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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会上的命案(下)

2023-04-14 10:58 作者:執宙  | 我要投稿

工作间门前有一名高个粗壮的保安把守。

“你一直在这吗?”橄榄按密码开门时,穆探员问道。

“就离开了一会儿。和波探长,还有位工程师一起去了马场,然后队长让我回来守在这。”

“我先进去。”穆探员忽然拦着正准备开门的橄榄,放下运动包,掏出手枪,轻轻推开门。

工作间内依然亮着灯。穆探员举着枪进去左右扫视,波探员跟在后面。那姿势相当帅,我忍不住也想学,跟着他们进去,所幸理智占了上风。

“你们都进来吧。是我多虑了。”穆探员掀开浅驼色窗帘,推推窗户,随后才收起手枪,但他和波探员仍在扫视左右、看上看下。

保安和鹳鸟两人提起运动包,先走进去。我们跟在后面。

工作间异常宽敞,装潢是时下流行的灰黄简约风,弥漫着茉莉花香。进门处有橱柜,柜台上放着榨汁机、咖啡机、电磁炉以及各式水果甜品、玻璃杯,一旁还有台约一人高的冰柜。左侧墙边,有一件木衣架,挂着三件大衣、四五件外套。中间一张大黄木桌上放着两台笔记本电脑,全都合着盖。六件行李箱立在右侧墙边,一件特大号,另五件也比登机箱稍大点。靠墙长坐凳上,放着六七件背包、手提包。窗台那端,铺着浅灰地毯,有三张米黄色木扶手大沙发,围着一张金属风格茶几,对面是一台 75 寸平板电视。电视下的格柜内还放置着音箱、路由器、头戴式游戏机等各种设备。

除了沙发上几条乱放的毛毯,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并且茶几上的鸟巢烟灰缸里,连一点烟灰也没有。我们当时谁也没发现异样。

保安和鹳鸟将运动包放在行李箱旁边,然后关上门,继续守在门外。

“你们先看看有没有丢东西,桌上的电脑是谁的?”穆探员指着桌上的电脑,坐下。

“有一台应该是猎狗的,他说他就在这观察局域网状况,顺带打下游戏。我们的都收起来了。”鹳鸟拿起一台贴着章鱼娃娃的笔记本,放到坐凳上。

“这一台是我的。”橄榄打开电脑看了会,就立马合上,放进一件棕皮手提包中。

“行李箱都是关着的。”蝴蝶在查看行李箱,还有自己的背包。

我和黑不知道该干什么,站在波探员身边,左顾右看。窗外的景致已经昏暗,门外又听见大群人离开的声音。我心里也跟着咕哝起来,我不属于这里,应该回去。

“你们随便坐,桌边、沙发都行。我们一个个来。叫到你们再坐过来。”

波探员在穆探员左边坐下,黑紧随其后。我其实很想坐在窗户边的沙发那,看看天黑前的景色。窗外是一片草地,可以望见马房,能感到黑美人在想我。也许我还能在沙发上美美地睡上一觉,让这一切快点过去。可黑一直拽我衣摆。我放弃了沙发,最后挨着黑坐下。

鹳鸟、蝴蝶和橄榄似乎都把我们当作探员了,和我们隔了两个座位才坐下。

“我先说一下我们今天来这的目的。”穆探员面带微笑,眼神却格外冷峻,“三个月前有黑客入侵你们公司。警署调查,线索追踪到境外,案子就交给我们安防署了。我们推测是一伙国际黑客组织所为,追查到伊斯坦布尔,并通知了奥斯曼当局。一周前,奥斯曼当局通知我们,他们留心的该组织三名嫌疑人已经出境。三天前,海关通知我们,嫌疑人已来到我国,乘飞艇从京师入境,但之后丢失了踪迹。我署推测间谍有可能在这次发布会上作案,目的是盗取你们的工作电脑,直接窃取机密文件。所以就派我和波探员,扮成保安,暗中观察。这件事,只有黄女士和保安队的柯队长知道。”

大家面面相觑。我感觉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好奇心又开始主导我的心思。

“所以姨父坠马这件事,与黑客组织是否有关联,我还要多问问。请各位理解。”穆探员开始问话,比之前细致的多。问他们三人在星驰工作多久、负责过哪些项目、与姨父共同工作了多久、和姨父关系如何、有没有发生过争执、对姨父如何评价、有没有陌生人问过你工作话题、今天到庄园后都做了什么、有没有见到可疑人出现在工作间附近、有没有单独待在工作间过……

蝴蝶、鹳鸟、橄榄三人依次接受询问,依然是一问一答。穆探员主问,波探员记录,有时黑会追问细节。当然,为了我现在回忆的流畅性,我将他们的回答整合成连贯的自述来呈现。也请原谅,虽然我先前保证过,不会谈论什么绘画、艺术的话题,但是他们自己提到了这些,我只能如实回忆了。


“我是周蝶,人们都叫我‘蝴蝶’。我在星驰已工作了两年七个月,是在马术项目正式立项之日入职的,今天是最后一天。我一直梦想能加入星驰。在大学本科时就开始使用星驰产品,对星驰产品非常喜爱,熟悉星驰的每一代产品,也被星驰的创业故事所吸引,甚至曾将姨父视为偶像。读研最后一年,姨父亲自来学校招聘。凭借我工业设计硕士学位的专业知识,和在大学校盛装舞步马术队的经历,我获得姨父的赏识,从两百多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加入了姨父亲自领导的马术新项目。那一刻,我感觉登上了人生的巅峰。

“可入职第一天,就吃了亏。‘蝴蝶,你怎么到点就走?把工作再检查检查。’一位老员工告诉我,姨父不喜欢到点就下班的员工,不过不用担心,晚上加班有餐补,周末还有加班津贴,有时没事干,也可以来加加班,带薪摸鱼,不拿白不拿。后来我才知道,科技公司员工的工作效率都很高,可偏偏有莫名其妙的加班文化,带薪摸鱼也就成了一项业务流程。

“此后两年来,我怀着对设计杰出科技产品的激情,参与到马术项目中,看着心中的想法变成原型机呈现出来,也格外自豪。而这两年来,一些奇奇怪怪的职场现象,也愈发令我困惑。一开始,我想自己只不过就是个刚毕业的硕士生,只是工作经验不足而已。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事情令我不满,甚至气愤,姨父在我心中的形象也越来越低,以至于我对自己的工作价值都产生了怀疑。

“我曾认为姨父是独具慧眼,有着明锐商业直觉的人,能带领星驰从国内智能头盔市场中拼杀出围,必定能力非凡。我曾读过媒体早期对他的采访,他大肆批评传统头盔商高昂的定价、乏味的外形……‘还只有保护安全这一项功能。我们的产品,时尚性感,能上网,能听音乐,新一代还能看视频、录视频,价格又便宜一半……’虽然姨父说的这些功能我很少用,可当时的我认为这些代表创新,代表对传统的颠覆。

