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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韩松《蚯蚓》:对未知世界的探索

2022-08-13 23:54 作者:恐高积雨云  | 我要投稿

我写的是二维科幻,韩松写的却是三维科幻。如果说中国科幻是一个金字塔,二维科幻是下面的塔基,而三维科幻则是塔尖。

                                                                ——刘慈欣

蚯蚓“难得”在雨后爬出土地,却难逃被小男孩分尸的命运;男友不顾危险,寻找梦中河滩;刚刚发射的国产宇宙飞船“化蛹为蝶玩命翩飞,投入莫测并危险的黑暗深渊”。作者以主人公陈静寻找三年前失踪的男友为线索,将三件事穿插串连在一起,层层深入,表达智慧生命为探索未知事物不惜代价的一种可贵勇气。

这篇文章于2014年发表,距离韩松的科幻小说《宇宙墓碑》的面世已经过了23年,韩松依然坚持他湿滑粘稠的语言风格和诡丽的文笔,且愈发清晰和突出,虽然有些文章晦涩难懂(这篇小说相对比较好理解)。同样,这篇文章也具有非常强的暗示性,细读颇有味道。

以下为转载部分

《蚯蚓》               韩松/著

睁开眼,从窗外噼哧吧嗒扑进来的,是深怀绝望的雨声,如同鱼蛇临死前的扑腾,那些微小而闪光的肉体,在黏稠地泼泼挣扎,为陈静心中,注满湿溽的悲浥。坚持到最后,她还是鼓足勇气,起床、如厕、洗漱、穿衣,再出门上班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上班,或许只是一种淤烂的惯性。但她还能走得动路么?好像前途有无量阻障。她只是失神看到,已如她所料,一场大雨正下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清晨的小区中,如镜的水汪汪地面,爬满褐色蚯蚓,一眼看不到头,无数鞋带似的,空气中涨满让人欲呕的腥气。

陈静记起来,昨晚就见着这些动物了——下班回家的路上,已然有微雨,路灯们无间的反光中,映现了肥硕的蚯蚓,卧伏于人行道,一动不动,像雄健男人的阴茎,拦路剪径似的,横霸在独行女人的面前。她十分害怕,心尖哆嗦,思维却不由自主,虎虎驰骋开去,忖道,莫不是罕见的蚯蚓之王吧,不知在黑暗地府之中,生长有多少年了,快成妖成精了,此刻终于趁风趁雨,现了真身。她又畏惧又好奇,屏住呼吸,尝试了好几次,才闭上眼,咬紧牙,从蚯蚓身边跳脚绕过,一路小跑,回到租住的公寓,仍是口吃心跳,气喘不止,捂住胸口,在床沿坐了好半天,才去洗澡、睡觉。当晚的梦中,蚯蚓变作一条锦花大蛇,缠绕在了她赤裸的身上,又形同上吊的绳索;在近于窒息的受控中,她嗯嗯啊啊喊叫起来……

但此刻,在这个倾盆之雨的早上,大蚯蚓都不见了,只有些小家伙在蠕动,是蚯蚓妈妈产下的孩子吧。它们分明是年轻得让人惊愕的生命,跟陈静一样,至少从外表看,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活力,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但也许是被晨雨的野气吸引住了,正亢奋着,憧憬着,急切地要去探究这个新世界的奥秘吧。然而这仅仅是人类的猜想。至于蚯蚓爬出来要做什么,究竟是不清楚的。

