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文脉
剪合,秀发落地,只着素衣。镜前的人默默起身,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释然一笑。 留学西洋,她是富贵人家的女儿。烽烟四起,列强烧杀抢掠,百姓流离失所,一切似乎都是那样的混乱。教授提出种种优厚待遇,拼尽全力的挽留,家人间无休无止争执,几近断绝的血缘关系,似乎都在阻挠着她的决定。尤其是一个人文科学的学者,究竟能做些什么?究竟是该留洋教书还是毅然归国?她犹豫许久,终是于徘徊不定中选择归国,选择前往祖国的西南边疆。 边疆,从来都是列强势力渗透的重点区域,西南边疆更是祖国的大后方,但边疆研究在国内是一崭新学科。他们,是首次西南边疆的考察队,手中的考察笔记愈显珍贵,担子也格外重。 步入雅安,便是入了西南。“叮,叮,叮。”背夫们手中的丁字拐叩击在陡峭岩石之上,引她与同伴抬眸,望见那三五成群的背夫。他们的背上压着小山般的茶包,身上大多是打满补丁的衣衫,蹬着草鞋,不多言语。她试图同其攀谈,却只见背夫中的半大孩子惧缩至大人身后,引得他们颇为无奈。 跋涉几日,傍晚息于空洞,风声隐约,马和牦牛突然开始胡乱鸣叫着,脚微微刨地,不安地竖起尾巴,一行人不久便察觉了这番异样。“有情况,很可能是狼。”其中一人开口。她慌乱收起手中的报纸,同几人一起拾起散落在地的猎枪,警惕起来,向洞口处逼近。向前走了几十米,她眯眼,草原阴暗处果然浮现一双又一双鬼火般荧绿色的眼睛。狼群呈半圆状,足以将一行人包围得寸步难行,庞大的狼群与单薄几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扬鞭,隔层毛落在紧绷的牦牛身上:“跟上,我们得冲出去,不然只能全部葬身,无论如何,哪怕只有一人,资料也必须带出去!”子弹上膛,众人纷纷催马朝狼群冲去。 报纸上的寻人启事不知怎的又攀上心头,那是自己与家人断掉联系回国后随手买的第一份报纸,却仍能撞见父母焦急的话语,一时心揪得痛极了。也是,生养自己这么多年,他们是最期望自己过得好的人,可现在自己的不告而别也实在是让他们担忧啊。 “砰。”枪响,每一声都带着狼的哀嚎,却难以一招毙命,一次次挣扎又起的狼几乎带走了一行人生还的希望,纵使侥幸击毙几只又会有崭新的补上。“我没有子弹了,你们小心!”一人咬牙,跃马奋力扑向身旁将入狼口的同伴,鲜血迸出,就这般淹没于狼群之中。顾不得痛失同伴的悲伤,他们只能继续与狼群挣扎。 她眼前兀的浮现自己远在北平的家人的样子,他们许是连自己长眠于何处都不会知晓,若是知晓了一切,恐怕才会更伤心吧。眼前浮现一幕幕曾历之景,有自己儿时放飞纸鸢时的欢乐;有当初被奶妈抱着逛庙会时的笑颜;有当初在糊着碧绿纱窗的屋子里听大哥讲故事时的笑声;也有被大哥逼着写大字的不甘不愿。一行清泪顺她脸颊而落,说不清道不明内心的波澜。 不多时,狼群忽然逃窜而散。一行人搏至体力尽失之际,似是命悬一线,却听得嘹亮的藏语响彻空洞,知晓是生之既来。她试图与那群藏人交谈,却终究是难解其意,只能凭藏人们挂于脸上的笑意中猜测句中的含义。是藏族同胞拼尽全力用手中的藏刀不惜一切与狼群厮杀,才使得他们活下来,在这命悬一线的搏杀中报以生之希望。她不晓得他们是如何找到他们的,也不晓得究竟该如何面对即将破晓之晨,又是一行清泪落。 离了空洞,路行颇远,方至大渡河,一条细如孤蛇的索桥横于其上,在风中岌岌可危。谁曾想,正是这座孤桥,担当了汉人与少数民族间联络的百年重任。她独行,立于桥旁,遥望远处自己的心驰神往,忽感心中一震。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在这大地的褶皱上,自己只是一无知路人,但所幸,一方神秘文化对她张开了双臂。 长久的地理隔阂,对少数民族的成见,异样的文化与信仰,都使得汉人对边疆少数民族的生活缺乏着足够的认知。而她,自狼洞一事起,便将余下的生命留在了这方高原之上,去往那自己魂牵梦绕的苍茫白雪,去探索自己着迷的宗教与文化,倾尽终生将藏族文化带给世人。她奔波雪山,追逐天授诗人,记录下他们的咏唱;露宿草原,同藏人嬉闹,勾勒出他们的生活……一头秀发,终生齐耳,只身西向,她将生命献给了西南边疆的文化研究,献给了那落下的泪。 当年轰鸣的绿皮火车上的那一介青春年华终究选择启程奔赴西南边疆,将自己的一生留在那所至之地,再无归时。 远处雪山巍峨,云雾缭绕,洁白的哈达在迎风飘扬。 璀淤 2022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