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日传说 第二十一话 黄金 下篇
翌日上午,吃过早饭后,菲利丝坦莎便匆忙乘着一辆马车,启程赴宴。那马车是用四匹军用马拉的。它们块头很大,异常强壮,真不知道亚历珊德拉是从哪把它们弄来的。其实,倘若时间足够,菲利丝坦莎更愿意走水路。毕竟达孔德斯城与奥瑞城之间的海上航道可是相当热门。听说你只要运气足够好,碰上了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你的视界便有可能同时闯入派森特利亚大陆与格瑞姆岛的海岸。声称亲眼见过那情景的人无不对其啧啧称赞。 然而陆路也并非没有好的风景,从达孔德斯到奥瑞城,乔尔玛拉森林——这可真是个古老的称谓——是绝对的必经之地。那里的树,每一棵都至少有达孔德斯城最外层的城墙那么高大,堪称神奇。那里的城市,基本都是依树而建,或者干脆建在树上。从这一点看来,古精灵们留下的遗产,至今尚存。她对这些是顶感兴趣的,但由于时间紧迫,她一路上几乎未作停留,也就自然没有机会好好研究一番这里的人文景观。 她抵达奥瑞城时,已是六月四日的傍晚。虽说奥瑞城一直有着“黄金之城”的美誉,但这里的晚霞,不仅没有几分金色,反而渗着几分可怖的血色。对于一个经常仰望天空的人——菲利丝坦莎——而言,这不是难以觉察的事。 奥瑞城从外至内被三道城墙清晰地划为了三大区域:外城,内城,皇城。其中皇城又被称为“紫衣城”或“紫衣领”,这当然是因为帝国皇帝那极具象征性的紫色皇袍。外城的建筑有些稀疏,但不失宏伟气派,特别是那号称“帝王之盾”的外城城墙。它有整齐的花岗岩砖石砌成,高度直抵城外的山丘。城墙上布满了森严的防御工事,什么箭塔、弩炮、热油、神祈阵……好像凡是能用于加强城防的手段,都被用上了似的。相较之下,内城的建筑要密集许多,且更加奢华。有的富贵人家的房顶,是真的镀上了一层亮闪闪的黄金的,仿佛丝毫不提防有人会将其窃去似的。每一条街道都铺上了大理石砖,洁白如珍珠。时常能看见形态各异的木雕散落在街边,就像有那么几位大雕塑家将自己的随意之作随手弃置了一般。唯一可惜的是,街道上的人,并没有菲利丝坦莎预料的那么多。市井人的杂言杂语,只是偶尔从马车车窗传入她的耳朵,还不至于喧闹,甚至连聒噪也算不上。其他马车的行进声,也只是偶尔穿梭而过,像掠过天空的雁鸟。内城与外城间的那道城墙比最外层的还要夸张许多。除了只增不减的各色防御工事,还有四处巡逻的精英卫兵以外,城墙主体更是直接被设计成了双层。但即使如此,它仍无法与皇城的城墙相提并论。那东西,简直就不能算作城墙,而是山脉,连绵不断、不可逾越的山脉。整整四层的铜墙铁壁,整日整夜驻守在上面的、武装到牙齿的禁卫军,像是只有神话故事里的传奇巨城才会出现的,庞大无比的防御系统,还有号称世界上最强大的护城神祈阵——“皇权”。可以说,当今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可以攻陷这里,甚至百年以后,也未必会有。 菲利丝坦莎的马车就停在一座靠近皇城城门的马厩旁——当然,这是在内城——除皇帝以及他的血亲以外,没有人可以把马车带进皇城。她下马车时顺带看了一眼马厩的内部。在那里歇息着的马儿都很不一般:身躯高大,身材壮硕,双眼炯炯有神,宛如黑珍珠,鬃毛顺滑如波浪。想必他们的主人,不会是等闲之辈。 想到这,菲利丝坦莎突然想起,自己还未看过自己的邀请函,不知在函中,自己是以怎样的身份受邀赴宴的。她对于他人的目光,在表面上,是不太在乎的。但在她内心深处,始终埋藏着想要去了解这些的欲望。至于是出于想要给自己照照镜子,还是别的目的,这就说不清楚了。 她从袖口里取出装着邀请函的信封——她经常把轻小的随身物品放在那。