陈静撑住雨伞,深一脚浅一脚,蹚过蚯蚓布下的阵列,忐忑战栗。眼中的那些柔软拧动的身躯,东一处西一处地聚集或分散,是精赤条条的,直接把鲜嫩嫩的暗红色肉体暴露出来,没有任何的甲胄防护,以为这个世界对它们不怀敌意,不作设防。除了陈静,小区中似乎没有别人注意到蚯蚓的存在。偶尔有小汽车驶过,或自行车驰来,碾压了一簇蚯蚓,但它们并不惨叫,亦没有一下死去,而是首尾上扑下击,皮筋一般,默默做着最后的挣跳,显出几分壮烈的猥琐可笑,却令陈静的心悬吊起来。她思忖,到了此时,也没有人关注这生命临终前的蠢动啊。就连小区居民饲养的宠物狗们也不看一眼,它们只是往下斜撇着猩红的大嘴,高等动物一般,乱颠着营养过剩的伟岸身躯,胸怀坦荡地阔步走过,连嗅都不去嗅那些濒死的肉虫。因此,如陈静一样,蚯蚓并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不知道这世界有多么的冷酷和危险。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无知呢?连想一想都那么的可怕。这些久居地底的生物,竟以为地上世界,也还是属于自己的,可以自由来去,大展宏图。这真是痴心妄想。

陈静怀着对蚯蚓的哀伤和歉意去上班,整天心情阴沉,打不起工作的精神;对于领导的询问,也在恍惚中置之不理。过了中午,雨才渐停,太阳不情愿地露出面孔。她感叹着这阴阳的交替,眼里渐渐又涨上泪水……傍晚下班,回到小区,她见到满地蚯蚓皆已死去,黑压压铺了一大片。那么,根据陈静的经验,尸体并无人来掩埋,还会在原地摆放许久,成为细脆的干涸盘香状,也不会从路人眼皮下消失。而下一次逢临降雨时,地下活着的,又不懈爬出来,继续死去,成为新的干尸,总这样无尽循环重复,这就是蚯蚓生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一点,作为小区的老住户,陈静确是观察到了。那么,这些生活在黑暗渊薮中的动物,为什么一定要爬出来呢?像陈静,长这么大了,也从来不敢到不熟悉的地方去。这原本是来自父母的告诫,如今却成了令她悚惧的现实。

几年前,陈静交过一个男友,他就是有一次去了陌生之地,结果失踪了,再也没有返回。跟她一样,他本性上也是胆小怯懦之人,从小,在严厉的家规约束下,晚上都不一个人出门。他是画画的,年长她三岁,却是一名长不大的孩子,对女友也有妈妈般的依赖,时常还要当她面撒娇。他们交往一年后,有一天他忽然兴奋地说,他梦到一道河滩,是他毕生从未见过的,一定要去看看,不去的话,连觉都睡不安稳。但为什么要去访问一处从未见过的、只出现在梦中的河滩呢?是为了把它画下来吗?他吭哧吭哧,也说不出个名堂,只是在那里红

着脸干着急,额上汗珠噼啪暴出,却执拗坚持自己的想法,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她陌生地看着他,像是遭遇了背叛,忽然冒火了,坚决反对他去,两人就争执起来,最后吵得都疲累了,四肢趴伏在地板上,无声流泪。结果,他一赌气自己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他的父母报了案,陈静也一块儿去了派出所。警察抱着双臂,冷冷倾听。她告诉他们,有一条奇异河滩的存在,但警察只草草做了笔录,连现场都没有出。他们对那河滩不感兴趣。听警察的口气,现实世界中是没有这去处的,倒好像是她在说梦话,而她的男友,本是咎由自取。他本该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好好画他的画,而不是做非分之想。陈静离开派出所时,心境凉透了。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陈静常常想,是啊,他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往那里去呢?除了画画,他什么都不会。人为了改变自己,内心里日复一日,悄悄聚集了什么样的能量呢?或者,那并不是什么改变,而是他本就如此,只是一直被忽视和误解?后来,陈静也鼓起勇气,独自去寻找过那个河滩,也没有找到。但为什么要找呢?这行为本身亦颇可疑。她这不就是也去了陌生之地么?她颇后怕。她和他仅仅交往了一年,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互相也不是很了解。她之前甚至常常犹豫,还要不要与他交往下去。然而,他失踪后,却在她的心目中,形象渐渐明朗坚固起来,摆脱不去。