“所有的转变都发生在一年前,部门组织去伊斯坦布尔团建后。大家逛街的逛街,游船的游船,参观名胜的去看古迹,只有我一个人,去艺术馆看细密画展览。我从没仔细欣赏过细密画,也只在艺术课上有过有限的了解。而当我见到这些历代传承的杰作时,已深深被震撼到。它们初看起来尽是异域奇装,可细看起来,却全然没有异国他乡的生疏,反而传达着来自故乡的亲切感。那朵朵祥云,好像是从京郊法海寺壁画中飘来;雍容的骏马,或许曾在虢国夫人春游时被征用过;远处青翠的山峦和劲松,描绘的定是江南的千里江山;趴在地上懒洋洋的松狮狗,可能是某位京师贵妇家宠物的远亲;还有那些柳眉杏眼的美人,令我想起少女时,曾偷偷看过的几幅唐寅的春宫图……再细细观摩,那些穿着蒙古服饰的骑兵们,正演绎着波斯与亚历山大的故事;还有几幅《列王纪》的插图,有着和唐卡一致的构图与神韵……我花了一个下午,穿梭在一幅幅画作中,聆听每幅画的故事,驻足赏心,每一幅都有着自己的特色,移步流连,又都汇集成一首跨越万里、延绵千年的文化史诗。

“回去后,再看看我设计的那些产品,觉得它们全都粗鄙,丑陋。毫无品位的外观,堆砌的尽是些毫无实用的功能。它们既没有艺术的美感,更没能体现出雄厚的文化底蕴。那一刻,我顿然醒悟,能够获得用户情感共鸣的创新,不是对传统的颠覆,而是对传统的继承。

“我花了两个周末时间,享用心安理得的加班津贴和加班餐,一一审视每一项需求,去掉没实用性的功能,让乘骑装备回归到乘骑运动本身……每日签到只能反映产品没人用;启动广告既显得不专业,又影响使用;运动时播放音乐也显得业余;游戏功能更是鸡肋,不仅比不上头戴式游戏机,和专业游戏机更是没得比……我还和鹳鸟讨论,外观上增加传统元素、纹章图案。很不巧,许多被我划掉的功能,都是姨父提的。

“‘蝴蝶呀,你要接地气……多去研究竞品……搞清楚这个底层逻辑……打通商业闭环……从顶层设计入手,想清楚产品的生命周期……你想去掉的这些功能啊,是一整套产品矩阵……要多从公司生态链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不要自己拍脑袋,想一套做一套……太专业了也不好,要把用户当傻子,抓住用户的爽点……你呀,回去再去琢磨琢磨,做个种水果的功能,每天训练可得水滴浇水,提高下活跃度……’姨父对我教育了一下午,充斥着各类社会学、心理学、营销学、管理学、经济学、环境科学等术语,没有一句是关于马术和运动的。我第一次感受到,姨父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我渴望设计杰出的产品,能像细密画大师的作品一样流芳百世的杰作。用户会发自内心的需要它,主动去使用它,而不是靠什么签到、种水果来骗活跃度……听说有些细密画大师,会通过刺瞎自己双眼的方式,以回绝帝王命令他们使用自己不喜欢的风格来作画的需求。很遗憾,我还没到这么疯狂的境地。

“我还是完成了种水果需求的方案,连同设计图一起交给猎狗他们的团队去开发。‘领导一句话,产品十页纸,代码亿万行。’‘别抱怨,我知道你的水平,几千行就能搞定。’‘嘿嘿,你当我们都是魔法师呀。’我们后来一起,凭借这项需求,享受了好几周的带薪摸鱼,心里只想着也许这事中,只有投资方是傻子。我们太单纯了。

“这年年会前的一周,投资方派人查看项目进度。我们的原型设备都已完成,主要功能模块也通过了几项关键测试,原本以为投资方会满意,结果姨父却遭到了训斥。我始终记得那位淡妆苗条、身穿华丽丝绸长裙的女士的每一句话。她的打扮符合我对成功女性的一切幻想,她所说的,也让我真正理解了这个行业。

“‘这些功能太少了,没亮点。我上次就提到过,你们要记住,你们最终卖的是股票。这点功能,招股书能写多少?股票最终是要卖给基金、机构、大投资人……他们不会用这些东西,不关心这些技术玩意,不关心这些功能有没有实际用途。他们用的都是百年奢侈品,一辈子都看不上你们的电子垃圾。他们只关心风险,只看重营收是否多元化……我们知道,你们很多人都在带薪摸鱼,明显工作不饱和,有的是时间多开发些新业务,增加新增长点……况且这里面,给广告的功能太少了,广告是大头,你去看看那些所谓的科技公司,哪一家实际上不是广告商?我都可以给你想个点子,搞一件电子屏运动服,上面都可以做些广告位出来,反正现在很多人,就喜欢穿带品牌商标的服装,商标越大还越得意……’

“姨父一个劲的笑脸相迎。我从没见到他这么卑微过。也幸亏当前技术不成熟,电子屏运动服没能立项,否则我会当场辞职。后来原本是全公司的年会,变成了我们部门自己的年会。传闻公司有意剥离我们,或者分开上市。我没理睬这些传闻,只想着继续做好自己的工作,等产品上市后,再做别的打算。所以那时,即便有许多竞品公司的猎头联系上我,我都没理会。

“六月的时候,骠驰的全部产品都已研发完毕,进入测试阶段。部门组织了次聚餐庆贺。姨父非常兴奋,说为我们骄傲,喝了很多酒。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公司,去他办公室送几件合作商送来的皮革样品时,发现姨父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趴在办公桌上睡觉。桌边放着平板和触控笔。他似乎在做业务报表时,睡着了。

“我将样品放在他桌上,本打算静静地离开。姨父却醒了,他醉醺醺的喊我到他身边,给我看了看报表,‘你说的没错,很多功能使用率低,完全没必要……但投资方有要求,公司上面又要工作任务汇报,不然可以开除一大批员工、缩减部门预算,预算没了,人少了,估值就低,就没新融资……这些啊,是个循环,你也要懂……我们每个人,都是为这台商业机器运转,提供动力的电池……’那一刻我意识到,姨父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失去了曾经的理想。可这之后……

“‘我明白,您好好休息一下吧。’姨父却突然抓住我的手,用一种可憎的眼神望着我。‘小蝶,帮帮我,把这报表写完……’他拉着我的手,引向他的触控笔。我奋力挣脱开,头也不回地跑出办公室。