那信封镶着金边,左上角印着代表皇室的徽章,紫色的。此外,整封信还微微散发着紫罗兰的香气。 她在香气的裹挟下将信拆封。里面是一张白得分明的纸,上面黑色的字像田垄一样排列着,写得很工整。她喜欢看这样的文字,因此她看得很细致: “爱萨佩蒂亚女士: 愿您安好。 慷慨尊贵的皇帝陛下已决定于他宏伟的黄金宫举办一场珍馐之宴,届时,望您能作为他尊贵的宾客之一,出席此次宴会。 宴会将从六月五日中午一直持续至六月十五日晚。具体日程安排会在宴会第一天中午由皇帝陛下亲自公布。 宫廷总管洛伊昂珀斯 神创历九七四年五月三十一日” “‘爱萨佩蒂亚女士’……真是个陌生的称呼。而且这邀请函也真是惜字如金,为了不让人一眼看出写得少,甚至把每个字母都故意写大了几分……这洛伊昂珀斯我却从没听学生和教授们提起过……” “这位小姐,请问您是?”她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卫兵,他看着一直站在马车旁一动不动的她,如此问道。 “我是宴会的宾客。”她趁机仔细打量了下那卫兵:一身锃亮的札甲,一顶饰有红缨的钢盔,脸甲掀得很高;棕色的毛发,眉毛有点浓,皮肤白而略带棕黄,下巴上一撮短到几乎看不见的胡茬。毫无疑问,这是一副标标准准的帝国人长相。 “若诚如小姐所说,还请劳烦出示邀请函——这是职责需要。” “这儿。”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邀请函的一角,随手递给了他。 “好的。”他接过邀请函,从腰间的一个小皮包里取了一点金光灿灿的粉末,撒了一点上去,那邀请函上的字竟也立刻变得金光灿灿,好像夜空中静止的萤火虫。 “没问题了,小姐。您可以进去了。” “嗯。” “需要在下为您安置马车么?” “不必,他只是载我来,很快就走。” “好的,小姐。您进去以后会有陛下的仆从将您带去应去的地方,您不必担心。” “好。” 她转了个身,走向皇城的大门。当她的脚迈出了踏进皇城的第一步时,一只雄壮的鹰从她头顶的天空略过,荡起了一阵不小的气流。皇城和内城的天空时时刻刻都有皇帝的守望者在监视,所以它应当不是野禽。特别是她还隐约看见那只鹰的瞳孔中闪动着蓝色,若她没有看错,它就是著名的珍兽——碧瞳鹰——的一员。据说这种生物智力不输人类,也不知是真是假。 “看来她们也快了。”她望着那只鹰飞行的轨迹自语。 “今日就先避免与他们见面吧,太过引人注目不是什么好事。”她一边想,一边走。不出几步,便遇上了来接待她的仆从。 “尊贵的小姐。”那仆从说,“请您随我来。皇帝陛下未提前到来的宾客安排了住所。” “在哪?” “玛瑙宫,小姐。” “带我去吧。” “是。” 她一路跟随着那仆从的脚步前进。虽然天色已晚,但她仍在途中见到了不少皇城的独特景致:用以祭祀诸位先皇的众王之殿如山巅的巨石,傲立在东北方位的一座山丘之上。它通体洁白,夕阳的余晖照在它身上时,那反射出的光芒,简直教人难以睁眼,不敢想象若将此时的夕阳换作午后晴空的烈日,又会是怎样的景况。供奉九圣神的圣瑟兰利亚大教堂庄严的模样神似一名大法官,那穹顶仿佛是他不怒自威的面相,那四根立柱仿佛他身下威严的座椅,若有谁敢于冒犯他,等待他的只能是毁灭。矗立在皇城最西边的,是苏图萨古大帝的黄金巨像,它的宏伟或许不及达孔德斯城内的阿帕那元帅像,但它的奢华程度一定是帝国——乃至全世界——之最。它全身上下完全由货真价实的纯金铸成,许多国家即使倾尽国库之财,也凑不出仅有它十分之一重的黄金。 然而以上这些不过是皇城景观的冰山一角。要数谁才是整座皇城中最富丽堂皇,最令人惊叹不已的建筑,那必然是皇帝的宫殿——瓦尔莱塔黄金宫。她之于皇城就像太阳之于白昼,皓月之于夜空。尽管她并不位于皇城的正中央,皇城内一切的人、事、物却仿佛都在围绕着她旋转。