没有料到的是,距今一个月前,她在一场大雨之后,途经城郊某处,很偶然地,竟与那河滩不期而遇。它像弃置的舞台布景一样,骤然从眼前跃出,正与男友描述的一模一样,是模糊的、潮湿的、无人造访的,半沉半浮之间,泥沼上生长出绛红色的柳林和青白色的芦苇,浅薄的水面翻滚着浊乱的烟黄色波浪,阴霾重重,暮气沉沉,像一个失意人一样,满腹心事而忧虑压抑。陈静在这座城市居住日久,以前

却从不知道,有这么一段河滩的存在。本能地,她立即想要转身逃掉,却又止住脚步,惴惴看去。没有见到人类的脚印,但空气中却有一种隐约熟悉的味道在告诉她,那男人来过这里,只是,如他稍纵即逝的人生一样,没有留下任何可见的痕迹。他为什么执意要来这里呢?他也如同蚯蚓一样,听到了风雨之声,被湿漉漉的欲望召唤,注定了要懵懂闯入一个陌生世界吗?他这叫勇敢,还是冒失呢?废墟一样的水流在她眼前盘旋着快速逝去。

那么,他现在又在哪儿呢?陈静记起,她也曾读到新闻报道,说晨练的居民,在河滩上发现了人类尸体。但报纸说的是另一处人人皆知的河滩,已经开发得很充分了,成了娱乐和游戏的去处。而她现在来的地方,见不到一个人。这分明是一段被宇宙中不知什么力量遗弃了的河滩,不是人类可以涉足的领域。刹那间,陈静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前觉得,并没有真的爱过那男人,她只是对他身为异性的禀性感到好奇;然而,现在,看到这河滩突兀的荒凉,才感知到对他其实是产生过爱意的。

河滩上唯一存在的动物,就是蚯蚓。女人心有所动,把断续的视线洒落在了这丑陋生灵的身体上。

但蚯蚓为什么不变成蝴蝶呢?

这种古怪别扭、缺乏逻辑的想法浮现出来,令陈静蓦然一惊。

她回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上网搜索有关资料。根据维基百科的介绍,蚯蚓的拉丁学名叫做Pheretima,用于中药,亦称“地龙”。世界上的蚯蚓有两千五百多种,生活于中国的,大约有两百种。蚯蚓是常见的陆生环节动物,常居于土壤中,昼伏夜出,以腐败的有机物为食,连同泥土一同吞入。蚯蚓的体壁由角质膜、上皮、环肌层、纵肌层和体腔上皮等构成。蚯蚓的消化系统发达健全,分为口、口腔、咽、食管、砂囊、胃、肠、肛门等部分;循环系统由纵血管、环血管和微血管组成,属闭管式循环;呼吸系统以体表进行气体交换,氧溶在体表湿润薄膜中,再渗入角质膜及上皮,由血浆中血红蛋白与氧结合,输送到体内各部分;神经系统为典型的索式神经,外周神经系统由感觉纤维和运动纤维进行传导和反馈,腹神经索中的三条巨纤维贯穿全索,传递速度极快,反应迅速;生殖系统是雌雄同体,生殖器官仅限于身躯前部的少数体节内,结构复杂……

这些,俱使陈静联想到了人体。这方面,是她与男友互相探索身子时,才体会到了的。那些孔道及淋巴,以及舌头进入口腔后的湿滑缠绕,乃至把对方的津液吞咽进食道时的感受,就犹如蚯蚓躯干轻浮蠕动;心脏则像一个装了实验青蛙的口袋,在薄瘠的皮肤后面剧烈跳跃;血管不停收缩放射;腹部以下鼓出了坚实的小包块,喻示着脂肪颗粒在大地上的广泛存在;而体内必定错综着七彩颜色,任凭河网一般的稚嫩线路穿越;生殖器也是置于体节深处的,阴茎在黑暗的囚牢中拱动土层,而浸没在暗河中的子宫不停悸动呻吟……以前,除了自身以外,陈静从来没有这样去接触过任何一个人体。那初次的体验,令她几欲昏厥。那可是完全异状的另一个世界啊,她竟然贸然地与他彼此深入了。她不了解他,却天真地开始了对他的探索。这样的一种近于悖论的现实,就决定了很多要命的结局吗?人们日常所谓的生死,不过就是如此吗?

