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里绫人/绫荧/稻妻群像】镜花水囿.四
(九)雪霁 【椿花开放的时节,我常会梦见我的童年。 】 【当时父亲和母亲大人还健在。现在想来,那是我短暂的人生里一段少有的幸福时光。】 【后来,神里家遭遇变故。哥哥扛起了重担,力挽狂澜,拯救了岌岌可危的家族。再后来,哥哥在政坛上崭露头角,做出了许许多多卓越的成就,稻妻人议论起兄长时,无一不是赞叹连连。】 【但我明白,不管哥哥做出多么卓越的成绩,取得何等优越的地位,他一开始所想要的也只是保护家人而已。】 【身居高位,万千民生在他一念之间,许多事情便由不得个人意志做主。只是……】 【神里家的宿命,社奉行的重担,从来都不应由哥哥一人承担。】 啪!啪! 木剑交击,发出清亮的啼鸣。 初春时节,庭内粉樱、白椿盛开,粉红色,素白色,熙熙攘攘的挤满了整个枝头。正是雨后初晴的天气,叶尖坠着雨水,在角落挽起一片翠绿的天空。仿佛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幻梦,美好的让人不忍触碰。 “等你能在剑术上赢过我,我就准许你参与社奉行的公务。” 心中默念着兄长的话,白发苍瞳的少女一抹额前的汗珠。剑势架起,她宛如飞鱼般迸剑而出。 神里流的刀术,虚实相生,如露如电。 后来的很多很多年,神里绫华身为白鹭公主出席各个场合时,也经常忍不住回想十四岁时与兄长对剑的那个温暖的上午。 十四岁之前的人生是一场美好的不愿意醒来的幻梦,直到今日,一层层的温柔也在她的心里荡漾回响。 只是啊,梦有醒来的时候。她终是不能一辈子做绫华的。 面对妹妹娴熟的剑法,神里绫人的嘴角缓缓上扬,有了一丝久违的笑意。转瞬间,霜雨交鸣而过,绫人手里的木剑被绫华挑落,于空中霍霍旋转了数十圈后,在极高点与春日的阳光融为一体。 【那是我第一次赢下与哥哥的对决。】 【同样,也是白鹭公主诞生的时刻。】 ——武士刀在半空悬停,刀锋直挺挺的落向她的眉心。神里绫华瞳孔紧缩,身体却已经快一步做出反应替她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闪烁着凄烈紫光的太刀在昂鸣,似在回应主人的决意。神里绫华一甩脸上的血迹,太刀飞旋,转瞬间便取得敌方上将首级。 下一刻,她猛然回过头,厉声喝道:“敌人已经陷入疲态!第二番队,随我做前锋!” 转刀,收鞘。 光影交错,迷茫的夕阳下,神里绫华一头白发如雪,身披漆黑战甲,手中绛紫色的太刀飞旋,如同壁画里的女武神般前锋做阵高昂着上前。 雨,好大的雨,这些年来,每一天好像都在下雨。 即使是在战役结束后,神里绫华作为战争英雄接受表彰时,她也对战争没什么实在回忆。 事后回想起来,她也只是追寻着心里那个异国少女的背影前行,在一片朦胧的雨里反复摔打她的形象。在硝烟与刀剑的锋芒里寻找她的气味,并在一片潮湿中将它们竭力想象成自己。 嘀嗒。 神里绫华眨了眨眼,仰望着几乎触手可及的铅灰色天空,倾落而下的雨滴倒影出她茫然的神情。 雨水的轨迹紧贴在脸颊上,洗刷了半边殷红的血迹。直到暴雨如注,身体因全身湿透而不由自主的开始打颤时,神里绫华这才意识到胜利的到来。 长刀收鞘,凄烈的紫光消失。她身上的光芒也随之褪去。 周遭已经是横尸遍野。横七竖八,排满了整片海滩,就连浪花也被染成了红色。 神里绫华按剑四顾,有点无措的打量着四周。 躺在礁石上那个,是漆器世家的长子,每年春分,家家户户的门前都能看到他的手艺——他被削去了半个脑袋;浸在海水里那个,是花见坂小吃摊的摊主,兄长大人很喜欢他家的奶茶——他被一刀砍成了两半;身上插满箭矢的那个,是在木漏茶室当过服务生的学生,他刚刚与未婚妻定下婚约……… 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你是那位……神里家的小姐?” 一声呼喊把她拉回了现实,神里绫华认出了声音的主人,视线相碰时却不由自主的瞳孔一缩:“……你们……这是……?!” 说话的人是久岐忍。 她疲惫不堪,伤痕累累,架着一个满身血污昏迷不醒的人。绫华注意到,那人的整条右臂都不见了。 紫瞳的女孩勉强微笑着:“没想到能在这遇见你……太好了,老大有救了……” ……雨声依旧。 