或许有人踏入皇城后会被各种景物迷得眼花缭乱,变成迷途的羔羊,找不见这扇那扇城门,找不见这座那座教堂,但他绝对不会找不见黄金宫,因为她太过闪耀,太过引人注目,即使是在最深、最黑的夜,她的穹顶与外壁上缀饰着的金银珠宝,仍然会像星辰一样放散着璀璨的光彩。即便是最富于想象力的孩童,也想象不出建成此等奇观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金钱、劳工、材料、时间……仅是将其中的某一项数据搬出来,就足以令人怀疑自己的眼睛或耳朵。毋庸置疑,她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宫”。就连对奢华的建筑风格不太感冒的菲利丝坦莎,也如此认为。 “仆从,”她忽然开口,“你知道明天的天气么?” “抱歉,小姐,小的不知。我们这儿的天空祭司大人这几天都不在,要明天才能回来。” “回来参加宴会么?” “没错,小姐。” “知道了……宴会的宾客能带宠物进来么?” “可以的,小姐。但是要皇帝陛下本人同意。” “这样……好吧,继续走吧。” 经过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她与那仆从一同到了玛瑙宫。玛瑙宫的主色调是午夜天空般的黑,极为深沉,颇得她喜欢。仆从将她领去了宫殿二层的一处房间,那里即是她的临时住所:一间单人间,然而床却有双人床那么宽;各类家具,像是靠椅、小桌、床头柜、吊灯,都装饰得挺精致;墙壁被刷成了赤红色,一尘不染。 “嗯,还不错。”她一边坐上靠椅,一边说。 “小姐,若有什么吩咐,您尽管摇这个铃铛便是。”站在门口的仆从用双手捧着一个白色盘子,上面放着一个黄铜铃铛。 “不必了,我不爱吩咐人,收回去吧。” “是,那小的便告辞了。” 那仆从轻轻地关上了门。 “真是……上次有仆人伺候我,还是在……三年前吧?自从去了东帝国大学以后,基本上就没回过家了,和威尔也就偶尔通通信,也不知道塞西利娅近况如何……怎么总是忘记问呢……” 想到这里,一阵风忽地从原本合拢的窗帘溜了进来,使得夕阳的最后一抹辉光照在了她眼前的地板上,打断了她的思绪。 “行吧行吧,还是先歇息吧。”她轻叹道。 她从袖口取出一颗珍珠大小的小木盒,放在地上,不一会儿,那小木盒竟然“膨胀”成了一个几乎有她半个身子高的行李箱。 “啧,每次看到它就会想起盖琉斯给它取的那破名字。‘棺材’这种名字真的是正常人可以想出来的么……”她从中取出了自己的睡衣,一些日用品,一级几本封面破旧不堪的书,又把它变回了小木盒。 “那仆从就不觉得我什么行李也没带,也没什么随从跟着,对于一个来参加如此重要宴会的人而言,特别特别奇怪么……”她边换睡衣边小声嘟囔着。 她换好睡衣后带着那几本书上了床。那些书是她前段时间从古籍市场里淘来的,虽说她的专业并非考古学,但她对钻研古籍还是怀有着不小的兴趣。 “霜月末,帝征南。途遇险川之阻,遂命祭司以除。然是日夜,一蟒潜入祭司之帐,毙其于睡梦之中……” 读到这里,窗外的风声忽然就变得更猛了。这自然是不利于她的阅读与睡眠的,所以她随手用魔法唤来一阵风,教那窗户自己合上。这之后,她也渐渐无心读书,不知不觉即合上了双眼。 当第二天的第一抹曙光自东方绽开,她已在窗边等候多时了。这是她自踏入大学以来第一次起这么早。她看见宫内宫外的仆人们皆已开始了他们的忙碌。一些身着华服的宾客也陆陆续续自四面八方而来。不得不说这房间的位置可真是不错,多少风光尽收眼底。 她一直静静地看着,不知不觉间,晨风已数次拜访了她,可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 “或许……嗯……”她的低吟为清晨的沉默画上了句号。 