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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山(5)

2022-08-20 00:32 作者:云山落  | 我要投稿

“魏皇帝敬问赵皇帝无恙,承和二十七年春,使武梁侯李贺来遗朕白璧一双将至,敬受。先帝制,万民之命,两主之欢。昔三家分天下,然其事已在前矣。而今遣月郡主与赵威侯当和亲,朕与赵皇帝,俱由此道,顺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穷。书云:「二国当和亲,两主欢说,寝兵休卒养马,世世昌乐,翕然更始」,朕甚嘉之。圣者日新,改作更始。朕闻天不颇覆,地不偏载,魏赵以正两系,永结同好,以图长久,使两国之民,若一家子,俱去前事,公子为信。朕闻古之帝王,约分明而不食言。赵皇帝留志,天下大安。”

府堂内灯火映的通亮,公子无忌看完来信与诏书,笑着拍了拍李贺来的肩膀。

“堂堂武梁侯就被一句话赶出了大梁,理由是来赵国当我妹妹的和亲使吗?李兄你倒是好脾气。”

李贺来只顾自己倒着闷酒,斜眼瞟了一眼公子无忌,把他的手推下去。

“我来和亲游历,帝上一句话能赶我出京城数月,可比不上公子无忌被一句话赶出大梁数年。咱俩这才是第二次见面,公子倒是混成了自来熟。”

魏无忌哈哈大笑,与李贺来并排坐下,手搂着李贺来的肩头更紧了。

“哪里来的第二次见,无忌远赴赵国这些年,可是夜夜梦里与李兄神交相久。大梁城门一望李兄风采,无忌可是心驰神往。来,我亲自给李兄满上。赵国名酒,称‘过千循’,比我大梁的白玉京确实还差点意思,但出了邯郸城可也不好找啊。”

李贺来听得一阵恶寒,屁股赶忙离公子无忌远了点。

“少说什么夜夜梦里,我听不得。”

魏无忌笑的嘴都裂开了,哪有什么公子风度。李贺来挣扎再三,魏无忌的手还是不偏不倚的搂着他,李贺来只好作罢。公子无忌先给他倒了满满一碗,随即又给自己面前满上,还没等李贺来开口,一仰脖一抹嘴,魏无忌已经喝尽了。

“李兄真是天人之姿,英雄事迹无忌就算远在赵国也是如雷贯耳。”魏无忌笑着说。“一步登二十四阶天下唯李兄一人,初次群玉宴上一剑斩春秋榜上人李兄也是头一号,实乃少年侠气直冲云霄,无忌佩服。说来倒也奇怪,你我四五年未见,李兄可是一点变化也没有,胡子,头发,皱纹丝毫未老,还是当初少年风采。你看我——”

正说着魏无忌放下酒碗,伸手摸自己脸颊与眼角。李贺来借着灯光细看,公子无忌确实比上次相见时老了一些,眼角皱纹将起,两鬓甚至有了些许白发。算算年纪公子无忌乃是帝上未登基时所生,留赵当质子四年,信陵君魏无忌如今也要而立了。

公子无忌明显是喝的有些醉,放下碗呜呜的哭:

“承和二十年我为奸人所害,长渭一战大败而归。而今七年之久,我寸功未立。大丈夫一生所图无不是建功立业,长歌长绝。而今我剑还未磨,人却老了。”

李贺来看着这个曾经威震六国的公子,心头感叹。却还是一把搀起魏无忌,扶他好好坐下。

“公子何故悲伤?白首苍髯,不坠凌云。何况公子如今还未而立,宝剑未锈,何谈磨砺?”

魏无忌长叹:“我大魏历年,屡次遭受北寇劫掠,民不堪其扰。而今大梁灾祸又起,内忧外患。政令难出白玉京,官僚腐败,民生于泥灰。想我大魏千百年前三分天下,持帝钟被六国共尊为春秋正统,连分得玉鼎的赵国也要弱我一头。二十四代先帝铸文台直入青云,何等磅礴!而今国忧民难,我却远居三千里外不得行,难救黎民于水火。每夜思及此,无忌长号难自禁。”

“今北莽那些未开化的贼子,数次劫掠我边疆。大梁内忧外困,不得已与赵和亲,以求一时安稳。我大魏煌煌八百年,几时曾被逼到与宿敌和亲求稳的地步?耻辱啊!”

