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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柳(一)

2020-01-19 13:01 作者:北方美学史  | 我要投稿

“啾——”

鸿雁掀起一帘细雨,消逝在远端那水墨一般的高邮城里,不知它会飞入哪家檐下,入哪家娘子的幽梦里。

子衿撑着一杆白伞沿着湖堤踱步,直直望去,一堤烟柳摇曳着雨雾,该是怨妇挥着手绢,喜极而泣的企盼,然而满湖的支离破碎,这个故事注定是悲伤的。

江南雨多,子衿起初还颇为欢喜,只这没日没夜地下,心情不由地阴郁起来,从岳州走水路到了扬州,这雨就下个没完没了,总觉得浑身黏糊糊的,当真是有些厌恶,又想起那信,心便黏作一团,纠着愁思苦绪。

东行大半个时辰,便至高邮城外的西塔,那鲜艳的朱红于朦胧细雨中也颇为寡淡,塔有七层,于风雨中巍峨屹立,顶端塔刹有一青铜铸葫芦。

闻葫芦上刻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八字,不过子衿垫着脚尖瞪大了眼睛也只看的模糊一团,大抵辨的出一风一国字,或许是这风雨生的雾,遮了眼的缘故吧!

子衿匆匆扫了几瞬便进了城,恰逢五月初五端午,路上行人甚多,无论老幼皆手系百索子,乃是五色的丝线拧成的小绳,那丝线是掉色的,沾着雨水,印的手腕上红一道绿一道的,该是祈福的,却有些诡异。

幼童额上还要用酒和的雄黄画一个王字,路旁的商铺皆飘着雄黄味,门上贴着符,一尺来长的黄色纸条,上面画着稀奇古怪的东西,当真能辟邪吗?子衿心中不禁疑问。

“臭婆子,妆画的跟鬼似的,别出来吓人了。”

……

“你这死妓女,真是没有一点羞耻之心!”

子衿循着众人骂声望去,街上走来一打扮极其“别扭”的老妇,着素白褙子,配着一袭淡黄罗裙,那褙子是极好看的,裙子也很别致,该是二八少女最为倾慕的样式,只一老妇穿着,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背驼着,肩也耸着,身子着实瘦削,肩骨几乎要破衣而出了,胸前空荡荡的,腹部更是瘪的厉害,侧面看去就薄薄的一层,仿佛是破茧失败的蝶,或许称之为虫更为贴切,只剩干巴巴的身躯在束缚的茧里苟延残喘,甚是怵目惊心。

老妇身上洒了极浓的香粉,但那香粉好像是受潮了,浓香与霉味混着,很是呛人,她从人群间穿过,行人纷纷捂住口鼻。

待老妇走近些,子衿看的更加仔细,老妇满头长发枯灰发黄,但盘的一丝不苟,耳畔还缀了一朵冷艳的兰花,那年老色衰的脸抹的惨白,眼角扯着极深的褶子,脸颊更是凹陷下去,都瞧的清那薄皮下的颧骨,而那嘴唇又凃了鲜红至极,子衿生怕她眉眼微转,那厚厚的胭脂粉会散开。

周围行人如见了鬼般,男人侧脸躲着她,女人捂着怀里孩子的眼睛凶狠瞪着她,屋檐下没有孩子的叉腰指着她破口大骂,毫不吝啬地唾出脏话,皆以最直接的方式,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那极端厌恶的眼神,子衿也大抵明白那符的作用了。

而老妇只是撑着花伞,一手拎着食盒,努力挺着胸,却仍旧佝偻着背从人群中静静走过,踩着碎步踢着罗裙,步伐虽慢却极稳,一时之间,子衿都认为行人的恶语相向于她好似赞扬,而她犹如高傲的皇后,根本不屑于此,有一顽童朝她头上扔了鸡蛋,她只轻轻用丝巾捻去污渍,动作极其优雅,好似理理被风吹乱的云鬓,神情未曾动容过丝毫。

老妇对子衿颔首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子衿是看的目瞪口呆,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竟会以如此释然的眼神去宽慰一切恶意。

待她走过,子衿仍旧沉浸方才那一瞬的对视,只下颚紧咬着嘴唇,雨绵绵如旧,人群复归了平静地热闹,子衿的心却犹如跌入泥地里的雨,沉重而压抑,老妇大抵不能算作人了!