她忽地闭上了双眼,又忽地睁开,就在这极短的间隔里,窗外柔和的晨风骤然化为猛烈的风浪,在空中尽情咆哮、狂奔。 “听见你了,下来吧。”她的眉头微微颤动。话音刚落,她眼前的风景便被一片片纷乱的羽毛遮蔽,紧接着,一声刺耳的尖啸自她头顶传来,穿透了狂乱的风声。 “混……混账……”那尖啸声竟挤成了话语,听上去极度刺耳。 “啧……”她大手一挥,眼前的羽毛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悬浮在空中的,看上去半死不活的碧瞳鹰。 “进来。”窗外的风终于镇定下来,只余下一股气流,将那只鹰送进了房间。 “来,回答我的问题。”她一脚把它踢到了房间的墙角。它全身上下都被无形的“气流锁链”束缚着,丝毫不能动弹。 “别想着装死。你刚叫得那么难听,我可不能当没听见。” “你……你……”它总算是开了口,声音虽然仍很刺耳,却明显令人感到一种无力感,“你是什么人?” “你自己来监视谁你自己不知道么?你主子连这都不给你交代?还有,让你回答我的问题,没让你问。”说罢,她握紧了右手,它颈部的轮廓顿时变得扭曲,像被拧紧的抹布。 “咳——咳——得了!得了!”它一边咳着血,一边挣扎地嘶喊道,“我投降,投降!” “好。”她收了手,“你是谁,受什么人指使,来做什么,一一招来。” “我是奥瑟里克公爵手下的‘使者’,就是他让我来的,他……他让我来监视你。” “‘使者’……真会起名字。你那奥瑟里克公爵,是我想的那位么?” “应该……应该是……” “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私生子,寄人篱下的棋子,二十一岁的禁卫军大团长,二十四岁的塞里尔伯爵,三十三岁的奥德莱波利斯公爵,同时还是帝国第一军团元帅,人称‘钢铁之鹰’……是这一位,没错吧?” “没错,没错……” “嗯,那就没什么可惊讶的了……” “您了解的可真不少……” “如果你身边也全都是他的信徒的话,你也一样。哦,忘了,你本来就是他的爪牙……你的同伙还有哪些,你们行动的具体组织形式怎样,也都告诉我。” “我……我不是管事的,很多情况我不清楚,我们都是受同一个上级直接领导,彼此独立,没有交往沟通的。” “也是,谁会叫一个软骨头管事。”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那你知道你为什么来监视我么?” “我……不知道……原本不知道……” “什么意思?” “我们原本是不该被告知这些的,但我……偷听到了……一些” “快说。” “我是从我的上级那里听到的。它说公爵是为了保护皇帝的安全。” “保护皇帝的安全?嗯……好吧,我知道了……你的上级是谁,你知道吗?” “普兰特,公爵从军时候的伙伴,也是一只碧瞳鹰。” “啊,倒也有听说过……行了,我想知道的也就这些了,接下来……好好睡会吧。” “什么?什么意思?我会怎样?” “不会杀了你,至少,目前。” 此话刚传入它的耳膜,它就感知到了一阵莫名的睡意,很快它的精神便在这睡意面前败下阵来。 “嗯……它的话可信度很高。”她暗暗想,“奥瑟里克公爵一直都是皇帝的亲信,因此它让几只碧瞳鹰混进来简直不要太轻松。甚至……甚至他或许都不用向皇帝隐瞒此事……碧瞳鹰这种珍稀物种也不是谁都能弄到,而且他们智力又高,还很危险,没有点能力也驾驭不住……至于保护皇帝……估计又和那两位有关了。” 想到这,她立即再度向窗外望去。此刻,太阳几乎与她的双眼等高,那灿烂的金光直直向她的双眼刺来,她却未因此收到丝毫的伤害,只是用右手托起自己的脸颊,默默念道。 “帝王冠冕,黄金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