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慈悲
还是C中学初中校区的一名学生的时候,大概是13年,学校的正上方拉起了十分显眼的红底白字的横幅——“热烈祝贺C中学唐**同学被清华大学录取”。
也许是因为这份喜庆是整个学校都与有荣焉的,我们平日里总是严肃教学班主任在讲课的时候突然蹦出一句题外话:“唐**你们知道吧?”
她一手指向我们班上一个长得很矮甚至有一点点挫的男生说:“看到没有,原来唐**在这儿读书的时候就长得这个样子。”
我们哄堂大笑。
那时候初中校区刚刚成立,校庆也请了我们隔壁两个班的人。那两个班中的一个女生去参加完,还特地向我炫耀他们去C高中的各种细节,那时候,我开始在心里默默计算。
如果我升入C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是18年,离百年校庆还差了一年,可能就会错过C中学的百年校庆了。
后来,我如愿升入了C高中,没想到的是,事隔多年,在C高中的某次课上我又再一次听到了唐**的故事。
一位郑姓的政治老师,没上他的课之前,根据别人的形容,他是一个长得很像叮当猫,然后笑起来很可爱的老师。
他跟我们讲了唐**上高三时候的事。
他说,唐**他们的班级比较特殊,因为成绩好,班主任担心他们焦虑,高三的时候还在上政治课,本来他懂的,理科学生嘛,再怎么说,上自习比讲课香。于是他就不打算讲课了,打算让同学自习。
问题是,他都坐到课桌前拿出手机开始准备摸鱼了,结果唐**坐在他下面,掏出来政治笔记本……郑老师说,唉,他真的不好意思继续摸鱼了。
一个文科老师被自己的理科学生“逼迫”着上文科课也是没谁了。
他说唐**和他们班上的几个同学都特别喜欢讨论经济、外交和政策上的新闻大事。言罢,他还让我们学习这位学长,不要每次上政治课都不听。一个优秀的人,各方面都是优秀的,多多少少广泛的学习还是要有的。
所以,我看着我手上的物理题目发呆。
我从初中部到高中部,听过很多学姐学长的故事。老师的开头都差不多,剧情走向一般都是为了鼓励我们认真学习,或者给我们做心灵鸡汤,让我们从距离我们的学习生活更近的人身上学习好的东西,这之中有唐**、有*玫学姐,还有许许多多现在我记不起名字的人。
这些故事大多讲得很热闹,也有许多许多能讲的细节。
这之中有一位特殊的存在。
*旭学姐离开的时候,学校特地举行了她的告别仪式。
我们一位曾经教过她的任课老师说,*旭学姐在学习生活上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孩子,成绩不错,比较有活力,性格会有一点腼腆。上了空航大之前也没什么特别的,后来*旭学姐还跟她聊天说有时间回学校看一看他们,最终没能成行。
她牺牲的消息真的很突然。
后来一些报纸上关于她在学校的报道感人至深。
那时候我不禁思考,明明好像这些离开学校的学姐学长,从此以后的人生都与学校很难再有交流。甚至有的是分道扬镳、再也不会见面。可是当人们在谈论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提到这个人的学校。
人们把一个人和这个人的母校的关系看得十分亲密,即使他们可能永不再见。
从某些时候开始我觉得学校是无情的。因为它百十年的历史,毕业了以数十万来计数的学生。在这个学校有不停的故事,能在老师口中活生生讲出的故事连它总量的百分之一都不到,有很多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教他们的老师退休了,也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他们的事情。
所以这座校园从我们来到我们离开从未变过。
这座建筑它是小气的,每天上演故事太多但它肯留下的太少。
更多的是遗忘。遗忘是件让人很难受的事,因为人是主观的,历史是客观而冰冷的。能从口中讲出来的故事是带有温度而生动的,哪怕它只有短短的几字。写在历史书上的,笔墨再多也只是机械的和走个过场,仿佛这些人只是这个学校的匆匆过客。
它为什么这么无情呢?
再有一百年过去,这座建筑仍然和它的花草树木一样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衰复兴荣,告诉别人这里有的故事。而越往后走,有些鲜明的故事也渐渐消磨,连痕迹,也不再为人所知。
这座学校对故事的容纳是有一定的容量的,对于它容量之外的人来讲,又显得太过无情。
《庄子》的《逍遥游》里肩吾问连叔,说:“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
大意是说肩吾听一个叫接舆的人说话,觉得其说的太离谱。连叔问他为什么这么说,肩吾又说:“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说:“这样啊。我们没法跟盲人谈论纷杂的花纹和色彩,没法跟聋子谈论钟鼓的乐声。难道只是形体上有聋和瞎么?认知上也有。这类情况就好像关于这个神女的言论。这个神女以及她的德行,将会混合万物为一体,以此求得整个天下的治理,哪里还需要辛苦疲惫地管理天下呢!这样的人,外物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她的:大水不能淹没她,天下大旱使金石熔流、土地焦裂,也不能使她感到丝毫灼热。她所留下的尘垢秕糠这一类的废物,也可以拿来陶冶和培养出像尧舜那样圣明的君主,她哪里会把管理万物当作一回事呢?”
“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
那个神女,她是不是正因为知道这样的遗忘的定律,所以她所唯一能做的仅是什么都不做让万物都静静生长,等待他们各自取得放弃、各自走向自己的各不相同而同样精彩的生命呢?
于是,冷眼变成了慈悲。
正是因为隔绝世外,为这居住和栖息的动物、人、一草一木提供生老病死、一颦一笑的空间,正是她最大的仁慈。
所以生活在这里的人,即使短短三年后分崩离析再不会见面,也都会永远记得这个地方。离开它是无情的,而和它关联在一起的日子是有痛苦、有失意、有愤恨和孤独,但也有明事理,有朋友,有一些总是说不喜欢你但你考好了心里也会窃喜一下的人。
我印象很深刻的是,以前在韩寒的散文集里看到过有个记者问他老家究竟是在哪个地方。韩寒开了一个玩笑。
他说:“还是算了吧。万一哪天我就恰好在老家某个电线杆下撒尿的时候,被你看见了怎么办?”
所有人走向五湖四海,甚至洒向世界,住在地球的另一面,隔着泪眼般的大海。但是从你离开这座学校起,你再认识的每一个人,不会知道你是个上台演讲怕得快要哭出来的心理脆皮,也不会知道你是个考试考崩还面不改色看小说拯救人生的咸鱼,更或者你还面临过偷偷早恋,恰好被教导主任抓住,当场争得面红耳赤的场面。
更不会有人知道你能站着睡觉,上课靠着纸飞机下五子棋。
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做过的,所有丢脸的或者不成熟的事。
他们只看到你早上从家里出门,或是微笑或是成功,或是失意或是落寞与他们别无二异的面容。更或者是,当你过年回家,在一堆不太认识的亲戚朋友面前谈论学校和工作年薪时的腼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