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夜谈(六):神迹降临
微博/扶他柠檬茶
1
米尔在车站点了支烟。烟灰和地上蕨类的残骸混杂,雪白灰烬飘在叶面的浮水上。
水上的灰震颤起来——他抬头,一辆枫叶色的福特车在前面停下,车上的人示意他上车。
“你还记得那吗?”前往湖景度假村的路上,沃特轻声问他,“没什么改变,只是我父亲退休了,我成了新的管理员。”
米尔觉得,这个人和小时候也没什么差别,说话声音和流水般的轻。
小时候的回忆很模糊,他只记得玩伴沃特,和终年笼罩湖面的水雾。在童年某次溺水事故后,米尔被送往城市的教会医院治疗,之后就留在了城里,住在舅母家中。
“我在城市里听过一些这里的传闻,好像有孩子失踪了,还有个小说家住在这里写作,结果被发现房间里全是血?”他看了眼左边的风景,空气中,水雾浓度已经肉眼可见的上升。
警察没法在这种雾气里搜捕他的——米尔决定先暂时忘掉那个被自己打碎了下巴的可怜人。
这是个被怪事缠绕的湖景度假村,儿童失踪、集体失踪、发疯的作家……多一个奇怪的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沃特给他安排了住处,是一间套房,虽然老旧,但打扫得很干净。米尔原先的住处已经废弃了,被丢在水边,等待腐朽。
他扑在不太柔软的床上,深深松了口气。米尔不知道警察会不会、什么时候会找来。疲惫感是那么强悍,以至于他只眨了眨眼就睡着了……
再睁开眼,似乎是下午五点。昏黄的夕光落在天花板上,在上面形成了一簇蕨类的狰狞影子。
房门被推开了,沃特站在门外,提醒他晚饭时间到了。
蕨类的影子不见了。
2
度假村在淡季没有多少客人。沃特每天的工作,就是去湖上收集游客们留下的空船。
很多人不会把观光船栓好,只要晚上的风大那么一些,湖面上就会飘满空船。
米尔轻松地划起船桨。这种事让他感到安心,至少,警察不会追到湖心来。
沃特俯身,抓起那些飘在水上的浮绳,将船只推向岸边。某种熟悉的曲调从他口中哼出来,米尔觉得在哪听过。
“黄衣之主、黄袍神、水神,很多个名字。这片湖泊是黄衣之主的宴会地之一。”他轻轻甩掉手上的水,把最后一条船推往岸边,“——本地的一种信仰,我们的父母也是教徒。”
他不记得自己有跟着父母参加过什么礼拜或者祷告。沃特摇头:“我们都参加过的,米尔。我们坐着船到湖心,那就是祷告。”
米尔嗤之以鼻。
“你不记得了。这很正常,不过很多人会在长大后回来,再回到这片湖面上,去看自己的命运。”他引导米尔看向水面,“——水能昭示万物的命运。”
他们的脸在水中摇曳破碎。米尔觉得自己看起来像是煎坏的松饼:“你是指那些在外面失业或者破产的人,崩溃时看见的幻觉吗?”
没有回答——下一秒,无法分辨是从背后来的推动力,抑或是某种来自湖水的拉扯,他翻入水中。
-
梦境是诡谲的,他梦见自己用婴儿蜷缩姿势,睡在沃特的怀抱里。
那人一身潮湿的黄袍,苍白指尖在他的额头划动……
他梦见一场水下盛宴。很多孩子沉入水底,没有人挣扎。
——剧烈的头痛在脑中乱撞,他醒了。
沃特就在旁边,他的脸还带着重影……谢天谢地,他的打扮很正常。
“你溺水了。天啊,你一声不吭就栽下去了……”一杯温热的花草茶被他塞进米尔手里,“不过度假村的医生说你不会有事的,也许只是眩晕症。”
也许是吧。
窗外有许多灯火,似乎在举办宴会。那是三年一度的“湖景先生”选拔赛,在附近的上流社区中参与度十分之高。
他们在窗边,看那些打扮得体的富裕男女聚会,结伴在湖边散步。这些人大多带着孩子,毕竟,在那些社区里,没有孩子会显得奇怪。
每个人胸口都别着蕨类造型的别针,包括沃特。这似乎是选拔赛期间的风俗。
“你想要一个吗?”沃特微笑着问他。
米尔耸肩:“我和他们不是同一类的动物。他们都牵着孩子呢,最好的装饰品。”
“你想有个孩子?”
“等我坐完十几年过失杀人罪的牢吗?是的。”
沃特并不害怕,反而低低笑出了声,又替米尔倒了杯花草茶:“你很快就会有。”
“孩子?”