神里绫华瞳孔颤抖着,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久岐忍低垂着眼:“呵呵……元太,阿晃,阿守……那三个笨蛋,掩护我和老大,把命丢了……” 她忽然扯下面罩扔到地上,发疯一样嚎叫起来: “我告诉过他们很多遍很多遍!!!像他们那样的笨蛋,到这种地方来就是找死!!他们就是不听,就是不听!!还有老大……这个头号大笨蛋一定坚持着要上战场,他想干什么?!逞英雄吗?!!把自己也搞成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现在好了,大家都没了……都没了………” 神里绫华什么也没有说,或者……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雨还在下,还在下,还在下。 关于久岐忍其人,绫华早有耳闻。 她是个多面手,头脑灵活,干练可靠。出身自巫女世家,却不服家里的安排的肥差,一个人跑到外国留学,取得了不俗的成就。学成归来后又和荒泷一斗混在了一起当了小混混——谁也搞不明白她咋想的。反正她的故事经常被人们津津乐道。 ……紫色瞳孔的女孩把重伤的鬼族放下,身边的几个医疗班军人马上上前抬走了他。然后,久岐忍整个人好像虚脱了一样呆呆的坐在雨里,目无焦点的环顾四周。 那也是神里绫华第一次看见她隐藏在面罩下的全貌,这才注意到这位离经叛道之人的眼睛。 从她的眼睛里,神里绫华看到了……一只鸟,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神。身为白鹭公主的那些年里,她曾无数次在镜子里看到过它。 原来如此…… 神里绫华紧紧搂住失魂落魄的久岐忍,闭眼默念道。 这位巫女世家的小女儿,离经叛道,厮混于街头,与世界战斗的片体鳞伤的少女………也是另一个可能性下的“神里绫华”啊。 鸟奋先出壳,蛋就是世界,谁若要诞生,就必须毁掉世界。鸟飞向神,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 雨没有停,没有停,没有停。 残垣断壁,尸横遍野,大雨倾盆。 “说到底,我们所期望的,无非是试着依发自我的本性生活,为何如此之难?” (十)纸质神明 稻妻参战的第三年,战争爆发的第四年,旅行者来到稻妻的第六年。 绫华回后方了。 参军的两年来,她杀敌无数,指挥得当,在前线立下了赫赫功劳。 然后,上级一纸调令,把她调回了后方。其间究竟有没有神里绫人的意思,我们不得而知。 绫华回到鸣神岛的那天正是秋日祭。 战场的两年,神里绫华次次冲锋在前,却毫发无伤。天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听说绫华凯旋归来的消息,旅行者在战火纷飞的时候,愣是给她弄来了一身融合了洋装风格的和服,尺寸还分毫不差。天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秋日祭前几天,神里绫人在几年战争的条件下,不仅处理好了公务,把祭典办的有声有色,还多出了不少预算。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秋日祭当晚,托马协助绫人做好了一系列工作后,把整个神里屋敷打扫了一遍,又千里迢迢跑到离岛接回两年未见的绫华,最后回到鸣神岛时居然没耽误看祭典。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总之,天知道这群人是怎么做到的。稻妻的民众在压抑无比的三年后,终于又办起了久违的祭典。 而前线也连连传来捷报,胜利的曙光正在明朗,和平似乎真的要到来了。 但就对神里绫华来说,这一切也过得太快了一些。她甚至都没有从刀剑的蚕茧里劈开自己的样貌,就忽然回到了原本的生活。 “……想什么呢?绫华?” 水汽缭绕,温泉旁的镜子被氤氲上一片雾气。神里绫华一惊,脑中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片朦胧胧的雨。她的眼神有些飘忽:“没……一些不重要的东西。” “别想了!这两年托马跟你哥都快担心死了,就连我天天晚上都害怕,明天一早前线传来什么坏消息……唉,平安回来就是最好的!” 荧坐在温泉边,正用力的提自己的长筒靴。