“我那时脑海里只有对他的憎恨,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可以否认一切,说是我误会了,我也不愿对别人提及。我连续三天都避免见到他,最终决定递交辞职。姨父还想挽留我,‘我给你再招三个产品助理,需求都交给他们去做,你就只用布置任务,写写报表。’我义正词严的拒绝了。接下来几个月,我的工作就是辅助测试、准备发布会,以及招募新人,并依旧避免与姨父独处一室。虽然一直没招到令姨父认可的人,公司还是批准我发布会后离职。这段时间并不轻松,橄榄对测试要求很严,我也没多少机会去找别的工作,其实自己也不太确定是否继续做这一行,反而想着来一次环球旅行,从波斯开始,去看看那里的细密画。

“昨晚我们三人排演完,我直接叫车回家了。今天早上八点到公司,见到姨父、鹳鸟、橄榄都在姨父的办公室里,鹳鸟也叫我进去,后来猎狗他们也到了,大家就带着行李箱和各自的背包,下楼坐马车。行李箱都放在一辆四驾马车上,姨父、鹳鸟、猎狗和保安队长坐的那辆。我和橄榄、金币、红马、松树坐另一辆。还有一辆都是保安的马车。我们到的时候,谢瑞和两名销售已经先到,他们都是骑马来的。

“之后,大家都进到工作间,行李箱就立在墙边,吃了些水果糕点,姨父就和谢瑞、还有庄园理事出去了。我、橄榄、鹳鸟和猎狗开始核对和测试发布会需要的设备,其余三人去看演播室。我们一直忙到十二点半,期间我也就去过两三次洗手间,去大厅拿了些水果。工作间一直有保安守着,波探员也在,窗户也没开过,我也没见到其他人靠近。午饭之后,大约一点半的时候,庄园组织大家参观葡萄园和酒窖,参观了一个小时,然后黄女士和投资方的三名代表来了,姨父、橄榄和谢瑞都去接待他们,我们其余人就回到工作间休息或者打游戏,到三点的时候,我出来走动走动,和赫先生聊了会儿天,又随谢瑞他们去市场部的工作间,帮他们装礼品袋,完事后回到我们的工作间时,见到姨父和橄榄都在看各自的演讲稿,鹳鸟和猎狗在摆弄电脑,我去演播室查看了会儿,一切无误后,发信息给姨父,可以开始了。发布会期间,我就坐在马场观众席后排观看,没有回到工作间。”

蝴蝶的话表明她确实有杀害姨父的动机,还有可能隐瞒了自己在伊斯坦布尔接触到黑客组织的事,但她没有作案时间,她一直和其他人在一起,也没有单独接近设备的机会。那么鹳鸟呢?


“我是贵英,人们都叫我‘鹳鸟’。我在星驰已工作了九年,从第二代电子屏头盔开始,一直参与星驰核心项目,最开始只负责头盔的主板设计,逐渐到负责头盔的整体架构,从第一代智能导航套装开始,又成了高级工程师,直接向姨父汇报,管理的项目也多了起来。其实我不太喜欢管理这类工作,我更喜欢和芯片、电路以及编程语言打交道。它们的‘与’‘或’‘非’清晰明了,不需要你花心思去揣测那个‘不要’是真的‘不要’还是假的‘不要’。可姨父告诉我,‘鹳鸟呀,你要不想 30 岁被辞退,就要进入管理层。’我只好答应了。

“我很快适应了管理工作,事实上,它不仅报酬高,也使我有了更多权限,去主导产品的整体设计。那时公司又拿到好几轮融资,也舍得在新项目上投入,大伙都鼓足干劲,加班加点,做出了许多业内领先的产品。我们还在前门商区开设了第一家旗舰店,与那些驰名全球的百年老店公开竞争。当第二代智能导航套装正式上市时,忠诚的星驰粉丝们排满前门大街,把正阳桥挤得水泄不通,连月亮湾上的游船都坐满赶来抢购的消费者。媒体盛赞我们是‘乘骑行业的颠覆者’。

“那时我也很自豪,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了,可以去买块机械腕表。我并非只对逻辑门电路情有独钟,我同样喜欢齿轮和发条的嘀嗒声,还有那种条理有序的秩序美。它们是一切电子产品的祖先,值得我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我可以在运动时、睡觉时戴着现在的智能腕表,约会时再换上机械腕表,新潮又成熟。没有人会再说我,还像个孩子。

“机械腕表的种类可真多。水灵灵的柜台小姐热情为我介绍,简约黑皮带的款式复刻自早期军队款,深蓝夜光表盘的表亲曾打破过个人深潜世界记录,带万年历的纪念款曾在十年前京师马球世界杯上亮过相……‘我们还有绘画艺术款式,青花瓷釉色描绘的四君子系列,珐琅工艺绘制的君子六艺系列,波斯细密画风格的神话主题系列,法兰克油画风格的历史人物系列……’我不懂艺术,可我能一眼识别出硬件工艺的高低优劣。我那颗被深深震撼得自惭形秽的心,早已清楚认识到,这些在方寸间所展现的精美绝伦的高妙技法,才是真正的硬件艺术。

“我怀着羞愧的心情买下一款描绘英雄斗恶龙的细密画腕表和一款能看见精密齿轮转动的陀飞轮腕表,也忘不了柜台小姐边装包边对我说的话,‘这些儿,都不用每天一充电、每年儿换新款,保养好了,可以作传家宝。我这款,也是咱京造坊的儿,还是我奶奶传给我的。’

“我走出店门,天色已晚,抬手看时间,却发现手腕上的智能腕表,已经没了电。我忽然质问起自己,为什么需要它,听它的指挥定时活动、按时喝水、记录睡眠质量?我应该渴了就去喝水,工作累了就起身活动,每天起床睡得如何我自己还感觉不到?再看着路边低头玩手机的行人,坐在休息椅上玩头戴式游戏机的少年……仿佛我们都早已被机器所奴役。那一刻,我觉醒了。我将手腕上的智能腕表摘下,扔进了垃圾筒。从此戴上了机械腕表。

“此后,我以手腕上的机械腕表来激励自己,小到电路板排列,大到产品外观设计,全都精益求精,追求功能和美感的结合,渴望也能打造出被用户当作传家宝的精品。我甚至还参与到工业设计中,从古代头盔、冠帽中寻找灵感,和团队一起,推出了虎头兜鍪、威武钵胄等备受好评的典藏款头盔。那时我们是行业标兵,融资次次顺利,公司也大力支持,选用最优质的材质,设计最大胆的创意,对外积极宣传我们的匠心精神,宣传我们如何尽心为用户打磨产品。