说着公子无忌嘴角一扯,似又要哭。李贺来长叹,他也不知道如何劝说。留大梁数年间,大魏如今局势如何他也看在眼里,说是风雨飘摇毫不为过。各级官员欺上瞒下,黎民百姓罹受灾难。连年大旱,徭役税重。外有草原贼子烧杀抢掠,内则土地干旱风雨不调。贪污腐败,已成体系。煌煌大魏像是一具垂死挣扎的尸体,帝上数年不见,政令难出大梁城。白玉京照不到的地方四肢已经逐渐僵死腐烂了,心脏再怎么鼓动也无济于事。要说世上有谁最痛心于大魏,公子无忌一定排在第一。

赵国邯郸比之大梁偏北一些,赵国皇帝据长城之势,近年倒是把北莽骑兵隔绝在外。三家分天下之二,赵国邯郸都城据天险北望,拥玉鼎为镇国大器,与三千里外大梁帝钟遥遥相对。近年来赵国国力渐昌,七年前竟一扫颓势,击破公子无忌大军,逼着魏国求和。大梁城献上美姬白玉,邯郸不要。献上州郡城池割地赔款,邯郸不要。赵国要公子无忌留赵当质子,邯郸清楚,要么把魏公子绑死在赵国战车上,要么让魏无忌老死在邯郸。公子无忌一日不归大梁,魏国一日不可东山再起。

李贺来在心里默默的叹息,邯郸月的确比魏国更冷一些。门前传来车马声,原是宅邸主人,破虏将军,威侯赵长歇归宅。李贺来正掺得公子无忌坐起身,堂门口却传来爽朗的笑声。那将军一面卸了身上护臂护腰,一面大踏步往门里走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听闻魏武梁侯使赵,将于我公馆小住。赵某惜英雄已久,今日喜不自胜。刚刚卸甲,李公子可不要怪罪我未能远迎啊。”

来者高大魁伟,刚脱掉的甲胄上还有久经沙场上带下来的沙尘之气。国字脸方方正正,一双虎目不怒自威,年岁看上去却是不大,约莫三十余岁。威侯赵长歇正往门里赶,身后宅邸内侍从慌忙小步紧跟着捧起将军甲胄,那一双眼和公子无忌是一类人,都有些睥睨天下的豪气。电光火石间赵将军已经走近了大厅,李贺来拉着魏无忌一同起身行礼,此时魏无忌酒好像醒了几分。珠帘被人挑起,一女子跟在将军身后,身上也非华丽宫装,更像是紧袖挎腰便于骑行的短衣。女子巧笑倩兮眉如远黛,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看见站起来互相依偎的醉酒二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竟是魏无忌的妹妹,月姬。

“威侯当面,李某不过一后生。使赵期间多有叨扰,还望威侯恕罪。”李贺来笑着说,伸手一拍魏无忌。公子无忌两眼一转,悠悠醒来,眼看着赵长歇与月姬已经回来,打个哈哈。月姬瞪了自己的哥哥一眼,挽着赵长歇的手臂扶他坐下,紧接着低声耳语几句,面向李魏二人说:“我先回房更衣,李公子请先和赵哥儿小叙。今日天晚,我们暂且家宴一场。明天侯府再大摆筵席,以迎李公子远道而来。”说着退去,留三人端坐大厅。赵长歇执意要请李贺来上座,李贺来不肯,再三劝阻后赵长歇勉强坐了主位,公子无忌次席,李贺来末陪。

“你俩真是不客气,我府上藏的过千循可就这么几坛,趁我不在倒是被你俩开了一半。”赵长歇笑道:“你今日都喝了,明天我拿什么出来开宴?”