“不,胸针。”
3
这是一场漫长的狂欢。在第二个礼拜,米尔还是被沃特引荐着加入了其中。
好像减肥的人在几个月之后破戒,吃下第一口奶油蛋糕——他立刻沉沦了,在三个月的隐姓埋名、惶惶不安之后,这场狂欢让他脑子里炸开了一场烟花。
沃特带他穿梭在人群中。湖边的餐桌上,是取之不尽的热带水果和葡萄酒,人们手拉手歌舞、拥吻,当他们来到湖边,便跪在湖水边,亲吻倒影……
他们歌唱着那种旋律,这些人都是黄衣信徒——米尔不清楚,是因为附近社区的居民都是黄衣的信徒,或者说,黄衣信徒们聚集成了社区。
和沃特的歌声比起来,他们的歌声都显得略带粗糙。
他忘了自己喝了多少酒。沃特没有阻止他,但他希望这人能阻止一下——他喝醉后容易失去自控能力,比如打碎闹事客人的半张脸。
“你真的不喝了吗?”那人端着斟满的酒杯,挽住他的胳膊,“还没到后半夜呢。”
“我再喝下去,接下来就会因为那个男人用了条纹领带,和他打起来了。”
“所以你想、喝我、吗……”因为酒精,沃特的脸和声音都开始扭曲摇晃,“亲吻、沃特……”
米尔觉得这是自己酒醉后的幻觉,但当沃特拉着他来到湖边,他才意识到误会了——那人拉着他跪在水边,和亲吻倒影的信徒一样,俯身亲吻水。
说实话,这感觉很糟糕——水的气味带着怪异的腥臭,好像有东西在里面腐败发酵了。在那种气味中,他眼中的倒影摇晃凌乱,最后变成了沃特的样子。
他转头看跪在旁边的沃特,那人也在看他,湿润的嘴唇上,挂着饱满的笑意。
-
第二天,他们发了高烧。也许是生水的缘故,他在城市里待太久了,没法接受喝未经处理的水。
作为两个健康的成年人,病状只持续了三天——整个度假村的客人都围着他们嘘寒问暖,莫名热情地照顾两人。
沃特让他习惯。“信徒社区都是这样的,人们有大家庭的观念,会互相帮助。城里就不是了,我听说那是个冷漠的地方。”
当两人第一次有力气走出房间时,房外等满了欢欣的人群。人们欢呼尖叫着拥抱他们,歌舞着走向湖畔码头。
“你是新的湖景先生!”有人在米尔的耳边喊,“黄衣之主承认了你!”
是吗?太好了,太荣幸了……虽然不明白这究竟意味什么……
他脑袋昏昏沉沉的,也许是这些天喝下的药茶在起效。沃特紧紧拉着他的手,他们的手都和烙铁一样烫。
码头边的水面上飘满了船,每条船上都坐着身穿黄衣的孩子。人们推着米尔坐上最后一条空船,但沃特被留在了岸上。
“这是在做什么?是庆祝仪式吗?”他问左右的人,“为什么?”
人们将船的绳子解开,将它踢向湖心:“庆祝你完成了你的使命。”
人的命运在水中交汇、相融。
唾液、汗水……所有的体液、细胞,都会在水中相遇,在水中孕育一切。
船群飘向湖心,宛如被一个漩涡缓缓拉近……没有孩子惊慌失措,他们都安静地注视着湖心,就像当年的米尔与沃特。
……然后会发生什么?
然后会发生的事,他回忆起来了——随着第一艘小船的侧翻。
伴随岸上的歌咏声,小船接二连三地翻入水中。他们都是奉献给神的牺牲,被他们的父母用来讨好湖中的神明。
只是他和沃特当年幸存了下来,是黄衣之主让他们在盛宴后回到了人间。
水昭示命运。他们就已经被神明决定了命运——那他们的命运是什么?
米尔回过神,他已经落水了,和周围的孩子们一起沉入水中。一种近乎于“声音”的东西,通过水波涌入意识……
“神明将借他的灵魂而显灵。”
“神明将借你的血肉而显灵。”
一个留下作为召唤神明的容器。
一个沉入水底,作为喂养初生神体的养分。
米尔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两个孩子,拼命挣扎着游回水上。水面近了,他几乎能看见雾气下的日光……
就在他即将浮上水面的瞬间,船桨的黑影砸了下来,将他狠狠砸回水中。
4
米尔听见沃特的哀求声。那人浑身湿透,因为刚刚从水中将他拖上来。
“……我会坚持到神体出现……无论多少次……”
他听不懂沃特和人群的交涉。有人发现他苏醒了,于是拎着船桨走到他身边,再次狠狠给了他一下。
-
沃特带他回到了那间套房里,照顾他的外伤。
透过窗户,能看见人们在空地上建造一间正方形的新屋。那就是黄衣教徒们的教堂,也是新神体降临的“圣坛”。
米尔觉得,他们被疯子绑架了——喝葡萄酒喝到脑子烧掉的人把孩子沉入水里,让幸存下来的两个男人为神弄出个新的身体。
可沃特沉溺其中。他严厉纠正米尔:“幸存下来的祭品,也就是我们,是神的使者。我们有传承神体的责任。”
“让神出现做什么?他能给你们什么?变成银行家吗?”