“可是第四代智能套装发布后,好景不再。我还记得那一代是我们寄予厚望、认为可以彻底奠定领先地位的新品。我们率先推出脑机接口功能的头盔和防蝇罩,能将骑手意图直接传达进马匹大脑,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人马融合。其实第四代在测试时,出过许多问题,比如有些马会对突然出现的人类意识感到不安,可那都是软件的问题,我也没操心。上市其实也有些匆忙,但姨父也说过问题不大,软件的问题可以稍后更新改掉。只是后来,听说有人坠马了,防蝇罩也停止生产,我耗费心血的‘巍峨唐风’系列也被搁浅。‘巍峨唐风’原本是作为第四代的典藏版,将幞头、当户、杏叶、鞦带等传统骑行配饰,打造成可穿戴的时尚科技。

“我知道后有点失落,可也没灰心,又设计了可替换电池的新头盔方案。我们的许多用户虽然称赞我们产品质量过硬,但也抱怨电池寿命太短,充不进电后,只能全部更换掉,很可惜。所以我对这个换电池方案非常满意,认为它能解决用户的痛点,并将使我的头盔真正成为传家宝传承下去。我甚至还幻想过它们将来会被国家博物馆收藏,与那些古代文物一起,成为被传承的艺术。

“但姨父却一脸严肃的告诉我,‘鹳鸟呀,我正准备跟你说,公司决定暂定你的典藏版系列,今后我们简化产品线,只要碳纤维版和真皮版,用户也好选择。你说他们几个人认识什么兜鍪、钵胄、鞦带呀,他们只认识输入法能打出来的字,只会用输入法提供的词……要把用户当傻子,太高端了,不接地气……你这个替换电池的方案,你有没有考虑过为什么别的厂商没去做,你以为没人想到?只换个电池,虽然电池可以卖贵点,但没人买新一代产品怎么办?我们这个行业的特点,就是快速迭代,恨不得每个月都发布新款,让用户去换。培养这么多忠实用户,为的是什么呀?还不是发布新款后,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去掏钱?你看有些友商,都能通过系统控制,临近新品发布时,调低电池性能、降低运行速度,就是暗示他们去换新款。整个行业都这样,为什么?你呀,要从全行业生态链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我们的新款如果销量差,上下游供应商产出就减少,经济效益就差,他们就不得不缩减支出、辞退员工,导致社会经济一片萧条。这种局面,你担当得起吗?你要有大局思维。我们这么做,就是促进消费、促进生产、促进就业、促进经济发展……正好,我现在有个新项目,需要你参与,你做这个项目的硬件研发总监……’我一向敬重姨父,他说的很有道理,我也无从辩驳。我只是名工程师,过去叫工匠,没学过哲学、社会学、经济学这类玄妙智慧,不知道这些大道理。我接受了这个新项目,也就是骠驰马术运动项目,抛掉了创造精美艺术品的梦想,重新回到逻辑门的简单世界中。

“马术项目其实更加轻松,大部分工作都是在第七代智能套装基础上简单修改,所以带薪摸鱼的时间也多,头发也跟着日渐茂密起来。我还常和姨父一同聚餐。他特爱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经常见到他第二天趴在办公桌上睡大觉。所以我对这份工作没有任何抱怨。或许 35 岁退休后,我会去做件能流芳百世的艺术品,但现在,我就只做名尽职的齿轮,有条不紊的完成任务。后来橄榄加入我们。她有着法兰克理工大学的神经网络和马类文化双博士学位,是研发适用于马匹的脑机接口项目的最佳人选。她的到来,使得防蝇罩项目重启,最终发展成功能更为丰富的智能马头罩。想着我们的项目终将帮助驯马师和马术运动员更好地与马匹沟通,感觉自己的工作还是很有意义的。

“项目进展顺利,我们还去了次伊斯坦布尔团建。在那里,罗马的水渠和城墙依然巍峨挺拔,热那亚的高塔仍注视着金角湾的繁华,而那些雄伟的清真寺,随着海鸥和风声,继续传颂着这座城市的光荣岁月……凝视着这些永恒的艺术,我心中的艺术梦想又微微燃起,摇曳不宁。

“虽然后来传出风声,我们部门可能会脱离公司,也有各路猎头来找过我,但我还是很喜欢当前的工作,信任姨父的领导,从未有过二心。即使我曾无意间听到投资方的话,知道他们也不是真正看好我们,‘名画越久越值,好酒越陈越香。而电子产品,不管谁家的,都是一上市就贬值。也就比什么数字藏品和元宇宙好点,起码有个实物……’她说得很对,也许有一天我们能突破电池寿命和电路老化的瓶颈,但不是现在。我需要等待时机,等待条件成熟的一刻,再去创造出我的永恒杰作。

“当骠驰即将发布时,我还是很兴奋,就像孩提时第一次编程、看着屏幕上的小海龟按照我的指令移动时一样的兴奋。昨天蝴蝶他们送来发布产品时,我都查看了一下,姨父和橄榄也在场。今天五点我就起床了,一早骑去公司,结果还是比橄榄晚到。她的马车就比我快两分钟。我到公司后,先从食品柜里拿了些胡萝卜和饼干,然后下楼去马房喂电子发条,那是我的爱马,一匹七岁的花斑公马。回来时,姨父叫我进办公室,核对下发布会事项,没多久蝴蝶等其他人都到了。大家一起拿着行李箱下楼,坐马车来到庄园。

“到庄园后,我们几位工程师们先开启星驰路由器,建好局域网,然后就像蝴蝶说的那样,开始测试、检查这些产品是否完好。我和猎狗一件一件仔细检查,外观是否完好,各组件各接口通讯是否正常……每一件只有通过全部测试数据后,才能拿到发布会上演示。所以这个过程格外认真。我是全程在场,从没离开过,猎狗和橄榄也是。期间没见过陌生人。下午大家一起参观庄园,随后我们回到工作间,我躺在沙发上小睡了会,又和猎狗打了几场游戏,累了就出去喝了杯尼格罗尼提神,也就和这位马术明星聊过天,再就是去演播室,帮金币他们检查演播设备、局域网状态,没问题后回到工作间,和猎狗继续打游戏。姨父和橄榄后来进来,温习他们的演讲稿,蝴蝶也回来了,之后她去演播室查看,通知可以开始后,我和猎狗也跟着姨父和橄榄出了门。我和猎狗坐在后排看了会,姨父上场后,我们就又回到工作间,一起看了部动画,直到橄榄和四名销售进来,让我们去送演示装备。我和橄榄一起打开行李箱,再由橄榄将设备装进包里,我则对着清单核对。头盔、马靴和服装分别装进三件运动包,由我和两名销售一起送到更衣室给姨父;马鞍和辔头、马衣等,也是分开装进三件运动包,由橄榄和另两名销售送到马场后的备马房。猎狗留在工作间。送完服饰后,我和销售们都直接去了马场,我帮姨父上马后,就坐在观众席后排观看,蝴蝶也在,直到出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黑对鹳鸟的话格外专注。鹳鸟没有动机,却似乎有作案时间。他和猎狗两人在工作间的时候,他会不会趁机迷晕猎狗,然后对演示设备下手?他看似和姨父没有明显冲突,但潜意识里,会不会认为姨父阻碍了他的艺术梦?我好像在某部不记得名字的书里读到过,说有位细密画画师会为了艺术追求不惜杀人。但鹳鸟不像那么疯狂的样子……我们都看向了橄榄。