维基百科也讲到了蚯蚓的生命是如何结束的:蚯蚓的活动温度在五至三十摄氏度范围内,零至五摄氏度进入休眠状态,零摄氏度以下死亡,最适宜的温度为二十至二十七摄氏度,此时能较好地生长发育和繁殖。二十八至三十摄氏度时,能维持一定的生长;三十二摄氏度以上时生长停止;十摄氏度以下时活动迟钝;四十摄氏度以上时死亡。

读到这里,陈静不禁强烈认识到,决定蚯蚓生死的不是食物,而是温度,而且与人类相比,蚯蚓对温度要敏感得多,也脆弱得多。陈静与男友在酷热的夏天,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大汗淋漓地做爱,也没有丝毫感觉到死亡迫在眉睫。如果在那种时候,就意识到死亡了,他们还会做下去吗?或者,会做得更爽?现在想一想,才有些后怕。另一点则令她感到奇怪,就是在以上的介绍中,并没有说到蚯蚓的寿命是多长,亦即在自然条件的允许下,这种环球各地大约只要有土壤的地方就会存在的动物,如果不是主动爬到外面的世界去,任凭太阳把自己晒死,其生命又能延续多久呢?

陈静的心情变得愈加的微妙了。她便做了进一步的查阅,就好像从维基百科的蚯蚓词条中,可以了解到男友的去向,这令她暗自激动。原来,蚯蚓的寿命,随着种类与生态环境的不同而有差别。双胸蚓在干旱、贫瘠的条件下,寿命仅为两个季度,而在较好的环境中,其寿命可延长至两年多。环毛蚯蚓多为七至八个月……在理想条件下,蚯蚓的潜在寿命要更长些,如赤子蚯蚓寿命可达四年半,正蚓为六年,长异唇蚓为十年零三个月……

那么,那在夜暗中闪闪发光的王者蚯蚓,又能活多久呢?能活上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久吗?

一千年呢?

五千年呢?

·   ·   ·   ·   ·   ·

它能永生吗?

而问题似乎并不在于蚯蚓的生死,而在于它们爬出来究竟要做什么,它们为什么要以如此迫切的心情,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再返回地下——那里才是它们的家园。它们似乎是对自己的故土厌弃了。啊,不,这样去想,便是亵渎吧。陈静呆呆看着电脑,就好像液晶屏幕上弥涨起了漫天雨雾。

人类除了把蚯蚓用作药材,并不关心其存在。陈静唯一的一次,见到有人对蚯蚓发生兴趣,是她发现小区中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在下雨天,赤着双手,把一根根的蚯蚓捉起来,装入一个敞口玻璃瓶。真是胆大包天啊。小时候,陈静偶尔也玩过蚯蚓,但她现在看到小男孩这么做,就有些害怕。他是要把它们作为宠物饲养起来吗?蚯蚓在瓶子中挤成一堆,绞缠着慢慢蠕动,透不过气来的模样,身上的褐色汁液都压迫出来了,似乎它们的活力正在越过高潮,抵达衰竭的底线。陈静走近男孩,他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仍然兴致勃勃观察自己的战利品。陈静透过玻璃瓶看去,没有见到蚯蚓的眼睛。据说,除腹面外,蚯蚓的其他各部分都分布有感觉光的器官。在口前叶和身体前端的几个体节分布较多,身体后端较少。凭靠这些,它们看见身处的这个异世界了吗?它们看见她了吗?

在它们眼中,她是上帝吗?

它们看见死神了吗?