“——是真实,世界的真实。”对方淡蓝色的眼眸中闪动着坚定的欢欣,“‘未知’是人类塑造的谎言,黄衣之主的降临会揭开所有的‘未知’——未来的命运,无论个体的还是国家的……”
“我们会在水里看见所有人的八十岁?”
“没错。还有整个世界的终局与初生……我们会疯掉,这相当于承受了人类感知的极限,但是,这比活在未知的恐惧里要好多了……”他紧紧握住米尔的手,“我会让神体降临的……他们同意让你离开,但我希望你能留下来见证……”
米尔挣扎着下床,开始收拾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他选择离开。
他问沃特的意思。那人很平静:“我也许会死在降神仪式里。如果幸存,我会去找你。”
“你也许找不到我。”
“我会有办法的……对了,需要我开车送你去车站吗?步行的话要走整整一天……”
他没有理睬那人如水般轻柔的声音,摔门离去。
-
下一次再得到沃特的消息,已经是三个月之后。送到米尔手中的是一封讣告信,告诉他在半个月前的中午,沃特死于心脏病突发。
那时候,他正在一家农场当季节工,这份工作不需要身份。因为时间太久,通缉令也在街头被撤下。
米尔搭上了一辆顺风车。他想回去看看,至少看见那个人的墓碑——他也很担心黄衣信徒的墓葬模式,如果是水葬,也许连墓碑都不会有。
湖景度假村比以前衰败了许多,因为失去了管理员。客房的外墙爬满了青苔,所有的窗上都爬满了蛛网。
湖边有人伫立,在雾气中像稻草人那样,呆呆地面朝湖面。无论问他们什么,这些人都毫无反应。
除了那个正方形的湖边木屋,没有其他的光源。
米尔刚靠近了些,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嘶哑歌咏声。传闻古老王朝的主人听见黄衣之主的话语前,都在睡梦中听过这段旋律。
那么,有多少个王朝的主人曾听过黄衣之主的预言——“你的王朝即将腐烂,溃败为尘土”?
他问过沃特这个问题。
“全部。”那个人回答他,“古往今来,每一个王朝与国度。”
我们终将变成尘土。
——米尔推开了教堂的门。浓重的腥味从里面汹涌而来,室内的教徒身披黄袍,痴迷地看着中间地上被铁钉钉住四肢的青年。那个人仿佛已经感受不到痛苦,只是微微张开嘴,像鱼一样艰难呼吸。
他的身体还在继续被用来降神——从他血脉中汹涌而出的第一具神体似乎带有缺陷,它盘踞在冰冷的水池中,如同卵一般毫无反应。
于是,信徒们钉住了他的四肢,强迫他继续制造神体。但是只诞生了更多的残次品,连神性都不具有的、单纯的蠕虫。
沃特的身躯上,能看见蓝红的血管脉络。他的皮肤是湿润的,米尔伸手碰触,能摸到潮湿的露水。
没有信徒阻挠他,这些人都仰头歌唱。直到米尔用斧头把他们像木桩一样,一个接一个砍翻在地,歌声才暂时宁静下来。
他踏过血水,在沃特身边坐下。血海涌向那个盛放最初神体的水池,不知道为何,米尔并不觉得它恶心,反而有种久别重逢的安心。
仿佛就该这样,他、沃特、它……三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气泡,紧紧依偎。
“我想我走不掉了。”他似乎感应到什么即将到来,于是轻轻伏在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上——血水汇满水池,神体发出满足的呢喃,“这里到车站要走整整一天。”
那对干裂、苍白的嘴唇颤动了一下,不知是真的发出了声响,还是一声幻听。
“所以,你想,吻水吗?”
是的,我想吻水。
我想求水收留我,我想消融在水里。
血池中,昏黄的神明汹涌而起,那具由纠缠扭曲的蕨类所组成的神体遮蔽天地,撑满湖上的天雾。在它下方,两具相依的身躯,无声被细小的蕨所缠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