“我是琴·奥利弗,人们都叫我‘橄榄’。我在星驰工作了两年四个月。这之前,是在法兰克马类文化研究中心工作了五年,既研究马匹习性,也研究与马匹沟通的技术。我从小就喜爱马匹,它们温顺、优雅、健壮又激情澎湃,非常喜欢马匹研究工作。而我之所以加入星驰,是因为中学闺蜜的推荐。她在国内一家投资公司工作,正是星驰的投资方之一。她向我推荐星驰正在招募神经网络工程方面的专家,从事马匹脑机接口项目研发,报酬优厚。尽管当时我已在法兰克成家,还是被她说服了。我丈夫是位悬疑小说家,在哪工作都一样,也支持我。我们就一起回国。

“一开始,我的工作是高度机密,住所都由星驰提供,派遣保安看护,也没和姨父的马术运动项目联系起来,直到半年后,智能马头罩原型做出来,公司意识到这件产品在马术训练方面的运用,我才正式加入到姨父的部门,主导马术项目整体研发,但工作重心还是在人与马的神经网络系统研发上。我非常热爱这份工作,它能实现我的梦想,增进人与马的深度理解。

“我对姨父的了解不多,只限于工作上的接触。我认为他缺乏信息工程领域的专业知识,对规范的工程管理业务不熟悉,尤其是质量管理不够重视。但他有很好的人脉,在合作商、媒体、营销、融资方面游刃有余。整个项目在他的带领下,进展顺利。我也知道骠驰部门会与公司在财务上分离的消息。公司找过我,当骠驰新品上市后,要我重新回到公司总部任职,并将加薪、获得股权。我答应了。只是还没机会对姨父说起。

“昨晚我们三人排演完后,我就叫车回家。晚上收到姨父发的消息,叫我今天早点到,所以我一大早就来到公司,去姨父办公室,汇报昨晚我们三人排演的事,以及核对发布会事项。人都到齐后,我们一起下楼坐马车,来到庄园。正如他们说过的,先是检查每件产品,检验结果我一一审核过,都没问题,然后是去参观庄园,之后投资方来了人。我和姨父、谢瑞就去招待他们了。期间也没见到过可疑人员。到三点过二十分的样子,我和姨父才回到工作间,就鹳鸟和猎狗在。蝴蝶通知可以开始后,我们就去了马场。我和姨父先去后台准备,正式开始后,我第一个上场,退场后也在后台,等姨父演讲快到尾声了,就去找谢瑞,让她派四名销售和我一起去工作间拿演示装备。鹳鸟和两名销售带马术服给姨父,我则和另两名销售带马具到夸特马那,帮驯马师备马,之后我就在场边观看,直到出事。”

橄榄的讲述很短,但可以印证蝴蝶和鹳鸟没有说谎,他们三人也都没有单独接触设备的时间。而星驰给她的待遇似乎不错,她没有理由当间谍。可她是否有所隐瞒?细细思考片刻,我那些机智的神经元细胞们马上意识到从蝴蝶和鹳鸟的话中,可以发现一个问题——橄榄今天没有骑马!

“谢谢你们。今天都辛苦了,我们的问题也到这。大家可以收拾东西,回去好好休息。有进一步询问需要的话,我们会再联系各位。”穆探员打算结束。我踢了黑一脚。他点了点头。他也发现问题了。

“请等一下。请问橄榄女士,你今天早上,在鹳鸟到来之前,在姨父的办公室待了多久?”橄榄被黑的问题愣住了。黑又接着问穆探员:“穆探员,这个可以通过监控查出吗?”

“你不会还在怀疑我吧?我没有理由!我待了二十分钟又怎样,是姨父叫我进去的,都是讨论工作内容!”橄榄有些歇斯底里。

“她说的是对的。署里查过了。橄榄进去二十一分钟后,鹳鸟再进去,十二分钟后,蝴蝶进去。”波探员拿着手机说道。

“只要十分钟就足够了,十分钟不到,就能将系统安装到头盔上。”

“你这么胡说,都没证据。我老公叫我回去,我也不想陪你无理取闹了!”橄榄气急败坏,起身去拿她的斜挎包和电脑手提包。

“证据就在你的斜挎包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里面应该是这次发布的新款头盔,就是姨父戴过的!”黑起身,指着那件粉蓝斜挎包。

“这里面是我的骑行装备,我……”橄榄脸色突然惊惶起来。

“你今天根本就没骑马,为什么会带骑行装备?谢瑞的工具包里有她的骑行装备,因为她是骑马来的。而你是坐马车。况且庄园附近都是荒野,也没共享马匹可用。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带骑行装备?”

“打开看看。”穆探员严厉喝道。

波探员从橄榄手中一把抓过斜挎包,打开,取出一顶银黑头盔。“我之前检查过,就是这顶。我看不出区别。”

“新款头盔的改动,是前端有四个摄像头,新增了一个 1200 万像素远摄,且内衬也是骠驰的标志,马蹄扬起的乘骑形象,而非星驰的马蹋流星。”黑一脸平静,盯着橄榄。

“这是新款的头盔,你为什么会……”鹳鸟和蝴蝶也惊愕不已。

“因为姨父戴的头盔被修改过,即便现场没有探员将其扣留作为证据,公司也会将其收缴,做事故分析。所以凶手必定要冒着极大风险,趁现场混乱之时,将其调包。你们这次带了两顶头盔来,正好可以替换。我推测今早在姨父办公室里,你不仅将其中一款安装了你编写的含有混乱代码的系统,你还将另一款撞击地面过。安全头盔一般撞击下,从外观也看不出痕迹,但材质上会有隐性印迹,虽然只要电路芯片没损坏,你们的软件测试也检测不到,但通过专门的材质检测还是能发现。因此,替换的头盔也需要被撞击过,才能蒙混成事故头盔。”

“可是那时姨父也在……”穆探员问道。

“姨父喝酒后,第二天通常会趴在办公桌上睡觉。而昨晚,姨父和合作商吃饭,必定会喝个大醉。即使不是这样,你也可以送去含催眠药的茶水,使他昏迷一会儿。甚至演示前,你送完马具后,又回到这里,也迷晕了猎狗,好有机会将另一款头盔放进斜挎包中,从而出事后,能在现场调包。完成这起案件需要两个作案时间,只有你符合条件。”

