说了,也许明天,也许下个月。”

不可能了。我想道,手握拳,又松开。“这是我最后一次轮休假了,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让你的同伴给你带,或者你把订金留这,等有了我给你拿到镇上你信得过的委托人那寄存。我这邮不了。”

“我哪有委托人啊……”我苦笑。

“那就没办法。”男人把窗户关上了。

“我真没料到这个。”珍珍挠挠脸,问道:“这药材对你很重要吗?”

“我得带给我妈妈。”我这样答道。

“你现在相信我吗?”她盯着自己的鞋尖。

我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我点点头:“你就住在这镇子上。”

她踢走一颗小石子,目光追着它到街对面。“嗯。所以我可以帮你这个小忙。”

“这可是个很大、很大的忙。”我说。“心领了,但没多久就会停战,不是吗?”

她转过头来,我对着那双宛如矢车菊一般蓝色的眼睛,她全身上下都很朴素,更使得这双眼睛像她身上唯一的首饰。

“我会不定时地来看看,还是交给我吧。”她说。

我盯着她,努力让自己稳定。“我想要自己来拿。”

“那就要等到战争结束了。”

“战争就要结束了,很快。”

她望望天空,又起风了,矢车菊在阳光下摇摇晃晃。“好吧。”她深呼一下,说道。“等战争结束了,让我请你喝点什么。这你总不会拒绝吧?”

这时候我才笑了。“就在这里?一言为定。”我握住她被绷带裹住的右手,轻轻捏了捏。

我们在那里分手,我去到镇广场上继续等着我的同伴们。太阳走向西边,把逃兵的影子抻长。乌鸦继续啄着发空的眼眶,那周围的肉已经悉数晒干,一条条地耷拉在脸上。它们好像能永远望着这个世界一样。缺了眼珠,目光显得干枯迷惘。

逃兵。

我的手放在兜里,那里面有一条小手帕,点缀了一点矢车菊。除了肥皂的香味,它没有任何多余的味道。我想它起码被洗过一次。那是与珍珍——矢车菊姑娘握手分别时,她留在我手里的物品。太阳西斜时,彼得和帕夫列耶维奇互相搀扶着从不知道哪里的酒馆走了过来;乔立更是满面春风,看来他和车站遇到的那姑娘再续前缘成功了。普宁回来时,他眉毛间的郁结解开了,手上提着一大块牛皮和一双上好的大靴子。“皮革匠给我打了折,”他得意洋洋地宣布:“因为我帮他解决了账目上的一个大问题。以后你们去那个摊子,可以报我的名字,有折扣的!”

彼得咕哝道:“我说我怎么总闻到一股臭味。”他转向我,搂着我的脖子:“安德烈小兄弟,你怎么样?你这一天过得如何?”

“不赖。”我戴上帽子,从长椅上起身:“知道吗?我去了趟教堂,出来的时候还从四个混蛋手中解救了一位本地姑娘来着。”

大家一起笑了:“安德烈这小子虽然像头熊,但桃花运一直不错。这可真是怪了。”“你这是英雄救美啦?小心人家打将上门来,我们可不帮你。”“英雄阁下,说说你的感受?”

“爽死啦。”我说。

“啊?这就完啦?”瞪了半天,见我没有说第二句的意思,普宁说。

“我说啥来着?”帕夫列耶维奇讲道:“这小子其实是最闷骚的,有什么都在心里。也许他那兜里还装着信物什么的呢。”

“爽死啦爽死啦爽死啦爽死啦,有完没完?”

“咱们回吧,我感觉我又要吐了……”彼得说。

我们草率地结束了这场战争期间的最后一次轮休假。走过了很多地方,却好像每次都重复着一无所有地回到军营的这段旅途。又一次,我没办成一件事地逃回到属于我的那摊泥地里去。为什么呢?我仔细地复盘今天经过的一切,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坚持拒绝。朋友们知道我一直很犟,但是在那一刻,我的脑海里被什么占据着,广场上挂着的逃兵,突然涌出来,占满我的脑海。是某样东西触发的,最后我想起来了她眼睛里蕴涵的东西,每一次我在死亡发生之前都从别人脸上看到的东西:她担心我回不来。

