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感 —【空虚感】
我从医三十多年,这是第一个问我葡萄糖盐水含糖量的患者。
“我得控制我的糖分摄入,我要知道中午我得少吃多少饭。”她说。
眼前这个一边输着液一边给瓶子拍照的女人叫董徐,四十五岁,口齿伶俐,身材匀称,血检结果几乎都在标准范围的正中央,外貌看上去更是只像个将近三十岁的小姑娘。没有皱纹,发质柔顺,像她这样的人,和这里唯一的交集只应该是一年一次的体检和大半年一次的流行性感冒。
“胰腺癌。”我说着,把报告缓缓递到她的手里。
“癌,癌?”
“胰腺癌。”我毫不留情地重复了一遍。
沉默了半分钟后,她拿着报告单,面向我平静地问道。
“什么时期?”
“晚期。”我毫不留情地说。
当然,胰腺癌发现的时候基本都是晚期。我看过她的病例,与其他抽烟喝酒熬夜的病人不同,她的生活可以说是异乎寻常的规律、规则、绝对,甚至可以用一个完美的正方体来形容。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医生无从下笔,连体检病例都是清一色的空白。
说实话,我十分期待她的反应。如果不是因为肚子里的肿瘤,她兴许能活到一百出头吧。可惜,她现在躺在这里,也许今天就是与她的最后一面。
“我做错了什么,医生......”她说话已经明显带着哭腔了,“这么些年,我油盐糖都是严格控制,每天定时吃饭,坚持运动,补充维生素,十点以前睡觉......我,我都没生过孩子——为什么,医生!”
“胰腺癌有一部分遗传因素,抱歉。”我露出惋惜的表情。
我见过很多这样的病人,在我直接或间接地告诉他们现代医学的无力后。绝大多数人下午就办理了出院手续。比起追求那开玩笑一般的成功率,还不如从死神手里抓紧时间,去做些想做的事,完成未了的心愿,或者干脆放开手享受一番。三年前就有过这样的患者,没有死于肿瘤,反而因为蛋白质和酒精中毒倒在了餐桌上,再也没起来。
所以第二天来到住院楼时,听到董徐女士还在这的消息,我是无比惊喜和满意的。很快,我来到了她的病房。
“您好,董女士。状态还好吗?”
“还好,医生。我这些年还算是存了些钱,请一定给我最好的诊疗方案。”
“那个,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吗?”
“呃,什么?”董女士显然对我突然岔开话题感到了诧异。
我从衬衣内衬的口袋里翻出一枚普通的骰子,递给了她。
“猜一个数字,然后丢一个点数。”
“好吧,我的幸运数字是三......”她在手里摇晃骰子的动作好像让她又年轻了几岁,现在说她是刚参加工作的女研究生我都能相信。
骰子的点数是六。
“那么很遗憾,董女士,我不得不告诉您,即使是用上这里最好的医疗设备和医生,加上肿瘤复发,扩散,手术事故之类的风险,完全治愈的可能性,约为百分之十六点七。”
她拿着骰子把玩的动作忽然停住了,瞳孔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面对关乎性命的灾难,坚强的人往往能咬着牙挺过去;但若是接连承受两次打击,大多数人的心理防线都会立刻崩溃。
“您来找我,是有办法对吧医生?不管花多少钱都没问题,我想活下去!”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松开她的手,让她的心情平复下来。
“当然,如您所说,对于您这样的特殊病人,我这边有一批临床实验药物,我认为治愈的可能性能达到百分之八十,就是......”
“意思是让我当小白鼠,是吗?”
