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河》
致亲爱的艾斯塔: 好久不见,艾斯塔。你还记得上次我在写给你的信中提到的爱河吗?我的朋友,我曾经不相信爱河的存在,但是这次我真的心服口服。 那是一个周五的清晨,潮湿的空气缓缓卧在叶片上,晶莹剔透的露珠赶在朝阳来临前隐匿着身姿。那么微小的它们,俯卧在我前些日子刚刚写好的那首诗上,它们顺着绿萝的指引落下,晕开了一小片圆圆的黑色墨迹。 当我从书桌上因为腰椎的疼痛惊醒的时候,墨迹已经顺着我的手稿爬上了我的白色衬衫上。蜿蜒的像一条小蛇,然后在我手臂处戛然而止。我站起身来,伸着懒腰走到窗前,伸手拨弄了那盆挂在我窗前的绿萝,双手撑在窗台前。我的房子对面的一片树林,你知道的,里面都是叫不出名字的树丛和灌木,偶然会在秋天的时候看到几颗果树和灌木结果。 所以我喜欢在夏天的时候去那里面呆着,你懂的,吸收大自然的灵感。因为如果在秋天去,可能会踩了满鞋底的秋天,我并不怎么喜欢除了冬天以外的季节来到我的屋子里。 总而言之!当我的双手撑在窗台的时候,一阵细微的水声钻进了我的耳朵,我赶忙探出大半个身子,又侧着头把脑袋伸出去仔细听。貌似不是下雨的淅淅沥沥,也不是楼上晒衣服是落到雨棚的滴滴答答,而是仿佛河水流动的哗哗声!可是我住的地方哪里有什么河啊,我震惊,一时半会儿还没缓过来,慌忙中竟然没有第一时间低下头查看。 于是当我低头时,就看到了一条河流从森林里流出,正贴着墙根,顺着地面上的小路流去远方。我顾不上什么手稿和诗意了,赶紧拿起我的黑色外套,把帽子往头上一摁就夺门而出。 当我看到那汹涌的河水在我面前流过的时候,我还看到一条河道凭空地出现在地面上,足足有一个六岁儿童的身高那么深,下一秒,河水就填满了河道。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那条河原本就在那里一样。继而我抬头望向天空,厚厚的积雨云卷在了一起,卷成一团硕大的阴霾,酝酿了深沉的湿润。天空是如此灰暗,让我错以为那灰暗的天空下的河水是我的幻觉,因为那河水是多么的清澈,多么的湍急,它们似乎正与命运携手,和时间赛跑。 我实在是摁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将那顶被我攥在手心里变得皱巴巴的帽子戴在了头上,四周没有人出来,或许因为这是晨星刚刚退去的早晨。河水混着梦境流淌,我每踏出一步都仿佛在幻境与现实中来回穿插。不过是约莫二十米的距离,却仿佛登上了一座小山。我的心砰砰直跳,呼吸逐渐变得沉重起来,那条小河在我的眼前变得更加明晰了。如果不是那些在河面上漂浮的落叶和枯枝,我甚至不能看出河水正在流淌,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的平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鸟儿的歌唱声在森林里回荡。 哗啦,不对,应该是哗——哗——这样的声音,它们从我一眼望不到头的远方来临,又流去我一眼望不到头的地方去。 那河水清澈见底,河道上是我这双泥泞的皮鞋曾经踩过的鹅卵石,还有按照规律错开铺好的红色火砖,孩子在火砖上用粉笔画的房子还清晰可见。我仿佛听到孩童的嬉笑声在我的耳边响起,他们玩闹的身影在我的眼前重现,然后随着哗啦啦的水流又远去。 你就不怀疑那是梦吗?我听到自己在心里这么问着,或许你也有这样的疑惑吧,但是那是梦又如何呢,它只是一条来去匆匆的河水。我在心底这么安慰着自己,开始沿着河边散步,它的终点是什么样子,我想一睹为快。 清晨的迷雾从前方蔓延过来,一片白色的朦胧中我看到有一位老人佝偻着身子坐在河边的板凳上,他的脚边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书上放着一个时钟和一个沙漏。那位老人身穿深棕色的羊毛背心,白色的衬衫绣着金色的花纹,也许是一首诗。他头上戴着一个缝了灰色补丁的驼色贝雷帽,就像那些小说里的画家喜欢戴的那种,他还穿着深灰色的毛呢裤子和一双看起来老旧但仍然被擦拭得发亮的黑色皮鞋。 我经过他的身边,闻到太阳晒过的棉被的味道,那位老人眯着眼,一副欣慰的样子眺向远方——河的对岸。我走到他的身旁,低下头看着湍急的河水从面前流过,那老人好似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只是慢悠悠地转过身,将身旁的书和时钟、沙漏,一股脑地丢进了河里。依稀间,我能看到那几本书的名字,那些都是我曾经读过的书,还有那个时钟,和我放在桌面上的一模一样。 我不解地问到:“老先生,你为什么要丢掉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可以帮助我过河。”老人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心的灰尘,又坐回了板凳上, “那么你不想去河对面看看吗?” “曾经不想,现在当然也不想了。” 我实在听不懂他的回答,只好敷衍地点了点头,我站在原地,他也坐在长椅上静静地凝望河水。