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启示之卷·赤潮》(2)
[潜伏爪牙]
十五岁的时候,嬴无翳和燃陀犯下了一个要命的过错,这件事发生在嬴无翳爷爷的葬礼上。
嬴无翳的爷爷禅位给嬴无翳的父亲,早早地当起了老侯爷,平生无所好,只是爱养生。他对于嬴无翳这个孙子也颇为喜欢,父亲对于嬴无翳的庇护,也因为爷爷的态度。但是嬴无翳显 然和这个总是在静庐中休养的爷爷没什么感情,葬礼上他迟到了,还大大咧咧地进场,带着他 的小跟班燃陀。
大臣们都对嬴无翳的态度不满,皆以白眼对之。
东陆是一个世家政治体系。而世家祭祀,主祭的就是星辰和鬼神,所谓“鬼神”,其实就是祖先的英灵,这基本上是最肃穆的场合了。
嬴无翳于是也以白眼回应。
闹剧的一幕就这么发生了,可能是在某些哥哥鼓动下,威严持重的老臣们在灵前祝祷,词义中痛斥子孙的不孝和荒唐,针对的就是嬴无翳,暗指他的越人血统。
而嬴无翳的报复是,他在爷爷灵前行越人的礼节,抓起爷爷的骨灰抛洒向空中。
宗祠长老们震惊了,他们愤怒地脱下头上的高冠向着嬴无翳投掷,整个灵堂乱作一团。而嬴无翳一贯地“跑跳如飞”,宗祠长老们哪里追得上他?这件事之后嬴无翳就消失在九原城里,史载他“远避山中”。大概是跟他的越人表弟一起去苦莲部落里玩了。
群臣请命于离侯,责嬴无翳以“藐视宗庙”之罪。东陆政治制度,是靠贵族血统维系的 “宗祠政治”,“藐视宗庙”是第一等的大罪。如果嬴无翳真的被判这个罪,那么他的姓氏都会被剥夺,宗祠族谱上将划去他的名字,他会失去一切的一切,父亲都不能承认这个儿子。
这次连离侯也无法袒护他了,下令在九原城里四处缉捕嬴无翳。
关键时刻,他的老师李桐敏锐地觉察到离侯还是蛮喜欢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的,所谓在九原 城里缉捕,更大的目的是暗示儿子干脆呆在越人部落里别回来了。但是李桐不能允许嬴无翳失 去他的姓氏和地位,某种程度上,没有儿子的李桐把嬴无翳看作了自己的儿子,他深深地了解 这个少年,知道他心里渴望的是什么。
要实现嬴无翳的渴望,必须拥有“嬴”这个姓氏,必须拥有贵族血统。
所以,李桐出马了。
以老师的身份,自裁谢罪!
李桐这场自裁声势浩大。他穿上白衣,轻车来到离侯的宫门前,在宫门上挂一条白练。而后跪坐在席子上,向着宗庙的方向遥拜,念诵自拟的悔罪文书,表示对于赢无翳的教导不当完 全是他这个当老师的罪责,孩子还年幼无知,所以接受责罚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学生。
这时候贵族们几乎都被惊动了,有的自己赶来看热闹,有的则派了仆人来,围得水泄不通。
这场戏的结局是李桐以短刀自刺颈,以颈血溅在白练上,他要求其他人在他死后把白练捧进宫里献给离侯,以宽恕嬴无翳的罪责。
看着这个瘦弱而有忠孝之名的老人为人恕罪,围观者为之泣下。
李桐并没有死,他刚刚一刀割断自己的颈脉,血溅满地的时候,离侯的内监就带着医生冲出来了。
但是离侯对于李桐的要求也保持了沉默,并未答允赦免嬴无翳“藐视宗庙”的大罪,一切等待嬴无翳回来再说。
于是嬴无翳真的跑回来了,在病榻上看见几乎油尽灯枯的老师。
李桐教育了他三件事:
“一个想当英雄的男子,藐视一切是不对的。因为你看似强横,其实是逃避。"
“你当潜藏你的爪牙,天下偌大,人生百年,你动用爪牙的时候还没到来。”
“那些人欺负你,当你咆哮东陆的那一日到来,他们却会是最先扑过来舔你靴子的人。”次日,嬴无翳穿着白衣,以藤条捆绑自己,到离侯的宫门前谢罪,整个九原城的人都去围观,围观一个浪子回头,并且感慨李桐这个老师真是忠义无双。
离侯顺水推舟地宽恕了赢无翳,在李桐那场壮烈的自裁演出后,九原城的人对于这对师生生出了怜悯,宗祠长老们也无意赶尽杀绝,表示愿意再给嬴无翳一个机会。
嬴无翳此后再也没有犯过错误,他换下了越人的衣服,穿上了合乎自己身份的长衣,留长头发,遮盖了“我本南蛮”的刺青,然后束发戴冠。这是嬴无翳 一生中最像个翩翩公子的时期,人们看见他跟在李桐 的背后,虚心地求教,整日钻在书房里研读,废寝忘 食夜以继日。
从十四岁开始,嬴无翳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开始积累治国治军的知识,他如同一只扑在知识堆里的雄狮,拼命地撕咬纸页吞噬下去,以图追回自己荒废掉的时间。
他找到了自己的路,这从他当时最热衷的书目可以看出来:
《蔷薇二十四人纪》、《兵武安国四卷书》、 《裂国纲》。
[狮吼]
赢无翳十九岁时,离侯薨。