“需要您留在研究所进行观察。”我赶忙辩解,“不用您承担费用,相对的,我们会收集您的数据。”
这会,我发现她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我这了。她看着病房唯一的窗户,外面是种在住院部的常青树,晴空万里,停车场上不时出来一些提着水果篮子的家属。单调,但不显得冷清。
“我愿意。”她说。
我很高兴,第二天,就把她带到了我的庄园。
每天早晚七点口服一次,其余时间可以在庄园内自由活动。健身房,泳池和桑拿房都可以随意使用,但出于研究和保密缘故,三个月内,董女士不可以离开庄园。如此一来,董女士可以享受更好的生活条件,我也有了更多观察她的机会。
简单熟悉了环境以后,董女士每天七点准时起床,洗漱用餐后会在花园逛上一会。接着在卧室看书、做保健操,直到中午吃饭和午睡。下午则是泡在健身房健身,晚饭后绕着整个庄园走上一圈,回房如厕后,在晚上十点准时入睡。看得出来,这套作息应该已经伴随她很久了。
“感谢您,医生。我感觉我的腹痛好多了。”一周后午餐时,她对我说道。
“对你有用就好。”我说,“药物起效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你现在的情况是心理作用也说不准。”
“那也要感谢您,医生。至少这段时间,我不用为工作烦恼,过量的工作是会缩短寿命的。”
“说起来,你对保养身体颇有见解?”
“当然。”听到我这话,董女士立马用最快速度把嘴里的生菜咽了下去,然后打开了话匣子。
“我九岁的时候曾经生过一场大病,过了一趟鬼门关之后,我就下定决心要活得比其他人都久,至少要活一百岁。”
“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控制饮食了。上完大学后,我找了个比较轻松的工作,因为额外开支不多也能攒下一点钱;因为害怕损害身体,我也没有结婚,与男性也只是保持身心愉悦的普通交往;我不习惯蒸煮以外的烹饪手法,不吃辣,其它食物都适量地吃,坚持锻炼身体;没什么耗费精力的爱好,社交圈子也很小。这二十多年来,我的情绪一直保持着稳定的愉悦状态。可以说,这是我能做到的,维持身体的最好状态。”
听完这一番话,我再次感到深刻的震撼。或许董女士的身体机能还是超乎了我的预料,以至于药物大多都被这具“完美躯体”代谢了出去,整整一周过去都没产生明显的效果。
“像您这样强健的人,幸运一定会眷顾您的。”我说完,慢慢咽下最后一块鹿排,与董女士告别了。
由于董女士的特殊情况,到了第十五天,我才明显看到董女士的变化:夜晚时,一向准时入睡的她开始辗转反侧,打开灯,刷手机刷到了半夜。第二天在花园散心时,她拿过园丁的剪刀,在园丁的指导下开始修剪起花卉的枝叶来。事后我重重地责罚了这位园丁,并叮嘱所有佣人:用最高的礼仪服务这位贵客,绝不能让她亲自插手这些琐碎的事。
第十六天,当园丁几乎要跪着求她离开花园时,有意思的事情就来了。
第十七天,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变成了打开卧室的门。但她看着外面,先是愣了愣神,而后又茫然地关上门,回到了卧室。尽管还是照往常一样读书活动身体,但很明显地给了人一种躁郁的感觉。下午在健身房时,她的运动强度显著增加了,在跑步机上似乎就没有停过。整整一天,所有的佣人都委婉地拒绝了她提出的任何帮助。直到晚上,我换好便服,佯装也在这个庄园内散步,并正巧碰到了她。
“医生,这么巧啊。”一看到我,她就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显得尤为热情。
“晚好啊,董女士。”我随便招呼道,我知道不用我多费口舌,她会主动请求我的。
“是这样医生,最近劳烦您的照顾,我的身体状况比原来好多了。我就想着来做点什么报答您一下,还请不要嫌弃......”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董女士,不是我刻意要拒绝你,你作为我们的实验人员和客人,必须要好好休息才行。如果最后实验结果没有偏差,我还要反过来感谢你呢!”