也许这一切,此刻对它们来说,都无所谓了…

实际上,吸引陈静的,还是那些缠绕在斯蚓身上的宽带,鞍状条纹,即生殖带,蚯蚓交配完毕,在这里生成卵带,以保存虫卵。现在,瓶中一个家伙的身上,就是如此鼓鼓囊囊的。陈静莫名其妙脸红了,也觉出了深入腑脏的悲哀。雨从她周围浇下,像电影中的慢镜头。她细嫩的皮肤上不禁沁出一些汗滴,仿佛是三年前男友在她的身体中种植下的,现在终于从土地中拱出来了。她目不转睛注视蚯蚓,似想从它们的动静中分辨出什么。

小男孩是个瘸腿,自卑而胆小,连狗和猫也怕。他常被小区里别

的孩子欺负,陈静以前遇上时,会冲上去打抱不平,把那些殴打他的大孩子赶走。

“你把它放掉吧。”这时,她对男孩下命令般轻声说,心头想着的,至少是那条怀孕的蚯蚓吧。但这一次,她却没有多大自信。而他立即戒备地把瓶子藏到身后,鼓起眼睛,警惕地盯着她。他们像来自竞争部落的原始人类,近在咫尺,面对面相峙,怀有巨大敌意般,一言不发,忘记了从前形成的默契或友谊。最后,陈静坚持不住了,只好赌气地一扭身走掉。然而,迈了几步,她又忍不住回过头,结果看到,男孩正伏在地面的积水中,把瓶子里的蚯蚓悉数倾倒出来,再用铅笔刀把它们切成一段一段。地上溢满褐色的浓浓液体。陈静脸色骤变,赶紧跑回家中,坐在床上,好半天都无法平定。

后来有一次,她又遇上小男孩,装作没事人似的问:

“那天,为什么要杀害蚯蚓呢?”

“好不容易才等着它们爬出来的呀。”

他无享的神情仿佛在说:连这,你也不体谅啊。还是大人呢

陈静听了男孩的话,胃里有东西泛通上来,孔头却勃起了。制住异样的恶心,奇怪地意识到,她竟然也为蚯蚓的死而兴奋了。是的,它们终于引来了更多人垂注的目光。被男孩杀死的,是作为而牺牲的蚯蚓吧,而不是酷日下历经暴晒而湮灭的多细胞蛋白物它们无法或无意自卫,被同样无分别的有机体杀死。她的脑海里不禁臆构出了战场的波状冲锋中,被打成筛子的、身穿迷彩服、足蹬发臭胶鞋的年轻男性战士。她其实是多么渴望自己的男友成为这样的人啊。三年过去了,她仍在寻找他,是为了有一天,哪怕能看一眼他的尸体,亦变作如此吗?是的,就算不被切成一段一段,蚯蚓们也很快会死去的。然而那样一来,也就算不上英雄了吧?无数的蚯蚓不停爬出来,就是为了有一天能遇上男孩这样的杀手吗?献祭一样,它们无畏而悲壮地去死,仿佛才达到了生命的高潮,但这样的概率是多么小啊一小区中,她只见到男孩一人在这样做。为什么别人就没有想到呢?

她记得,比较详细地谈到蚯蚓的,仅有日本作家村上春树。他在小说里描写了地底的青蛙君与蚯蚓君的大战,目的是保卫危机中的东京,在作家眼中,蚯蚓就是那个一翻身就能引起大地震的历害家秋。它是不安分而反扳的,它在地底的存在及活动,就是为了有朝要把地上的世界掀个底朝天,而不是要探究和膜拜它。那么,它 么金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给装入瓶中了呢?到底与狗那样的宽物不同,是吧?在中国,也许有着比地震、战争和保卫城市更要紧的事情,地底的生存条件也不一样。这个小区中的近蚓大概并不是为了那一类目标而存活或栖性的吧?这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因为人还不是蚯蚓。