按照继承人的先后顺序,嬴无翳远在天边,真正有资格参加角逐的是他的几个嫡出的兄长。
离侯遗命和宗祠认可的都是长公子,但是长公子对于自己的地位不稳相当地不安,他神经质地觉得几个弟弟都派人在帝都疏通关系试图颠覆他的地位。最终新离侯是要皇帝降旨来封 的,所以在圣旨没有到来之前,他只是暂代离侯之位。
不自信的人往往会过于紧张,长公子决心调兵逼迫弟弟们,把他们全部都迁入宫中,限制他们的自由,直到圣旨到来。
他只调集了区区四百人的禁卫,不过在九原这个并不算大的城里,仓促发难,四百个精锐也是一支相当有力的队伍了。长公子风驰电掣地来到每个弟弟的府邸前,命令他们上车。这些弟弟没有料到哥哥会采用这样的雷霆手段,一时间都傻了,离国的国力贫弱,每个公子府里可能只有十几或几十个可用的男 人,当然无力抗拒。长公子一路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满腔爽气。
他到达嬴无翳的门前晚了一些,因为嬴无翳被驱逐出原来城中的府邸,住在城外的一个宅子里。
他远远地看见嬴无翳拿了张长弓守在门口。
长公子一愣之下,以为这个弟弟蛮性又发作了, 刚刚张口怒叱,一支羽箭从他的嘴里贯入,把他射死在当场。
四百禁卫都愣住了,心里大概都回荡着一个声 音,“这也可以? ”没有心平气和的交流也没有义正词严的对骂,甚至连十七公子的脸还没看清,上来一箭就把哥哥给杀了。这就是嬴无翳闷头读了五年书学会的东西?什么诗书能教出这种蛮不讲理的人来?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嬴无翳独自提着一柄长刀,以比越人还要越人的凶狠咆哮着,冲了过来。
四百人作鸟兽散,嬴无翳只凭一个东西就击溃了 他们,这东西叫“杀气”。
第二天嬴无翳就搬到宫里住了,让昔年跟随自己 混迹于九原城街头的那些无赖少年穿上甲胄,立刻加入禁军,而后把被长公子俘虏的那些哥哥都带到自己面前。他握着那张弑兄的长弓弹弦说:“你们如果也想坐离侯的位子,也可以来杀我。胜生败死,我不怨你们。只是到时候我也不会留情。”
哥哥们都认命,不认也是白搭,没法跟野兽一样的嬴无翳讲道理。
其实此刻九原城里的军队多数还未效忠嬴无翳,但嬴无翳的哥哥们太懦弱,片刻之后,他们的一切反抗都没用了。
随着嬴无翳敲响太清宫的大钟,成千上万的越人奔出山林,涌向国都九原城。
嬴无翳一生中最重要的盟友,“越陵君”燃陀如约带着号称“越人七十二部”的千军万马 赶来支援他的表哥,大概从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太多地仰视这位表哥满是男子气的背 影,对他幼小的心灵影响太大。他后来的一生倍享荣光,但他似乎始终很乐意跟在表哥的马后 摇旗呐喊。
这起权力斗争的意外插曲是,在庆功的酒会上,嬴无翳当众把表弟燃陀打了一顿。
起因是燃陀在醉中高兴地对嬴无翳说,哥哥你已是离国之主,几百年来从无一个越人登上这个高位,我知道你心里是个越人,但你还是只有一半的越人血统,不如你把离侯之位让我当 一天,让我开心开心。
考虑到燃陀那时只是个十八岁的大孩子,这话难说到底是一种政治要求还是仅仅为了好 玩。
嬴无翳的反应非常直接,他跳起来把燃陀压倒在地一顿好打,然后起身斥责说,以你蝼蚁 —般的目光,也想当一日离侯?这浩瀚东陆,始终是我大胤朝的疆土!
这件事震惊了所有离国臣子,也为嬴无翳的施政定下了基调,他靠着越人的支持登位,却要当皇室的忠臣,向东陆传统的世家政治集团献媚。一时间没有人敢在九原城里议论越人的话 题,而燃陀则羞恼地带着他的越人子弟撤入了山林中。
一个月后,十七公子嬴无翳等来了加盖国玺的诏书,皇帝权衡之下,把离国侯的爵位授予了这个弑兄的凶徒。而嬴无翳穿着公侯的衣冠,恭恭敬敬地迎到九原城外五十里,搭建长棚, 自己则高高撅起屁股向皇室使者的车驾躬身行礼,谦卑得一塌糊涂。皇室使者很满意这个有眼 色的年轻人,授爵仪式非常成功。皇帝得到回报也非常高兴,在决定授爵的时候,皇室大臣们 还担心会不会把侯爵之冠扣在了一头野兽的脑门上,现在看来这头野兽还是蛮听话的,只要给 它点血食喂饱了,它就会乖乖地当一只小猫。
帝都的公使不知道,赢无翳只是长大了而已。
恩师李桐以鲜血的代价,为这只狂暴的狮子指明了道路。此刻的嬴无翳十九岁,不再狂悖也不再冲动,他弑兄夺位表面上看来非常冒险,极可能触怒皇帝从而遭到讨伐,但仔细想来也 是他死里求生的一步棋。对于那时候的嬴无翳而言,手中的政治筹码远不如武力筹码来得多, 一旦哥哥得位,再想反扑就为时太晚了,于是他决定动手。
那一箭,大概已经在嬴无翳的心里养了匕年。他终于射了出去,在存亡瞬息间。
他成功了!