黑分析的很对。此外六件行李箱中,最大的那一件可以放下两个马鞍,而小一点的,一件最多只能放两顶头盔。且产品检测期间,橄榄全程在场,很容易分辨出哪一顶是被她改过系统的,又正好是她,选出了那一顶,放进运动包里,最终被姨父戴上。

“这些只是推测,橄榄,关于这个头盔,你一定有别的解释……”蝴蝶有些不敢置信。

“你手机上的行李箱应用,应该也被你提前修改过开锁日志,或许连你给探员看的应用都是假的。但你的电脑,除了有混乱代码,开发软件上,也会留有操作记录。而这些数据证据,你现在也没有机会去修改了。”

“可是我们检测时,并没发现……明白了,我们是一件件检测,没有做系统整体测试。而情绪监测功能是通过马头罩、马肚带、马衣三个组件收集的数据传到头盔后综合分析来实现的。况且这些只是测试接口反馈的假数据,也不能发现情绪阈值被修改的问题,更不可能发现什么混乱代码,甚至连系统版本号都没核对过……凶手果然对我们的业务相当熟悉……”鹳鸟喃喃低语,陷入沉思中。

“为什么……”蝴蝶诧异的看着橄榄。

“你是为某次事故中遇难的人复仇吗?这就是你为什么重视测试,会指责姨父不重视质量管理?”黑的话总是一针见血,但这次又有些悲悯。

橄榄瘫坐在椅子上,抱着头,泣声一会儿,向我们颤颤说起关于她的真正故事。


“你说的没错,我是为了我弟弟……我的本名叫高琴,三年前,因为星驰第四代智能导航套装而坠马的高雅,就是我的弟弟。他从小就爱马,家里堆满马匹玩具。他四岁时就骑上马背,七岁时是镇上儿童赛马冠军,十二岁加入中学马球队,也是个马术好手。我到法兰克留学后,每年都会寄明信片给他,摄影、油画、细密画、水墨画……无论什么风格,凡是关于马的明信片他都喜欢。他将它们贴满卧室墙壁,还说以后也要像我一样,在马匹研究中心工作。

“事故发生时,我正在准备博士答辩,父母瞒着我没有说。一个月后,当父母也相续离世后,才有亲戚告知我。我忍着极大的悲痛回国安葬了他们。一开始,我也接受了星驰的说法,是我弟弟骑马时将头盔音量开得太大、导致马匹受惊下才坠马。可之后,我又了解到,我母亲是受不了网上的谩骂和骚扰电话,才被迫答应庭下和解,最后含怨而抑郁病逝。

“我那时虽然愤怒,但也没有怨恨。我知道网络世界的浅薄和愚昧。在那里,没有人关心事情的是非真假,一切争吵,都不过是为迎合他们自身的情绪喜恶,而去选边站队。我取下弟弟卧室内的明信片,都烧给了他,之后卖清家产,重新回到法兰克,回到马匹的世界,结了婚,入了籍,开始了新生活。以为一切都将过去。

“两个月后,我闺蜜来巴黎度假,向我介绍星驰正在为脑机接口项目招人,推荐我去。我本是拒绝的。但她说服了我,不是用酬金待遇,而是用我的梦想说服了我。‘技术缺陷总是在所难免,因此才需要专业的人去研发更专业的技术,减少今后的事故。如果有这样的技术能使人与马增进彼此理解,人与马将相处得更加和谐,乘骑事故也能大幅减少。星驰可以提供比在研发中心更好的条件,帮助你研发增进人马交流的技术。’

“我以琴·奥利弗的身份加入了星驰,那是我入籍后的法兰克名。我那时没有复仇的想法,只是想避开过多的纷扰,专心在研发上。我审查了他们之前的研发资料,也很快意识到我弟弟出事的真实原因。他们的研发人员忽视了马匹的多样而敏感的性情,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大胆的提出,将骑手脑活动数据解析成马匹脑神经信号,再通过防蝇罩的脑机接口,传入进马匹大脑的想法。想法不错,遗憾的是,他们收集的数据量大小,不足以支撑现实的复杂。系统有时会意外放大人脑活动数据,传入马脑后,马自身的脑神经元又如何处理这类数据,也是无法预料的。马看似不如人具有智慧,实际上它们一样有复杂的脑活动,它们能理解人的行为,甚至听懂部分人类的语言,它们也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秉性。它们也和人一样,对于不熟悉、不理解的事情会困惑,有些会有好奇心去探究,有些只会排斥、甚至感到恐惧。

“当马感受到自己的脑海中,存在不知来自何处的信息时,有些马会产生不安,最终暴躁。他们曾判断这种概率很小,但再小的概率,也终会有坍塌成现实的时刻。而这次,不幸的现实就坍塌在我弟弟身上。

“我仍旧没有复仇的想法。谁让我们本来就生活在一个被概率支配的混沌世界里?谁又有能力去埋怨命运的不公?我告诉他们,凭借当前的技术条件,我们是不可能覆盖到现实的所有复杂情况,彻底解决这个小概率问题。我重新调整了研发方向,马匹的脑机接口只做脑活动数据的输出,不做数据输入,同时通过收集马肚带、马衣等其它可穿戴智能设备感应到的数据,构建马匹肢体语言分析模型,将这些信息呈现给驯马师和骑手。在这种思路下,新一代马头罩原型和新的马匹神经网络模型诞生了。公司很满意,并在投资方的支持下,认为这些成果对姨父领导的马术项目很有帮助。于是我加入到姨父的项目,并成为该项目的研发总监。

“总监一职,也给予我更大的权限,去查阅之前各项目留下的文档、记录。我回溯过往的智能导航套装,查看他们的研发记录,理清各模块的来龙去脉,最终发现,第四代产品上市前,那个小概率缺陷在测试时,就多次发生过,参与测试的马匹数次出现紧张情绪,致使骑手坠马,只是没我弟的严重。并且姨父知道这件事,会议记录清晰表明,姨父知道这个缺陷,但为了赶在竞争对手之前发布新款,还是选择上市。‘上市后再发布个新版修复一下,又没什么大问题嘛。’这是姨父的原话。

“我知道后心绪久久不能平静,但还没有表现出任何恨意,认为姨父不过是那些以为小概率事件就表明不会发生的乐观派,还是如往常那样,与姨父保持职业上的接触。事情的改变,都发生在那次伊斯坦布尔团建。恰好我闺蜜的那家投资公司有人在那里开会,姨父也认识,就叫上我、还有谢瑞等两名市场部同事一起和投资方聚餐。因为是私下聚餐,大家也畅所欲言,聊到星驰虽然估值高涨,但实际上增长已经放缓、并且亏损逐年增大,投资方已失去耐心。也许是姨父喝多了,也许是想挽回投资方的信赖,姨父的话再次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我一直跟公司建议,可以缩减选材、工艺上的高昂成本,质量那么好干嘛,用户又分不清好坏,不接地气……反而呀,只花少量的钱投入到社交媒体上,多重视社交营销,黑都能成白!你看现在网上,看几篇拼贴的碎片化资讯就以为在学习知识,听几段名著缩编就以为在阅读经典,把合成语音和虚拟主播当真人追捧,为不知真假的新闻争得脸红脖子粗……谁知道那些网络账号背后,是猫星人还是狗星人?哈哈哈,你给他们脑子里塞什么,他们就把什么当真!’