她向众人询问,无一例外的鄙夷与恶心。

“这老婆子年近四十,都已人老珠黄了,还出来拉客,满脸的褶子,更是那身肉跟鸡皮似的,谁还会找她啊!就是白给钱也怕脏了眼,万一沾染了什么病疾,就得不偿失了,也不知你问她作甚,”穷酸秀才揉搓着子衿递上来的银子,临走之时,还往地上啐了一口,“真是晦气!不是为了这喝酒钱……”

“啊!她才四十,”子衿想着方才那瘦骨嶙峋的身段,即使粉搽地再厚,亦是挡不住那胭脂下的辛酸,说是花甲老妇,毫不为过。

……

“姑娘,我高邮除了这死婆子,什么都好,”路边摊贩妇在围裙上抹了一把,从陶罐里舀出几个淡青的咸鸭蛋,朝子衿挤着眉毛笑道:“我这双黄鸭蛋可是这宁安一条街上最可口地道的,物美价廉,二文钱一个,姑娘您要么?”

这街叫宁安街吗?还真是一个好名字,子衿摇摇头,朝那妇人追去。未过多时,妇人经过塌了大半的破屋,一个小乞儿抱着一堆干稻草蜷缩着身子在墙角睡的正香,她走过去,蹲下来拾起小乞儿身前的破碗,接了雨水,从怀里掏出手绢来回擦拭干净,

又从食盒里拿出一个小木桶,往碗里倒满了热气腾腾的稀粥,拿出两个灰白的馒头放上去,只刚放下却拿起一个,她看了一眼那小乞儿,面黄肌瘦的,只好又掰了一半放回食盒里,随即起身离去,只走了几步又回了来,从食盒里拿出盛馒头的瓷碗倒扣于破碗之上。

子衿看着这一幕,眼底不由一酸,妇人早已死了,却如人一般活着,这种事她闻所未闻,当初于她帮助之下,君彦令以鬼身得以被人所见,而妇人又是何故?

人死之后,再无世俗羁绊,更无律令限止,行事皆由心,化鬼之后,将为人时的压抑与不满尽情发泄,遂鬼大多性情突变,即使不作恶但亦罕有“人性”,子衿突然想起芙蓉浦那对联了,鬼仁是人,或许是妇人心中那颗仁慈之心吧。

妇人出了城径直走向那西塔,在檐下先拭去衣上雨渍,跺去鞋底的泥,又将伞上雨水抖去立在角落方才进了里,大殿之中供了几尊大佛,烟雾缭绕,香火正旺,不过正值饭点,其里就一敲鱼念经的中年和尚。

妇人双手成十,躬身朝大佛行礼,方匍匐在佛前那蒲团之上,三跪九叩,作罢,她打开食盒,里面还有一个半馒头,半余桶稀粥,她未经思索地拿出一馒头置于供奉座上,作揖呢喃着:“阿弥陀佛,贱婢家贫,望佛祖包涵!”她跪回蒲团低声诉语,子衿于门外听不清她所言,只那嘶哑之声令人动容,妇人言罢起身朝那中年和尚颔首鞠了一躬这才离去。

“这老妇当真是可恶!”那和尚见妇人远去,厌恶拎起她方才跪过的蒲团边角狠狠往殿中大柱拍打,又抓着衣袖缩着手小心将那馒头包起来,嘴里还边念叨着:“怎遇着她,真是罪过啊!”

和尚转身正欲把那馒头扔进门后的痰盂里,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位衣着不凡的姑娘,便如同大慈大悲的菩萨般和蔼地笑着,“我佛慈悲,心诚佛至,想必施主是来求姻缘的吧。”

这姑娘正是子衿,见着和尚如此嘴脸,甚是嫌恶,从和尚手里一把抢过那馒头,转身便走。

“施主,那是佛祖的供品,不可亵渎啊!”和尚叨叨着,追了出来。

子衿听着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得亏洛忘川曾言:勿与官交,不与佛行。“高僧,我一两买下它行不行,”子衿从怀里掏出亮灿灿的银子扔给他。

和尚一手抓住那银子,“佛祖是至高无上的的,怎可用钱来衡量,罪过啊!罪过啊!小施主不懂事,还请佛祖原谅,”他闭上眼,虔诚低下头,一手作着揖,另一手背在身后揣着那银子使劲在僧服上揩拭。

佛本无求,罪过为人。

妇人出了西塔折返行至一驿亭前,衙门的差役来来返返,马蹄溅起泥水,染了路旁杨柳一身,她有些累了,找棵柳树倚靠着,就着稀粥吃完了剩下的那半个馒头,待了一会儿,雨却是停了,日依旧阴沉着,不是于云里瞧着点影子,还以为落了去,妇人从怀里掏了一面小镜对着理了理头上的发簪,佝偻着的身子用力挺着,静望着驿亭前通向北方的马路。

她是在等什么人吗?子衿心生疑问,一个时辰过去了,妇人亦是那般,子衿有些乏味,眼看天色渐黑,遂只好离去,先找家客栈歇息,又耗费几日多方打听妇人的消息,人皆如避讳一般,对她要么只字不提,要么就是一阵数落,常言道人心是善良的,也是歹毒的,子衿算是见识到了它的歹毒,也得亏给了她们钱,她们才会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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