这个不确定的念头让我没来由地悲哀。难道现在的氛围真的到了小老百姓都能感到差劲了吗?我嗅嗅空气,都是草香,尘土的味道。但是有一丝……唔,燃烧的橡胶?燃烧的纸?汽油?这些混杂起来的味道。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我问我的同伴们。

“我要被酸菜奶油噎死了。”彼得表示。

乔立嗅嗅:“没有什么……不对,好像确实有点什么味道……什么东西烧糊了的味道。”

我们一直在跟着公路走,顺着这条路能一直走回到我们的驻地。但现在我们开始小跑起来,循着那一丝若有若无到渐趋浓烈的枯焦味,我们急于知道答案。

下一个转弯,再下一个……我们来到这条公路的最高点,下面的斜坡一过,就是我们的驻防区域。我们停下来了。

映入眼帘的是火焰,一蹿一丈高,来自于一辆损毁的卡车与上面拉着的货物和驾驶员。我这么说是因为它们一并成为了若干块较大的焦炭,而我们下面的伊索尔达区,半面尽是硝烟,半面为其所熏黑,明火尚有多处。

普宁的声音有些哆嗦:“星条旗打过来了?”

帕夫列耶维奇说:“不,是无人机。”他指着公路上的一个浅浅的坑,里面残留了半截飞翼。他和彼得的酒都醒了。

我们一路顺着公路狂奔下去。

费了点周折,我们才归建,和伊格纳特带着的兵们汇合。净水设备被炸掉了,如今水是宝贵资源,我们只能用铲子铲上沙土去扑灭明火,转移物资和弹药去安全的地方。伊格纳特被烟呛了,他边剧烈地咳嗽着边告诉我们,我们走后四小时,从伊索尔达区北面就飞过来一大群无人机,绕过前沿,对一切看到的人员车辆狂轰扫射。它们被高射机枪和并列机枪敲掉一半多,于是下一波次他们派来的是更多的自杀式无人机,撞向一切暴露的火力点和车辆。

“老约瑟和索尔死了。”老伊说:“我们在地下室躲过了第一波次,可等我们钻出来救人时,几架无人机撞倒了楼房。他和其他人被彻底掩埋。”

在那个废墟挖掘时,普宁一直一言不发。直到天黑,我们也没有挖出来任何人的遗体,只有一只靴子。那靴子底破了,但是太小,明显不是索尔的。

普宁的铲子折断了,他捡起那半截铲子,突然发狂地劈砍着挡在他面前的一大块横梁。砖沫飞溅,没人敢去阻拦,大家看着他不吭声地疯狂,最后他把这半截铲子扔的远远地,冲着废墟嚎叫起来。

 

总是这样,我早就学到的一点是,在前线如果你犹豫着一件事要不要去做,那么最好在你意识到的时候马上去做,这时候扔一枚硬币,赌它落下来是正面还是反面。你有一半的几率做了,然后后悔,但不做你会后悔一辈子。当然这也没什么,踏进军营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将“一辈子”租赁给了长官,上面,以及更大的上面。这样的话,当突如其来的横祸降临到自己朋友脑袋上时,会稍微那么好受一些。

我们无言地围观着那一列车队的残骸,还有几辆仍在燃烧,其中包括邮车。汽油和纸,让火势炽烈但明显难以久持。我们没有水,而且赶到时候也太晚,所以大家的家信就在那边的余烬里烧着。

老伊递给我一个小小的包裹,他说那是给我的。“好在邮车是往外跑的时候被炸毁的,送进来的邮件没有损失。”

我拆开看,刚进入眼帘的是一块瑞士手表,银色的表针,金色的表链。还有一封信。上面的署名写得很潦草,我似乎不认识这个署名。包裹底下还有一些零碎。我问道:“老伊,有没有说这邮件是从哪来的?”

“好像是什么医院来着?你看看信可能就知道了。”

“不用看信了。我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

我知道收到这个包裹意味着什么,这就够了。我留老伊在原地莫名其妙,把那块表放进兜里,用手帕包裹起来。我身后的彼得、乔立、帕夫列耶维奇,我的朋友们还在七嘴八舌地安慰着哭泣的普宁:“诶呀,别伤心了,他可不是替你死的……”

“人有旦夕祸福嘛。不是我想这么说的,是他万一活着,也会这么说。”

“我们要给他垒个墓,垒的高高的,十字架上挂上花环……”

“到时候你来不来嘛,来不来嘛……”

“亲爱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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