董女士还想说点什么,但我赶忙制止她,摆出事物繁忙的借口,按原计划与董女士告别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确实有事可干,毕竟医院方面也有诸多琐事需要我去处理,要物色更多的观察对象,尽早完善实验数据才行。等到我的目光再次落回董女士那边时,才发现她的生活早已天翻地覆。
首先是她通过图书馆那屈指可数的几本宗教书籍迅速地皈依了某个不知名的教会。她早上会起得很早,再加上晚上失眠,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有时候午睡会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她开始有时完全吃不下饭,又有时一次吃下了两三个人的分量。最神奇的是,她似乎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庄园里的一位男佣,而那位男佣仅仅是每天为她提供了饮食而已。
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我立刻放下了手头的事,邀请她当晚一同进餐。
“主保佑你。”
这是我进入餐厅后,她说的第一句话。我一向会在约定前半小时抵达场地,但她看上去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谢谢,但我不信神。”我礼貌性地说。
“那主也会保佑你。医生,我感觉我的腹部又开始疼了,也许应该加大一点药量。”
“不行,这种药物不可以过量服用的。”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董女士的脸色出现了一点变化。
“那医生,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以你的情况,大概还有两个月零几天,如果顺利的话......”
“我想出去。”她的神色已经和我来时截然不同了。
“......”
“什么?”
“我不做实验了,我要出去。”
“我没听错吧?”我装作惊讶的样子,“董女士,别忘了您在我们这接受着最前沿的治疗,而且你也签了协议,请恕我拒绝。”
董女士好像整个人静止了足足有两秒,随后她站起来,把高脚杯里的啤酒迎头泼到我的脸上,然后转头将杯子重重摔向地面,弄出了巨大的声响和一地碎屑。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暴怒的表情,好像一只咆哮的长臂猿,面部扭曲到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们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要出去!我要叫警察!叫他们来查封你们!把这全给砸了!——”
当然,在说这些话时,门口的保安早已冲进来控制了观察对象,看起来,实验非常成功,药物至少在董女士身上完全起效了。
“救我,阿尼,救我......”董女士的目光死死勾着长桌对面的男佣,那是她“爱”着的,每天为她带来食物的天使。
当天深夜,我第一时间收到了董女士的病危通知。不能排除药物会有某些未知的副作用,但董女士的倒计时,也是时候走到尽头了。
“医生......”不同于晚间气血上涌的红润,董女士此时面色煞白,注射器为她带来水和养分,也稀释了她的血液。在她闭上眼睛的每个瞬间,我都不禁怀疑,这也许并非董女士,而是一具不安分的尸体。
“抱歉,我骗了你。”我凑到她耳边说,“那种药对你的胰腺癌没有任何帮助。”
“......”
“我不在乎了,医生......”
在医疗仪器的簇拥下,她的身上已经插满了导管,此时已经动弹不得。可惜癌细胞已经在她的全身上下爆发开来,就算是这些先进的医疗设备,也只够她在人间弥留一夜。她的父母都过世了,没有家人,也没有亲密的朋友,在与世界告别的时刻,她想不起任何人。除了我,也几乎没人会想起她。
她侧过头去,似乎是想寻找一扇窗。但地下的医疗室只有显示屏和铁皮墙。终于,她累了,转过头来,眯着眼睛看着我。
“医生,我叫什么......”
“你叫董徐,董女士。”我本想说得庄重些,尝试了一下,发现实在做不到。
“我多大年纪......”
“四十五岁,外加七个月十天。”
她的嘴角抽动了,应该是笑了起来。
“原来,我想活一百岁,很想很想。但现在,我发现,我好像只活了九年。”
“医生,你会记得我吗......”
“我尽量。”我说。
她好像没听到,嘴里一直重复着最后一句话,气息微弱到发不出声音来,只能隐隐看见嘴唇的变化。
到最后,董女士的眼皮皱了一下,机器发出的,富有节律的脉搏声消失了。
在急诊室,我待了很久,倒不是因为有什么惋惜的情绪,相反,我很高兴。
实验进行得很顺利,作为第一位实验对象,我的药物出色地帮助了董女士。如此一来,我便可以专心地投入下一位对象的观察中了。

这是关于人物塑造的一个小练习,可能比较粗糙,我还在慢慢尝试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