然后那位老人扶着长椅站起了身子,皮鞋的鞋尖点在路上的砖缝之间,他竟然有些俏皮地踩着砖缝离去。渐渐的,他的身影消失在浓雾里。 我不由得也走到他曾经坐过的长椅旁边,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长椅,几根木头搭在一起,木头上了红棕色的漆,而边框是涂了涂料的黑色金属,还有像豌豆苗一样卷曲的花纹在长椅的扶手和靠背上。我的屁股接触到长椅的时候,一股凉意透过衣服触碰到肌肤,这是河水带来的水汽使得周围的温度都降低了,人温热的身体触碰到的时候就免不了一个激灵。我坐在长椅上,也学着那个老人像河的对面望去,但是我却看不到什么,因为浓雾把对岸都遮挡了大半。尽管是意料之中,但我也不禁有些失落地驼下身子,目光开始在四周探寻起来。 忽的,我才发现此时的河岸竟然变得安静了下来。河水不再迅猛而湍急,它们平静的如同一汪湖水,水草高高的长在河边,是芦苇和茅草。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它有着细长的红色花瓣,像是百合的模样。 细密的水草之间还有浮在水面上的水生植物,小小的碗莲和睡莲,深紫色的花朵还没开放,轻轻拢着自己的手,将花心护在胸前。偶然的,我甚至听到了几声鸭子的叫声,我甚至能看到有一团棕色的小绒球在努力地用蹼划着水,溅起的水又沾湿了它尾端翘起来的白色绒毛。它时不时望向身后的伙伴,又将脑袋扎进水里,当它把脑袋拔出水面时还要用力地晃两晃。一切都显得那么惬意和静谧,我摘下了帽子,将身体依靠在长椅上。 哗——哗——!但猛地,河水再次流淌起来,湍急的水流卷走了睡莲和芦苇的根,冲垮了宁静的湖面,分散了小鸭子的同伴。浓浓的一层水汽压在我的身上,飞溅在我的脸上,那清脆又响亮的水流声仿佛一阵惊心的雷声,霎时间吓得我将手中的帽子甩了出去。你知道的,那是我最喜欢的帽子!顾不上那么多了,我连忙站起身去追我的帽子,而它却在河水的带领下越来越远离我,并没有留下可以挽留的余地。 我跑得气喘吁吁的,当我再次望向河水时,它已经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只是继续流淌。我很难过,那是我最喜欢的帽子,我心里充满了不快,更多的是忧伤,不甘心和悔恨。如果不是我那么不小心,怎么能让帽子掉进河里呢!如果不是河水那么湍急,帽子怎么会流走呢!如果不是帽子那么轻,河水怎么会那么快冲走它呢!唉……怪来怪去,还是只能怪我太粗心,使得那帽子从此掉入河里一去不复返了。我只得继续沿着岸边走,希望还能瞥见帽子的影儿。 我低着头,走着走着,看到地上出现了枯枝,那些枯枝曾经开过美丽的花朵,我不愿意看到那些枯败的枝桠,一脚就把它们踢进了河里。河水也不介意,只是卷着它们又流走了。我可气不过那河!管它是什么枯枝,垃圾袋,书本,项链和时钟,我全一股脑丢了进去。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河水依然将它们卷走了。而我累得不愿意再走了,蹲在路边望着远处,看不到尽头的河流。 我看到河流中间伫立着一个什么东西,那个什么东西被浓雾遮挡了身影,模糊的,我只能看到一些白色的虚影。我有些犹豫,将鞋子和袜子都脱了下来,又怕别人将我的鞋子拿走,那可是我新买的棕色皮鞋!所以我只好把鞋子提在手上。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河水里,出乎意料的,河水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冰凉,反而是有些暖意包裹着深层的凉意!河道有些坎坷,好几次我都险些摔进河水里,我能够感受到河水流动时撞到我的脚踝然后从一股分成了两股,又远远地流去。 一股熟悉的气味在我的鼻尖若隐若现,随着我越来越走进河中心,那股气味愈发的浓郁。然后河水漫在了我的胸口处,我抬头看到一株茂盛的茉莉盛开在河中心。我的脚趾能够触碰到它粗壮的根在河里长了一层滑溜溜的青苔,它落下来的花朵边缘的花瓣有些泛黄,纯白色的花如同碎星点缀在绿叶上,枝桠不断生长着,俨然是一棵参天大树。我整个人在河的中心,在茉莉的绿茵之下。在茉莉的绿叶缝隙之间,我瞥见阳光从迷雾之上露出一些痕迹,在参差不齐的花朵和叶片里投下碎片。 “怎么会有茉莉生长在河中心呢。”我不禁疑惑地喃喃。 “因为你在做梦。”我听到有一道声音从绿茵之间传来, “你是谁!” “我是茉莉。”那道声音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茉莉知道我在做梦……或者说是我做梦梦到茉莉知道我在做梦?!我的思绪一下子就变得乱七八糟起来了,河水突然变得凶猛,一下子扑到了我的脸上,我连忙抱住茉莉粗壮的枝干,才免得殒命在那河里。 “茉莉!你说我在做梦,可是我都快要死了!” “那只不过会醒过来而已。”茉莉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它的说法已经深信不疑了。 “茉莉,你为什么生在这里,这条河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因为我不是茉莉,我是你写的一首诗!” “因为我不是一条普通的河,我是爱河!”一下子,有两道声音传到了我的耳边,如此荒谬的场景,的确让我确定了自己是在做梦。但是这有如此地有趣,我开始和茉莉还有爱河交谈起来。 “茉莉,你为什么说你是我写的一首诗?” “因为我的香气是这河边雾蓝色的迷雾,我的花朵是河流纯白色的波光,我的枝叶是锐利的银色刀刃,将阳光切成无数个细小的碎片。我粗壮的根上长满了青苔,青苔是你潮湿的梦境汇集的河流,我所有的枝桠都指向了你所在的方向——河岸。我是你写的诗,因为我毫无逻辑地在爱河之中生长!” “河水,你为什么说你是爱河?” “因为我无情地卷走你珍视的一切东西,它们曾经沐浴在你的爱意之中,爱意渐浓后消散,当你不再爱时就如同被冲散在远方。因为我总是湍急地流淌,我来去匆匆是因为你喜怒无常,爱意总是一会儿浓重,一会儿又飘渺,我的尽头是你的生命尽头,是你停止呼吸和思考的时候。” 听着它们的回答,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爱河,那你不知道我最讨厌爱河了吗?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梦里?你还使得我的全身都沾湿了!” “只要你还有热爱的感情,我就不会消失在你的梦里。我只是在这里静静地流淌,是你自己选择脱下鞋子走进了我的身体啊!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还卷走了我最喜欢的帽子!” “那是你自己没拿稳了,将帽子抛进了我的怀里,可我又没有双手,无法将你的帽子拿来。我也不能停下,我若停下你就死去!” “那……那茉莉你怎么生长在河中心,让我费尽千辛万苦走到这里,还差点殒命!” “我生长在河中心是因为你如此热爱我呀,你给了我发达的根系让我扎根在最浓厚的爱里,还让我长得比所有树木都高大,让我的枝桠汲取阳光和露水。可惜我的根扎得那么深,无法去往你的岸边……!” “唉呀!算了!你们不要那么委屈的样子。”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高高举起的手收了回来。 “我讨厌爱河,是害怕为了爱的感情而受伤,就像被河水里的树枝划破皮肤却浑然不知,只有上了岸才发现自己已经鲜血淋漓。但是爱河又做错了什么呢,那树枝是我自己踢下去的呀!” “爱河流淌,滋润着所到之处的一切。使得我的茉莉茁壮生长,散发出令人难忘的香气深深地化成一幅画面,一章诗篇。我又怎么能怪你们呢!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啊。” “哎!我要醒了,但浑身湿透的感觉仍然在这儿。既然如此,你们都该补偿我一些!茉莉,我要你香气最馥郁的几朵茉莉花,让我铭记这个梦境。爱河,我要你没过我的生活时留下痕迹,我不想再莫名其妙地淌水!” 河水不那么湍急地回应了我,茉莉也抖了抖树枝将花朵落在我的皮鞋里,我低头闻着那一鞋的茉莉,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畅快。笼罩在爱河和茉莉上空的迷雾也全都散去了,温暖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我捧着我的茉莉花爬上了河岸。我回头看去,茉莉在爱河之中盛放,我的脚印在河岸边留下明显的痕迹。我的身上还在淌水,我一路走,一路留下湿淋淋的脚印和茉莉的花瓣。 当我眨眼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右边的手臂枕着脑袋已经开始发麻了。还没写完的稿子被我压成了皱巴巴一团,窗棂上站着几只麻雀,都被我突如其来的苏醒惊动了,扑闪着翅膀飞进了树林里。高高挂在窗台的绿萝落下的露水将稿子上的笔迹模糊成一团黑影,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梦!我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正打算给你写信分享,但是当穿堂风从我身后吹过时,我闻到了一股香味。 那股淡雅却浓郁的香气,是多么熟悉!我连忙站起身子往门口走去,却发现门前那盆被我置之不理的树开了花!那翠绿色的叶子,还有纯白色的淡雅的小花,小花吐出的香气是雾蓝色的。那盆我曾经狠下心来置之不理但仍然偷偷每天浇水的茉莉,我害怕它口渴而灌注了无限的爱意和叹息的茉莉。现在它正在盛放着,将自己完美的姿态展现在我的面前,一览无遗。 我是如此的高兴,却发现当我踏出步伐时,穿着一双黑色的皮鞋,身上是深棕色的羊毛背心,还有灰色的毛呢裤子,因为匆忙跑出门而落在身后的深棕色贝雷帽。我想起了那个老人,和那个眼熟的时钟正摆放在我的床头,一时间,泪水从眼眶流出,源源不断地模糊了视线,那么湍急,没顾虑任何人的感受。 啊,艾斯塔!爱河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