魏无忌醉意未消,哈哈大笑:“好东西兄弟们用了就算了,明日来的多是酒囊饭袋,他们也配喝过千循?赵哥,还藏了些什么,一并拿上来。”

李贺来倒是没忘了礼节,刚坐下,笑着对主位上威侯长推一手:“贺来不过一初生牛犊,来叨扰威侯已经不胜惶恐,哪敢明日再麻烦侯爷。我友无忌留赵数年,倒是得了侯爷不少照顾,贺来在这里谢过了。”说罢李贺来再次起身长揖到底,赵长歇连忙离席一把扶起。

“李公子可莫要叫我侯爷,魏国武梁侯之位乃是侯门首字,帝钟下可压平阶,赵某担当不起。月儿说今日天色正佳,我便携她出门游猎,赏赏春色。归宅路上听得李公子已经到了府上,快马加鞭赶了回来。”赵长歇笑着说。“李公子无需谈什么叨扰,是我和陛下说无需令备公馆,叫武梁侯来我府上小住的。赵某素爱广交天下英雄,李公子来,我不胜荣幸。至于无忌公子——”赵长歇伸手一推,把凑上来看热闹的魏无忌赶了回去。“这家伙可不是我要照顾的,公子无忌初至时我大赵皇帝可不放心他,给他安排住处就在我这里隔壁。整个邯郸城能看住这鸡鸣狗盗家伙的人不多,不才也许能算一个。这家伙你也知道,自来熟。谁曾想一来二去他干脆就不住自己那里,来我府上长住了。这我找谁说理去,陛下正乐得见这样。”

赵长歇笑着说,三人推杯换盏的,倒不像初认识,像是三个阔别已久的老朋友重新聚首。堂前珠帘再次哗啦一声被人挑起,却是月姬换了一身居家丽装归来。她眼波流转,先是袅袅婷婷对李贺来施了一礼,而后拉了一席在赵长歇身边坐下。李贺来闻到有一股奇特的香味,虽不刺鼻,却叫人印象极为深刻。

“赵哥儿虽听过李公子大名,往日却不曾有幸相识,我来替哥儿介绍一番。”月姬拉着赵长歇的袖子轻笑:“这是十六岁挎剑入西门的大魏武梁侯李贺来,一步登二十四阶文台。洪公公可是曾赞他,八百年剑道第二。”

紧接着月姬又面向李贺来,再次微微一拜,拉起赵长歇的手说:

“李公子,这位乃是大赵列侯首席,破虏将军,而立之年登临春秋榜的第一人,也是小女子未来夫君,威侯赵长歇。”

魏无忌笑着补充:“春秋榜前十可称尊号,世人皆尊六绝四柱之名。赵兄乃是当代春秋榜第四,称『无双』赵长歇。”

“七年前我兄长也是败在赵哥儿手下。”月姬眉眼带笑。“李公子风采绝世无双,白衣谪仙之名虽远在邯郸,月姬亦有所耳闻。大梁一别距今数年之久,我兄长可是一直对李公子念念不忘。”

何为柱?可做一国基石,擎天之柱。人在国立,睥睨天下。

李贺来举杯遥遥相对:“月郡主丽人无双,威侯英雄气魄常在,确是一对神仙眷侣。就算今日无我大魏皇帝和亲之邀,李某回去也定要上书帝上,为二位求得良缘一段。今日侯府是以家宴待我,李某实在是受宠若惊。先祝二位白头偕老,成后世一段佳话。”

月姬听得掩嘴莞尔,赵长歇抚掌大笑,一挥手叫上侍从:

“来人,把剩下的过千循全抬出来。我与李公子一见如故,今晚当长醉一场。无忌说的对,世间剩下的都是什么腌臜泼才,也配喝我的过千循?”

