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堀辰雄《芥川龙之介论》(14)
14
——他“自杀”了。
他已经死了。但是现在他还不时到我们这里来。只是,由于生者和死者间不可思议的差异,他一点也不能谈论死后的他。并且,我们只能谈论他生前的事。而且,我们也不能到他那里去。
他死后,遗稿陆陆续续被发表了。我如今谈论的《齿轮》,就是那些被发表的遗稿之一。此外重要的还有:
《西方之人》(前篇在生前就发表了)
《暗中问答》
《给某旧友的手记》
《十根针》
《某傻子的一生》等。
这些文章(《西方之人》除外)都是与其说是作品,更是接近他自己精神的产物。而且,与把他作为艺术家时相比,是看待作为人的他时更重要的关键。如果要评论这些作品,就不得不更为细致地评论作为人的他。但是我这篇文章是论作为艺术家的他,所以就到此为止了。现在的我,不可能做到严密写出作为人的他。(比如说,就算要探究他自杀的原因,也只是探讨作为艺术家的他,止于探讨作为精神生活者的他。因为我现在不可能去把那些归于他的私生活,所以没有准备。还为什么要在这里评论《暗中问答》和其他文章,并且要完整论述呢。)
因此我在这里,为了观察作为艺术家的他,在结束论述剩下的他的《西方之人》后结束全文。
《西方之人》是他真正的绝笔。这篇续集写出来,实际上是在昭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早晨,他决心去死的时候。他在这篇作品里,描写了他的耶稣,或者说,耶稣中的他。他通过这篇作品,把自己深深镶嵌进了耶稣中。因为他也是基督中的一人。那么我们如何在这篇作品里找到他的耶稣呢?
从他独创的视角来看,这恐怕是诗人兼记者的耶稣。他写道:
基督教是诗一样的宗教,‘似是而非’之处颇多,就连耶稣本人亦无法实践。耶稣因其天才,竟然笑弃人生。王尔德从他身上发现了第一个浪漫主义者,实属理所当然。根据耶稣的教导,‘所罗门极尽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及被风吹动的一枝百合花。耶稣的道,存乎诗一样的、生活不为明日忧的境界之中。为什么生活?不消说,是为进入犹太人的天国。”
他又写道:
我们只能看见我们身边的东西。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至少,向我们逼迫而来的,是我们身边的东西。耶稣像所有记者一样,直接感觉这一事实。新娘、葡萄园、毛驴、手艺人——他的教导至少要用到一次自己眼前的事物。”
他最敬爱的耶稣,是觉得一株百合花比“所罗门极尽荣华之时”更美丽的耶稣,也是为了教导弟子们而总是利用我们附近的东西——新娘、葡萄园、毛驴,后代的基督教的记者牧师也远不能及那记者耶稣的境界。
但是我感到他是耶稣一样的人,不仅是因为我在他的身上也发现了同样的诗人兼记者。我潜心观察,沉溺于此,在他的身上发现了他和耶稣一样背负着十字架。仔细研究他的这几行文字吧。
耶稣成了一代先知。同时他自身中的先知——或者说生育他的圣灵,自然而然地开始捉弄他们我们从烛火焚烧的飞蛾中,也能感受到耶稣的存在。飞蛾仅因生为一只飞蛾,才为烛火所烧。耶稣同飞蛾一样。萧伯纳在他的作品中,对去了耶路撒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发出了雷鸣般的冷笑。不过耶稣骑驴进入耶路撒冷之前,已经背上了十字架。这对耶稣来说,是近乎无奈的命运。因此,他是天才,毕竟又是‘人子’”
他说,把耶稣驱赶上了十字架的,是耶稣自己的宗教。他这么说,并不是单纯地说耶稣为了宣传新的宗教而被钉上十字架,而是说,为了宣传新宗教,不得不被钉上十字架。他看到耶稣的事情,觉得自杀式地赴往耶路撒冷,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心情与自己相近。他自己不得不产生了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心情。
其实他在耶稣身上发现的苦,同时就是他感受到的他自己身上的苦。他看到的耶稣,背叛了耶稣自己,或是耶稣自己中的马丽亚。这是比巴拉巴的背叛(只对自己的敌人的背叛)更为根本的背叛。同时,又是“人性的,过于人性的”背叛。而且,对他自己,或是自己中的马丽亚(他说马丽亚不是“永远的女性”而是“永远的守护者”)的背叛者,或许不止他(芥川)自己。耶稣也好,他也好,都是马丽亚的孩子,同时也是圣灵(他说圣灵不只是“神圣的东西”,还是“永恒的东西”)的孩子。比起受母亲马丽亚,更加受到父亲的圣灵的支配。这就是无可避免的悲剧。
耶稣说过,“狐狸有洞,天空的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马太福音8:20》)恐怕他在耶稣的这句话中,发现了让耶稣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可怕的事实。那就是我们除了成为狐狸、飞鸟之外,没有办法找到栖身之所的事实。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实!他在最后悲痛地把这一点告诉我们。
客西马尼的橄榄树比各各他的十字架悲壮。耶稣在这里拼尽全力,与他自身搏斗。或者说,拼命地与他心中的精灵搏斗。各各他十字架的影子,逐渐要映在耶稣的身上。他尽知这一事实。但他的门徒们,甚至就连彼得也不理解他的心情。即使在今天,耶稣的如下祈祷也有感动我们的力量:
‘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这杯离开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
在人们厌嫌的半夜里,所有基督必然做这样的祈祷。然而耶稣的所有门徒并不理解他那‘心里甚是忧伤几乎要死’的心情。他们睡在橄榄树下……”
※底本的文本来源于1929年(昭和4年) 3月的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国文学科毕业论文。(青空文库注)

全文完结。
原文——https://www.aozora.gr.jp/cards/001030/files/47895_49218.html
《西方之人》部分,引用刘立善译本。除“记者”一段,原译与本文上下论证不符。另外,原译引用《圣经》的部分,都采用了和合本圣经。
我放假了!之后会有评论这篇文章的随感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