他深刻地明白此刻保持对皇室的顺从有多么重要,仅仅靠着越人的支持,他在九原城是站不住脚跟的,如果他彻底倒向越人,那么很快讨伐的大军就会越过沧澜道杀到九原城下。而一 旦得到皇室的认可,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是真正的离侯了,弑兄的罪名被那张诏书彻底地遮 掩了。
长达数年的经营,离侯嬴无翳,终于靠着他的越人血统、勇气和雄心,登上了离侯的宝座,人生中第一次握住了权力。
他对燃陀说的话有着另外一层含义,真实的含义,“你还未来得及看到真正的天下啊,要想做离侯,先要看见天下的宽广。”
大概燃陀很快就领会了表哥的意思,又或者他服从表哥已经成习惯了,很快他就忘记了庆功宴上的羞辱,又继续往来于九原城和密林之间了,这位越人英雄依然很乐意当表哥的小跟班。
[绝云断岳]
嬴无翳善冶铁铸刀。
这在越人中是有传统的,越人如果生下一个男孩,父亲就会为男孩取一块铁坯锤炼之后藏在灶边,之后每年男孩过生日的时候,父亲会教男孩亲手锤炼那块铁坯,这是种几乎神圣的仪式,父子两人赤裸上身相对,以两柄火钳夹着一段铁坯轮次锻打,飞溅的火星照亮他们的眼 睛。这是家族精神血脉的传递。
每年“锤炼十番”,等到男孩十六岁成年时,铁坯已经成了百炼精钢,父亲便会以此为男孩打造伴随他一生的佩刀。携带这样的刀,即使走在遮天蔽日的密林里,走近祖先的埋骨地,也是鬼神辟易,不敢加害的。
晋北某些武士家族也有类似的传统。
嬴无翳继位之后第一件事居然是铸刀。
嬴无翳的父亲当然没有为他铸刀,这位对他颇为回护的父亲本意是期待他成为一个温雅的世家子弟。嬴无翳只好自己来,史载他从雷眼山取铁,逢溪水断流,岩山崩裂,于闪电裂空之夜取得罕世的铁英“墨海青”,是夜群山中鬼神夜哭,为人类掌握了这天地间的神器而悲哀。嬴无翳为逃避鬼神的报复,骑着“劫灰”奔驰三日三夜,直到返回九原城,回身看见后面的烟尘隐隐约约“形若蛟龙”。
三月之后双刀淬火而出,重刀“断岳”,轻刀“绝云”。
史书记载,这两柄刀其实都重得离谱,“断岳”刀重二十七斤,“绝云”刀重十九斤,加 起来接近五十斤,想象一个人要挥舞这样两件武器,简直是奇迹。最不可思议的是,还有若干次嬴无翳“握双刀出”的记载,双手双刀,看起来这位霸主无论在刀术和力量上都是奇才。确实,在胤末乱世的战场上,能与嬴无翳对刀而不败的人屈指可数,被尊称为燮朝开国皇帝的姬野——事实上他有生之年并未称帝——曾在年少时和嬴无翳于一场遭遇战中对刀而不死,仅仅是“不死”,就被传为美谈。
开国皇帝这么描述他和乱世霸主的初相遇:
“那年我在清平原遭遇威武王,败在他的刀下。后来我赢了天下。”
这对仿佛冥冥中天赐的武器在嬴无翳身后下落不明,有说嬴无翳忌辰的那一日,燃陀临水祭祀双刀,以自己的鲜血洗沥刀锋,双刀化为蛟龙,入水而逝。
后世的史学家总会为这类怪力乱神的故事找到一些解释。对于嬴无翳的双刀,据推测更大的可能是他的好表弟燃陀为表哥量身打造的宣传。“墨海青”其实是一种由山地河络锻造过的陨铁铁坯,虽然罕见,但是只要出价合适还是能买到的,溪水断流岩山崩裂鬼神夜哭都不过是 为了铺垫此物难得的故事,显得嬴无翳是天命所钟的领袖。在笃信鬼神的越人部落中,这样的 故事无疑有着生存繁衍的土壤,是以几年之内,越人部落尊嬴无翳为主的不计其数,越人的青 壮男子皆以加入嬴无翳的军队为荣。
通过极具尚武精神的自我形象打造,嬴无翳在离国的威望与日俱增。
而真实历史的一种可能是,嬴无翳会打刀,他去雷眼山中找到某个河络部族买了块好铁,回家打了两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