 

 

 

这场四人酒席散去已经是深夜,李贺来酒气一振便散,魏无忌和赵长歇好像没用这般本事,一个抱着堂上柱子不肯撒手,一个躺在主位上酩酊大醉。月姬没有喝酒,她早就料到了会有这等事情发生。先把威侯扶回去好生歇息,又拉起魏无忌端来温水叫他洗洗脸,好不至于那么难受。李贺来趁着月色看剑,手指摩挲着麂皮铜扣。月姬袅袅婷婷走来,那种香味总教李贺来有些印象。

“李公子,天色已晚,还请回房歇息吧。明后日还请随赵哥儿入邯郸面圣,莫要误了正事。我先去扶我兄长安歇。”

躺回房内,邯郸的床板稍有些硬。李贺来坐在床沿看月光。他伸手拉过客房内备的些换洗衣物,却发现就算是侯府居家也是紧袖窄胯居多。赵国先帝推行胡服骑射,一扫邯郸阴柔颓势,大举马上功夫。短短数十年间赵国上下风貌焕然一新,国力日长。李贺来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躺回床上闭眼却又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也难以入睡。月已经至最高点,李贺来心烦意乱,正当这时却听得窗外细细簌簌声响,李贺来警觉,连忙翻身起欲要掌灯,却见来人翻过窗户一把进了房间内,慌忙急切地按住李贺来的手,片刻后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吓了李贺来一跳。

“李兄,莫叫,是我,魏无忌也。”

“无忌公子?”李贺来惊疑:“你不是刚还在堂上酩酊大醉,怎的现在出现在这里?衣服也换了,身上毫无酒气?你并未曾修炼内力,如何做到的?”

魏无忌扯过李贺来的肩膀,从窗上跳将下来。

“无忌今夜有要事与李兄相谈,怎敢喝醉误事。”

正说话间,房门口蹑手蹑脚又有声音。一个漆黑的影子一闪身又钻进了李贺来的房门,脚步轻的像只猫。李贺来定睛一看,来人竟然是刚才在堂上喝的大醉抱柱而吐,身着赴宴华服的公子无忌,可这个无忌此时眼神清明,嘴角带笑,哪像有半点喝醉的样子。

窗边的公子无忌看了眼门口,对进门的那个公子无忌淡淡的说:

“来时可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第二个公子无忌嘻嘻笑:“房门顺序已被我以奇门打乱,四周墙壁施了障眼障耳之法,莫说侯府上下,就是洪公公骑着白玉京来,也窥探不了这里。”

李贺来看着脸前神态体型都别无二致的两人,眉头紧皱。三人对视,只见后进来的门旁公子无忌用手将脸一抹,身形迅速佝偻下去。片刻后那一袭华服落地,里面钻出来的竟然是一个身着短衣的缺牙老头,李贺来定睛一看,竟然是当日公子无忌出大梁时为其驾车的老者。

“小老儿真名祁有缺,早年投于公子无忌门下。愧在春秋榜上第十,人家称我为『技绝』无名。”老头哈哈一笑,对着李贺来一拱手,李贺来慌忙还礼。

“原来是祁老,小子城门一别至今,竟未能认出,还望祁老原谅则个。”李贺来说,转头看向公子无忌。见这二人并无害人心思,微微松了口气。“人言信陵亭中能士半天下,公子无忌世无双,四年前我没放在心上,今日贺来倒是信了。不知二位今夜来我房间,是有何事相谈?”

公子无忌与祁老对视一眼,祁老点点头,身影如墨一样融进了黑夜里。眼见着房间内只剩下两人,公子无忌长出一口气,却突然纳头跪倒,行五体投地大礼。李贺来吓了一跳,慌忙跪下要拉公子无忌起身,怎料公子无忌跪的坚决,执拗着决不肯起。

“公子这是做什么?贺来在大梁数年,虽不曾面见公子,却也心知道明里暗里受了公子多少帮衬,公子留赵,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贺来不曾替公子分忧半点,每念及此心中有愧,怎敢受公子大礼。公子快起,我担当不得。”

说着又拉公子无忌,但魏无忌铁了心长跪到底,把头颅埋在袖间。

“还请李兄体恤大魏万民,助我一臂之力,救我大魏于水火。”