“那天晚上,我带着我的怀疑,一个人站在加拉塔大桥上,吹着从博斯普鲁斯海峡刮来的风,对姨父的怨恨开始萌生。

“但真正使我下定决心的,是在三个月前黑客入侵星驰后。那次入侵后的第二天,我的个人邮箱就收到一份未知邮件。邮件标题是《高雅坠马事件的真相》,邮件附件里,有大量星驰财务和会议记录的机密文件,表明我弟出事后,姨父指示买通保险公司,篡改事故调查数据,同时购买大量社交账号,左右事件舆论,骚扰恐吓我父母……复仇的怒火已在我心中燃起。

“我并没有编写什么混乱代码,而是直接将第四代套装使用过的、致使我弟坠马的那部分代码移植过来。姨父不经常骑马,训练有素的夸特马很容易感受到他的紧张,而这种紧张情绪被那套不成熟的系统放大后,再传入到夸特马脑中,导致马匹自身焦躁不安。我只是用姨父不重视的小概率事件来回击他。我也没迷晕姨父,他喝醉后像死猪一样。我拿另一顶头盔轻撞地面模拟撞击痕迹时,他都没醒。我也没迷晕猎狗,我进来时,他恰好去了卫生间。我也没修改行李箱的开锁日志,只是利用行李箱配套应用的一处漏洞,开锁时手机只要断开网络超过半个小时,就收不到开锁通知,也就不会留下日志。一切都很完美,只是我不知道马甲是谁划破的,也没料到现场会出现探员,所以我本来打算趁乱替换头盔,却一直吓得没敢动。姨父戴的那顶,还是被波探员收走了,我包里的,是准备替换的另一顶。”

橄榄说完后,屋内一片寂静。她并非十恶不赦之人。姨父才是最卑劣无耻的恶棍!

“但那部分代码,引起的也只是概率事件,姨父不一定会坠马,也不一定会被马蹄踩死。”黑的语速有些急促。

“没关系,我真正决心毁掉的,是星驰!我怎么能容忍,我的研发成果,被这样的公司使用?即使今天发布会一切顺利,我也有别的计划毁掉星驰。我曾犹豫过,我是否应该为了复仇,而舍弃我的研究梦想。可我又想起了那件君士坦丁的纪念石柱。它仍然在伊斯坦布尔屹立,但已风烛残颜,成了鸽子的巢穴。这世间,没有什么实物艺术,能永存于世,真正传承的,是无形的思想,思想本身才是永恒的艺术。就像细密画大师的风格会被后人传习模仿。哪怕我的复仇被识破了,我的研究成果,也可以给别人,继续传承下去。”橄榄言辞坚定,像一位侠士,正准备大义赴死。

“所以你,还计划今天,将工作电脑内的研发资料,交给……”穆探员的话还没说完,橱柜那传来一声响。

一切太快了,我只见道一个黑影闪出,伴随头顶吸顶灯的爆破声,室内顿时暗淡下来,然后是三声清脆的子弹飞响,穆探员仰面倒在了桌上,他的枪掉在地上,桌上全是血。

我分不清是蝴蝶还是橄榄还是鹳鸟的尖叫声,也可能他们都叫了。波探员拿着头盔挡枪,还是中了一弹,倒地抽搐着。房门被推开,进来的保安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胸部中弹而亡。

然后我也不知道了。但可以肯定蝴蝶、鹳鸟、橄榄都被杀了。我听不见他们的叫声,呼吸声。我拉着黑迅速俯身,借着窗外光亮,绕过沙发,爬到茶几下,可惜挤不下两人。好在他身材小,就钻去沙发底。我们都穿深色衣服,杀手应该忙着干掉别人了,也没留意到我们。

其实是又来了三名保安,在门口拖住了杀手。而这名杀手也可能怕枪声引来更多的麻烦,选择了更耗时的搏杀。反正我们有了短暂的机会躲起来。当然,这也离不开我作为一名资深运动员,训练出的矫捷身手。

躲好后,我又镇定下来,全都想通了。橄榄今天还联系了那个黑客组织的人,来盗取星驰的研发资料。黑客的计划也应该是悄无声息,从他们的工作电脑上复制资料,然后悄然离开,没人会发现,直到竞争公司推出同样的产品,使星驰丧失竞争优势,从而导致星驰融资逐步失利,最终破产。但星驰的工作电脑禁止了外接硬盘,他需要时间来破解。他很可能也知道探员们在场,所以他划破了马甲,使探员怀疑到姨父是被谋杀的,便会询问事发时在场的人,还会将留在工作间的猎狗、以及门口的保安都叫去,从而有机会进到工作间。也许是破解电脑遇到了困难,更没想到因为黑的在场,探员将我们带进工作间继续问话。最终为了阻止探员将橄榄的电脑作为证据带走,他只能现身,大开杀戒。

这事也要怪穆探员,他为什么不看看低矮的橱柜呀。不过看在他已不在了,以及我和黑都已安全躲在茶几、沙发下的情况上,我也就不埋怨了。我只希望沙发和茶几足够掩护住我们,不被杀手发现。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看起来手法专业,而专业杀手,是记得屋子里有多少人,也记得自己干掉了多少人。没几下的功夫,门口三名保安也被解决了。接着是关门声,屋子骤然安静下来,只有杀手的脚步声。我听见他踢了几下其他的不幸人,之后是皮包拉链声,将电脑放在桌上的声音,开启电脑的声音,然后又安静了。


我和黑此时都屏住了呼吸,小气都不敢喘,何况大气?只听见脚步声再次响起,越来越近,最后在茶几边停下来。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渐渐靠近。

“你应该就是马术明星了,你来帮我个忙。”他声音低沉,伴随轻微回音,戴着面罩,应该用了变声器。

我毫不犹豫就从茶几底爬了出来,不然还能怎样?他拿枪指着我,让我走到电脑前。那时枪并没有顶着我,我还是走得很慢,也想不清楚他要我干嘛。

电脑上全是黑底绿色文字,是命令行界面。这可能就是他在这里捣鼓大半天的成果。我虽然不像黑那样痴迷电子科技,可我好歹也在大学时上过计算机课。我看得出来,他想获取根用户的权限,也就是操作系统的最高权限,但密码只有三次机会输入,三次输错系统将自毁清盘。他已用掉一次机会,而提示密码也给出了:野马拉丁学名。

