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树

     多年以后，我坐在自己家中，准会想起在那早被拆毁的奶奶家房前，种着的两棵树。一棵是香椿树，一棵是无花果树。香椿树先被爷爷种下，无花果树后被爷爷种下，那个时候，我大概和我大儿子现在这般大，五六岁的年纪，人嫌狗厌。

     树苗长得很快，因为奶奶总把洗鱼洗虾的水倒进树坑里，胶东人嘛，家里总是吃不完的鱼虾海米螃蟹。树苗不声不响的就长到了二层楼高，我看着树苗一晚上就超过了我的身高，望树兴叹，没办法，人总是成长的很慢，尤其是我，因为我是一个从来不吃鱼虾海米螃蟹的胶东人。

     奶奶家门前的路很窄，以现在的标准来看很破，因为有很多的坑。不过当时我没觉得窄，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开过车，只要比人宽的路，我都不觉得窄。整个家属院的路都很窄，楼和楼离得很近，但是整个家属院却很大，有时候我去离家远一点的楼，就好像是去探险。有的楼和我们的楼布局很不同，也会有不同的老太太坐在楼下，一堆一堆的。她们好像从来不来我们的世界，就像我不探险的时候也从来不去她们的世界一样。

     有的时候天气很好，我会逡巡在家属院里，独自一个人，天气很温暖，黄昏，一个小孩在院里走来走去，偶尔去从来没去过的楼探险，紧张地夹着尾巴从老太太们身边溜过去，溜过了一堆又绕过另一堆。有的时候天气不好，有一年的国庆节，下着秋雨，我自己又开始了逡巡，想起来真的是淋成了一条狗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人长大了好像就会忽然失去对身边世界的敏感与好奇，好像上了初中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了这种走来走去的感觉。

     家属院很大，但是邻居却离得很近。奶奶家的对门是老陈家，陈爷爷从我出生开始，我就没有见过他站起来，总是坐在轮椅上，看起来很严肃，大概是因为有一年我在他家冬储的大白菜上尿尿被他抓住了，从那以后见他总有点心虚。陈奶奶却总是很和气，她是一位瘦小，枯槁的老太太，从我记事起在我眼里就看起来很老很老了，但她的脸上却总是浮现着温和的神情，即便温和和枯槁似乎很难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脸上，我却觉得这是我有限的形容能力中最恰如其分的描述了。

     在我人厌狗嫌的岁月里，我从来不午睡，有的时候百无聊赖，我会搬个小凳子坐在走廊里，正对着纱门发呆。有一天，整个家属院的人都午睡了，陈奶奶推开了我家的纱门，对着我摆了摆手让我噤声，然后拿了些好吃的进了我奶奶家的厨房，放下吃的就走了。陈奶奶放的什么吃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大约是荔枝之类的在那个年代很金贵的食物吧！不过她推门进来的样子，我永远都记着。我多想再见她一面。

     有的时候我也会一口气跑进陈奶奶家，逮住什么吃什么，最过分的是我连人家家的三黄片都吃了，吃完糖衣了，又把苦的药芯吐到人家家的暖气缝里。哎，五六岁的小男孩真是疯狗。

     夏天的黄昏，大家都喜欢搬着躺椅躺在楼前避暑，有一天我爷爷躺在躺椅上给我说，看，老鼠串亲戚去了。我说哪里？爷爷说你看电话线上。我抬头看见一串老鼠嗖嗖嗖的从横跨两栋楼的电话线上飞快的跑了过去。

     那时，楼前的马路似乎是住户家的自然延伸部分，大家除了夏天避暑，冬天还会在路边存放冬储的大白菜，停煤气的时候，还会在马路上做饭。大家有的用砖头磊一个灶台，烧柴火熬粥蒸馒头，有的用个铁桶做成炉子。而我们不一样，我爷爷很厉害，他有一个酒精灶，加上酒精点上火，火焰腾腾的，我们可以炒菜！哎，我爷爷太厉害了，他可是楼长呢，他不说，又有谁知道他之前是造原子弹的呢。

     春天的时候，香椿树长出了嫩芽，奶奶就会勾一些香椿回来，用盐腌一腌，然后拌煮鸡蛋吃，有的时候也会炒鸡蛋吃。我在香椿树下种了几棵花生，也算从此知道了落花生是怎么回事。后来看过了许地山的《落花生》，深深引以为同道中人。

     还是夏天最热闹，爸爸搬来了梯子，爷爷扶着梯子，奶奶和妈妈还有邻居在路边指挥着，我和爸爸一起爬上小房来摘无花果，一会会儿就摘了满满一提篮子，我的天啊，我们家的无花果是我小时候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熟的有一些过头了的无花果，绵软的随时都会流出蜜来，果子中间的籽嗑哧嗑哧的更增加了果子的口感，啊，我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果子，即便陈奶奶拿的荔枝也比不上！！可怜我的儿子们，你们都已经这样大了，还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而且还是自己亲手摘的！

    后来陈爷爷死了，陈奶奶死了，陈凯哥哥也死了，楼也被拆掉了，路也全部推平，那两棵树也被移走了。那句话怎么说的？人挪活，树挪死。嗨，一点没错，那两棵树移走后，都死了。我也再没吃过那么鲜嫩的香椿和世界上最好的无花果了。

     再后来啊，我爷爷也死了，我那个曾经整栋楼最厉害的爷爷也没有了。我也长大了，现在头秃的简直不像话。我的小伙子们也长到了人厌狗嫌的年纪，他们每天都很快乐，可是他们从没有亲手摘过世界上最好吃的果子。

    我很想回到过去，再看看那两棵树，还有那些邻居，哪怕在梦里也好，能让我再像个孩子一样奔跑在夕阳下，跑过了一棵树再跑过另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