李贺来怔然,魏无忌依旧不肯起。言语间公子无忌声调悲痛万分,周身颤抖,长号为哭。无论李贺来怎么劝,公子无忌就是不肯起身。无奈下李贺来只好先口头答应,表示愿意一听魏兄远谋,有何话起来细谈。公子无忌这才肯起身。

魏无忌起身后仍是一拜到底,李贺来躲闪不及,也知道没有用,叹了口气,受了公子无忌这一拜。魏无忌礼后抬头,虎目含泪,深吸一口气:“无忌替天下万民,谢过李公子慈悲。”

李贺来闭着眼纠结的紧:“公子有何计划,还请一叙,容贺来再做评判。”

公子无忌展袖,伸手握住李贺来肩膀,两眼直勾勾望着李贺来的眼眸。没有先回答李贺来的问题。

“我妹妹说我留赵这些年对李兄朝思暮想,这话断不是假。人皆言公子无忌底蕴深厚,智谋无双,我实则牌有很多,但唯独缺少一击致命的胜负手。无忌盼星星盼月亮,出大梁前我曾以为此生复仇无望,承和二十年我大败于赵,从此心灰意冷,信陵亭封闭三年。本以为我今生不会再有机会实现计划,没想到那一日西门遇李兄,当时我便知晓,我此生唯一的机会来了。留赵的日子里赵人欺我辱我,魏人视我如无物。我咬牙在等,坚信有朝一日事情出现转机,我会再次与李兄相见。果然皇天不负我,我终于等来了李兄。”

没等李贺来反应过来,公子无忌目光灼灼,紧接着下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李贺来耳边:

“还请李兄助我一臂之力,随我月夜取大梁。”

李贺来哈哈大笑,此刻他好像又毫不担心被外人发现了一样,笑的肆意张狂,公子无忌跟着一起哈哈大笑,两人的笑声直冲云霄。祁老在外面支起耳朵,听见两人肆无忌惮,叹了口气,伸手把黑障抹的更浓。

俩人笑了半晌才停歇,李贺来眼角都笑出眼泪了,他一边用袖子擦眼,一面笑着拍公子无忌的肩头,拉着他一起在床沿坐下。

“大梁皇都煌煌八百年,华道迤逦通天下万城,城池雄壮,精兵十万计。天上城白玉京更是高悬九天,非皇族无玉牌者不可攀。帝钟乃是人族正统之道标,仙气吹落九千尺,一钟响成阵护佑大梁,纵使六绝四柱强闯,也难逃一死。古今多少豪杰奇侠如过江之鲫,大梁八百年历史悠悠从未被攻破。贺来说几句不好听的,莫说无兵无权三千里外客居邯郸的魏无忌,就算是掌半个天下的公子之首信陵君归来,重新坐回了他的信陵亭,强取大梁城也无异于痴人说梦。公子而今掌下无一兵一卒,门客能人远在三千里外,贺来如何信得你只言片语,提脑袋随你取大梁!”

公子无忌抚掌大笑,他刚才的笑声比李贺来还要大。此刻二人坐在床边勾勾搭搭,两颗脑袋挨在一起,现在倒是谁也不嫌弃谁了。魏无忌一拍大腿,李贺来呲牙咧嘴,原来拍的是他的腿。

“凭有我在。凭我是曾三度破军三千里,信陵号令半天下的公子无忌。帝上不敢黜我,春秋不敢评我,若我入榜,魏无忌的名号定当是『春秋独绝』。李兄,我的底牌是公子无忌放言要一夜取大梁,不知可能够让李兄信服?”

李贺来收敛起笑容,表情平静下来。公子无忌也安静的坐在一边。李贺来起身,从架上取下剑来。锵的一声利剑出鞘,四面寒光映着月亮如镜子般透明。一片云飘过,遮住了月亮的半边脸。李贺来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看着剑,月亮看着他。青阳山上虫鸣一点一点,叫的他内心有些慌张,又有些痒。半晌后李贺来转身,倒提着剑,将剑柄递向公子无忌。

“以此为信,足矣。贺来请公子执剑。”

魏无忌拉住他的手,缓慢的把剑送回鞘里,那神态虔诚极了。二人坐在床边,魏无忌扯开一张纸,以手沾了床边露水,一字未画,先问少年剑客:

“李兄游历大梁数年,觉得我大魏如何?”