“输入正确的密码,否则毙了你,再把另一个人拉出来……”他将枪顶着我后脑勺。密码其实很简单,每位像我这样爱马又博学的才子都知道。我甚至觉得设置这样简单的密码还带提示,简直不可思议。可谁知道呢?密码这玩意儿,就像双面间谍一样,不知道何时是在为你服务,何时是在出卖你。当然,我更担忧的是,即便我敲对了密码,他也会杀掉我,再干掉黑。所以我开始琢磨,如何拯救我们。

“哥们,”我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我想到的第一个法子,“要不你直接把电脑拿走吧,反正你已犯下重罪,也不差这一条。我又不认识你,也没法向安防署举报你。行行好,咱们互助互惠。”

“电脑只有连接到星驰的路由器,在星驰网络下才能解锁,拿走了也没用。所以我需要获得根用户权限,删除这些鬼玩意儿。”该死的星驰安保人员,为什么有这种阴损的安防机制。

“好吧,你有枪,都听你的。”我慢慢将左手放在键盘上,“我有些紧张,你能不能把枪先放下,容我好好想想。”他不仅没放下枪,反而顶得更紧了。

“好好……我赶紧想……”我抖动着手,踌躇到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拖延时间,才被迫按下一个“e”键,“我从小……脑子不太灵光……一直学不会双手敲键盘……只会一个键一个键的按……”我希望你们不要把这句话当真。我曾经还学过五笔,小学时还参加过打字比赛,虽然现在忘光了五笔打字的咒语。

他没再施压,这招好用。我颤抖身体,慢慢按着,按完一半,“空格……空格……”,应不应该加空格呢?一些咖啡厅的网络密码,就常因有没有空格的问题而令我恼火。我现在有些担心会不会因为这个空格丢了命。我右手碰到了衣兜。

还好我按下空格后,屏幕上的星号没有增加一位。“这个密码禁用了空格,真好……”看来系统设计者和我一样痛很带空格的密码,干脆废了它,真棒!逐渐的,我最终按出完整的密码:equusferus。我也拿到衣兜里我要的东西。

就在我按下最后一个键——屏幕还没来得及显示出密码正确、成功登录这类反馈之时,我立刻弯腿下蹲,右手推开香水瓶盖,迅速转身,对着低下头的杀手的眼睛喷出香水。

我没等杀手伸手去捂眼睛,当即一扫腿,将他绊倒在地。我赶紧扑上去,想把枪夺下了。可惜并不顺利,结果是我们扭打在一起,不慎还开了一枪,吓坏了刚从沙发下爬出来的黑。我和杀手谁也不肯罢休,就这样,我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四腿互踢着,时不时用膝盖顶顶彼此,胳膊还扭在一起,比着谁的手劲大。

我看见黑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颤颤向我们走来。杀手也注意到他,想把手枪对准他。我攒起劲拽着他拿手枪的手,撞向桌脚。枪掉了,我们也滚到桌子底下。这样好像不方便黑拿烟灰缸砸杀手了,可也好,以免黑不小心砸到我。

滚到桌子底下的时候,我终于将杀手压在身下。我们都费了很多体力,他费的可能更多。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急促,可以闻到他脖间随汗液挥发的香水芬芳。这不是我刚才对他喷洒的香水味道。我喷那香水只是为分散他的注意力,量根本不大。而他的香水……很熟悉……就像……就像今天吃早午餐时,在那家餐厅闻到的……蓝风铃……

杀手的胸脯被我压着,随着呼吸起伏,异常柔软,清澈的双眼瞪着我,大口喘着气。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感觉身体也有点异样。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这些,注意到我脸色有些害羞。我可是一贯接受君子教育长大的,绝不会对女士动粗。可眼前的这位,会要我的命呀。

“哥们,”我不能让她知道我发现她的身份,“我们互相退一步。密码已解开,你删去那些烦人的限制,拿着电脑走吧。警署、安防署的人迟早会过来,晚了,你也走不掉。”

她先松了手。“你松手。”

我松手了,从她身上起来,翻身滚出桌底。起身后才发现,其实是因为黑双手握枪指着她,她才妥协的。

现在换成黑拿着枪,她在电脑前敲打键盘。虽然我们占据上风,但黑不会开枪,更不会开枪杀人。我也不会,更不会对女士下手。我们就保持着这种互相保命的默契,看着电脑上,星驰的安保程序全被删除。

她合上电脑盖,左手抱起电脑,转身面向窗户,右手伸向我。“我从这走,把烟灰缸给我。”

烟灰缸一直在我手上。傻傻的黑拿枪后就把烟灰缸放桌上,也不怕被杀手拿到反击。他在思考搏斗方面,就是这么迟钝。

我见她确实准备离开,便将烟灰缸递给她。她拿起烟灰缸,毫不含糊地砸向窗户玻璃。玻璃哗啦破碎,也响起了传感器的警报声。她随即箭步闪到黑身边,右手轻松夺下黑手中的手枪,然后大步跳起,踩着沙发靠背、茶几、沙发靠背,跳上窗台。她又回过头来,望着我。

“大明星,合作愉快,后会有期。”这次不是变声器的声音,是和中午她在餐厅接电话时一样的甜美声音。我不由得痴痴想到,原来她那时也注意到了我。

她跳出窗外,我还没回过神来,门外便响起脚步声、撞门声。我只看着窗外,她的黑影奔向马房方向。忽然担忧起来,希望她别把我的黑美人牵走。


……


事后我们接受了警署和安防署的盘问。我和黑都说我们躲在茶几、沙发下,杀手没发现我们,拿着电脑逃了。工作间内尽管一片狼籍。安防署的人还是找到穆探员和波探员的带着血迹的记事本,配合我们的口供,还原了整件事的始末。警署还告知我们那天我们未曾留意的细节,工作间外的监控摄像头在姨父演示前就被黑客入侵了。而那名红衣记者也并非杂志社的梁记者。真正的梁记者当天在酒店昏睡了一整天。

橄榄的丈夫也在家中的一台平板电脑上,发现了橄榄备份的那份黑客发送的邮件,交给了安防署。警署也对邮件附件中涉及的罪行展开调查。而附件全部文件最终出现在匿名网上,姨父丑闻被彻底曝光。星驰估值和舆论口碑大幅下降。

一个月后,窗外的银杏叶只剩下一片了。我又躺在沙发上,拿着平板刷新闻,看到科技圈的新动向:轻驹刚刚获得了新一轮融资,领头的投资方——子良钱庄,也正是星驰的主要股东。我把这新闻发给黑,黑告诉我,其实三年前,高雅事故之前,子良就通过轻驹的智能马车项目,间接入股了轻驹。这些年,子良一直在加大神经网络相关项目的投资。

我放下平板,走到窗边。一阵风吹过,终于,最后一片银杏叶也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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