过后,陈静会经常观察男孩,却不再是以大姐姐的呵护心情,而是用女人看视男人的对等态度了。她跟踪他,见他总是一个人静悄悄躲在屋角,圆睁一对鳄鱼似的小眼睛,微微斜探出脑袋,整天仰面凝视天空,雕塑般一动不动,像是连呼吸亦停息了,死人一样耐心等待积雨云的汇集。第一滴雨摔落下来时,他会缩拢鼻翼,收紧四肢,喉咙里却冲水马桶一般哇啦啦作响。待到地面次第润湿之后,他才老人般全身筛抖,躬着腰杆,一拐一瘸,低头走出,像个小怪物,快步行至他早看好的区域,然后吃力蹲下,无比紧张地死死盯住地面。雨很快把他淋透了,他却好像没有任何感觉。他不眨眼守候着。

蚯蚓终于露出头来,一根,两根,三根…接踵而欢欣地钻出泥地,这时,男孩嘴中发出呀呀的连声低叫,他就像见了动画片中的妖怪,人拼命往后退缩,仿佛很害怕似的,却并不急于动手,只是张大嘴巴,脸上又显露出了贪恋神色,他就这样隔了一段距离细细察看,像观赏毕生中最盛大的一场演出。这样,一直等到雨过天晴,在蚯蚓们渐渐失去活力,却还没有死掉之际,他才倏然跃起,猛扑过去,在离他最近的地方,闪电般检上十多条,一鼓作气把它们塞入早预备好的、洗得清清亮亮的玻璃瓶中。

每当此时,陈静便会觉得脊梁上有灼烧感。她回过头,才看到,就在地暗中观察孩子的时候,孩子的父亲一穿着一身这个时代已兴的灰色中山装,正在公离楼四层的一扇窗户后面,露出半张面

孔,千年石像一般悄悄注视她。这个男人坚硬的脸上,爬满纸超特深凹皱纹,阴影密布,沟壑纵横,显得他似笑非笑、似人非人。陈静有了受虐般的苦涩感。她随即意识到,虽然身为邻居,她却从未见过男孩的母亲。

不久,陈静又去找到警察,请求他们去河滩查验蚯蚓。她认真告诉他们,蚯蚓身上一定有着失踪男友的线索。

这是一拨新的警察,而不是三年前报案时接待她的那一批。他们一条又一条地歪靠在沙发上,沉默着打量她。

“利用动物破案,也不是没有先例。黄蜂闻味、鹦鹉学舌,都破过大案要案。但是,蚯蚓?不曾听说。况且,这事已过去三年了。”好一阵后,一个警察才这样对她说。他很年轻,甚至就是一个小孩。

 她离去时,听见他们在背后坏笑着议论她,说她是太想男人,想疯了。

陈静性格偏柔弱,却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不达目的绝不善罢甘休。她于是独自复去河滩。这一次,是在雨后的深夜,她却一点儿不再害怕,就像当年的男友那样,突破了自我,成为了新人。地面到处布满蚯蚓那像人类一样僵死的身影,虹霓般灿烂,令人想到弥尔顿及但丁的诗句。那竟如同被切成片断的男人呀,他钢缆般的束束肌肉,都裂断而浓缩成这样了,在无际而光熠的河滩上,在烈火般的群星下,紧巴巴的,一节一节黯淡下去,而不是飞向高远的星系——但真时是这样吗?她一眼见到了王者蚯蚓,啊呀一声。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它此时裸露在这夜空下,一定会很冷,便情不自禁,俯身抓住它,像是要刻意证明或蔑视他人的评判,把它塞入裙底,要温暖它似的…这时,慢慢放晴的天庭上,有东西掠过,是孤寂的一个光点,却不是流星,而是刚刚发射的国产宇宙飞船。是的,它已化蛹为蝶,玩命翩飞,迅速远离了大地上明艳而丰饶的故国,投入莫测并危险的黑暗深渊。生命已在这里繁衍几十亿年了,蚯蚓也好,人类也罢,却是第一遭决然离去。陈静一屁股坐下来,感受着腹中的动静—那竟如阳光的跃蹿,她幸福地捂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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