“幅员辽阔,沃土千里。弓强马盛,仓廪丰实。天下豪强半数以上尽归大梁,郡府强盛,皇城雄伟。进拥天下最大之疆域,退有帝钟坐守白玉京。人族正统,六国第一,实至名归。”李贺来想了想,如实说道。

公子无忌赞许的点点头,用手沾水在纸上画了大中小三个圈,套在了一起。

“李兄又怎么看我大魏前后未来境遇?”

李贺来再次很认真的思考了一小会:“国都党羽林立,难为一声;各郡拥兵自重,阴奉阳违。帝上数年不见,政令连白玉京都传不出。外有北莽大军锋锐难撼,铁浮屠之名威震天下,我大魏骑兵难敌。草莽贼子虎视狼顾,劫掠我子民百姓。近邻大赵胡服骑射,国力日昌。而我大魏耗损严重,停滞不前,此消彼长,终究难安。而如今我大魏如同一具瘫痪了的尸体,躯体过于臃肿庞大,白玉京实在是难顾边疆。四方边界郡守各怀鬼胎,不知何时便要化为豺狼反咬一口。大梁内部帝宫侵压君府,信陵亭不尊帝令。皇帝昏聩无道,残暴逆行;修华道,抢孩童,闹得多少家破人亡。去年又有邪魔灾祸重现。现可谓是内外交困,官愤民怨。贺来直言,大魏,将要亡了。”

公子无忌目光灼灼:“那依李兄之见,大魏危难至此,什么办法可救?”

“依某拙见,天下唯一人可挽大厦之将倾。”

“哦?那人是谁?”

李贺来长拜。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公子无忌哈哈大笑,信手扶起李贺来。“回大魏,策千军,奔袭大梁,豪取皇都,探囊取物尔。但李兄知我心意,我魏无忌想要的不只是这么简单。我要的是天下太平,要黎民百姓再不入水火。我要为小家而复仇,为大家而复仇。我要掀翻这诸国倾轧相战的乱世,让铁和血都在我手上终结。春秋乱世,人子泣,旧鬼哭,父子参军父归,兄弟参军弟归。天下已经痛苦了八百年之久,这份悲伤,我想让他埋葬在我手中。”

“李兄。”

“无忌恳求,请李兄助我登霸业。”

公子无忌目光亮的像火,里面有要燃尽六国席卷八荒的野望,那份炽热足以把任何人拖进他欲望的深渊。李贺来心里感慨,哪怕是身居客乡实为囚徒,魏无忌的号召力与感染力依然是那么恐怖。

长叹一声,李贺来伸手点那个小圈。

“公子心意我也知晓,但帝钟之威不可撼,白玉京难攀。帝上一日居白玉京不出,大梁帝运如天命高高其悬。贺来不解,公子打算如何破白玉京。”

公子无忌依旧用着火的眼看向李贺来,里面的坚决与热烈似乎要将他也点着。魏无忌拉起李贺来的手,真切的说。

“无忌请李公子破白玉宫。”

李贺来苦笑“帝钟乃是人族气运所铸,仙气笼罩下一念成阵,仙人之下断不可破。公子莫要开玩笑,别说是我,就算而今六绝四柱齐至,也不可能冲进白玉京擒杀帝上。”

魏无忌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李兄知道如何破帝钟。无忌恳请李兄出手,事成之后,这天下皆可取。除了我大梁子民,李兄要什么我都给你。”

李贺来听了这话神色变换阴晴不定,身边气势一会涨一会落。周身剑气鼓动,魏无忌没有修为,他几乎要坚持不住了。一道剑气划过公子无忌的脸庞,有血从他右脸流下。但魏无忌没有后退半步,依旧用了坚定恳切的眼光,跪下,面对李贺来再拜。

半晌后风雷平息,李贺来看着今晚低声下气的公子无忌,痛苦的闭上了眼。

“信陵亭对我还真是了解。公子莫要再如此,贺来答应你了。”

没等魏无忌喜出望外的凑上来,李贺来只是一指中型的那个圈子说:“大梁二十四阶王门后门,宫钺城卫,如何应对?”

魏无忌笑到:“此事当有我信陵亭处理,李兄莫忧。”

说罢魏无忌主动在外面的大圈上一画,大手重重一挥:

“赵人轻骑,胡人铁浮屠,各地郡守,六国重围,这些当由我亲自解决。他们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四面八方来敌要吞吃我大魏,却是忘了我公子无忌之名。就算远在邯郸,我也是公子世无双的魏无忌。他们敢囚我三千里外,那我就一身转战三千里而归。”

李贺来不言语。他从不对这些事情有所忧虑,他只是重新沾了些水,在宣纸上画去。随着手指轻移,魏无忌的目光随着李贺来指尖停留。一滴水从指尖上落下,点在了宣纸的正中间。三个圈一环套一环,那滴水却点在比小圈还要中间的位置上。李贺来沉默,魏无忌也沉默。这个问题魏无忌想过,他想过千百种解决的办法,却总觉得无一种可用。

李贺来见状,也不多逼迫他。看着沉默低头的公子无忌,李贺来反而轻拍了拍肩膀,安慰他道:

“公子,无妨。大不了,交给后世史官评说。”

 

 

 

半夜三更,威侯房内漆黑冰冷,却不见人影。

邯郸郊外月影重重,破虏军大帐内灯火通明,大营主位上坐一高大雄壮人影,临近了看竟然是身披全甲的威侯赵长歇。将军虎目怒睁,神态若飞,声音清亮如洪钟,哪有半些侯府里喝的仰天大醉的样子?一副地图徐徐展开,上面画尽了三千里赵魏交界。一条红线从邯郸直穿大梁,要将魏国国土钉个通透。

副官执笔记录,赵长歇全甲大马金刀坐在大帐内,气势威震邯郸城。

“月儿结婚,郡主婚礼大典,按惯例来说月儿和魏无忌应该回大梁一趟,才合礼仪。免得遭天下笑话。但是魏无忌阴险狡诈,陛下断不想让他回大梁。魏帝也断断不想让他回到信陵亭。两位帝君在这一点上真是出奇的一致。”

赵长歇笑着说,大帐内人影重重,每个披甲士兵的眼里都燃着战意的火。

“我呢?我怎么想的?魏无忌越不该回到大梁,那他就越该回到大梁。帝君不想让潜龙入海,我偏要放他回去。”赵长歇笑的好像有些张狂,他伸手虚抓,似乎要握灭天上的月亮。“魏国沿途郡守,半数已经不遵魏帝令,只尊信陵亭。我赵国送亲返乡队伍一千二百人,实则精兵二十万暗自行军,挟持公子无忌牢牢的抓在手里。赵魏边境,直通大梁,畅行无阻。他魏无忌以为自己如虎归山,实际上就是在我掌中挣扎的老鼠,挟公子已令诸侯,有趣,有趣。”

“魏帝以为今年北莽劫掠边界,和往年一样只是几万铁骑略疆吗?想以和亲为方式,联合我赵国共伐北莽?笑话,我大赵与草原早已是同盟。两国齐杀大梁,而今赵国二十万精锐挟魏无忌长驱直入魏国腹地,北莽精兵铁浮屠尽出,自西北而下,两面夹击。八百年大魏就是泥足巨人,一碰便倒。到时候卓凉郡以西可归草原,而帝钟也是时候该去与我邯郸玉鼎相聚了。”

赵长歇眯起了眼睛,烛光照在他盔上红缨。

“七年前我能败魏无忌一次,我就能败他第二次。天下公子之首,回归大梁之时就是给祖国带去覆灭之日。魏国腐朽不堪,是时候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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