她抬头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天空:“啊……放晴了,雨季终于结束了。” “话又说回来……这雨下了多久来着?从我来到稻妻的第二年秋天开始……” “四年。”绫华望着浴场四角的天空,出神的喃喃。“准确的说……四年三个月又二十一天。” “荧。”她悲哀的说。“雨还在下。” ……鸦雀无声。 一颗残留的水,自椿叶的缝隙间落下。 荧整理衣物的动作忽然整个的僵住了。 旅行者已经穿戴整齐,起身欲行,面朝着里屋门后等待的绫人托马;而神里绫华半浸在水里,几乎屏气凝神的看着雨季后阴冷的秋日天空。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旅行者发现,好像已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包裹了她们。两年未见,神里绫华似乎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忽然,砰的一声—— 天上忽然炸开了几朵烟花。火光转瞬即逝,几乎同时照影出两人不定的神情。 紧接着,托马的声音从院墙外传来:“小姐们,抱歉打扰了你们的悠闲茶话会时间。但是长野原新作的烟花真的很漂亮,不一起来看看嘛?” …… 绫华还没回答,里屋的人就已经听见了旅行者小姐一如既往的清亮嗓音:“好!这就来!” 紧接着,托马听见旅行者对绫华说:“绫华你也快出来!记得换上我给你弄来的新衣服,让他们好好瞧一瞧!” (十一)归庭 “发什么呆呢,绫华?” 神里绫人倚靠着门廊,浅浅的微笑着:“烟花都已经升起来了,大家都在等你。当初提出上前线的可是你自己哦。” “抱歉……哥哥。”绫华的目光似有似无的望着庭院,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你有没有闻到……椿花的香气?” “椿花?已经秋天了,怎会有椿花?” 绫华怔怔的看着庭院,顿了好久,又猛然甩了甩头:“没什么……是我的错觉。” “快去玩吧。托马和旅行者在前面秋津羽戏那边等你呢,两年没见,得好好叙叙旧。” 神里绫人抱臂依在门廊前,难得的既没拿公文也没有带剑。就那样看着绫华静静的微笑着,像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兄长。 那一天,神里绫人为了庆贺妹妹的顺利归来。特地穿了那身水蓝色椿纹的白色狩衣,他那双深邃的蓝紫色眼瞳,花火映照下,好似鸣神社化形的妖狐般摄人心魄。 此时,祭典已经进入高潮。鼓乐齐鸣,人声鼎沸。随着通祭喊礼的人声,花火大会开始。隐隐约约的,神里绫华看见了一片彩灯下荧和托马在向自己招手。她终于如释重负的微笑了起来:“我这就来!” 步子迈开,绫华忽然想起来什么:“呀……荧送我的耳环。应该是放在屋里面了,你们等等,我去拿一下!” 绫华转身进了屋,也就是那一瞬间,第一颗烟花升空,花火大会开幕了。 神里绫人目送着妹妹进屋的背影,仍然是呆在原地等她。 过去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后,神里绫人都在后悔,为什么当时不和她一起进去。 烟花升天的那一刻,神里绫华进了屋,顺手带上了房门。 此时,却突然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与烟花升天重叠在一起。她下意识得寻找声音的源头,却一无所获。直到房门被人急切的推开,绫华看见门外等候的兄长进了屋,然后目光在看向地面时脸色瞬间一片煞白。她顺着绫人的目光看去,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华丽的衣裙,戴着璃月风格的耳环,额头被一颗子弹孔贯穿,身下已经铺满了鲜红的椿花。——那竟是她自己的尸体。 战争结束之后,神里绫人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去侦查,都没能找到当年谋杀妹妹的凶手。 白鹭公主的死成了一个迷,一个稻妻历史上永远无法知晓的谜。 ——敌人也是在那一晚趁着祭典攻入了稻妻。厮杀声,哭喊声,在烟火的璀璨下连成一片。那天花雨落了一夜,无数椿花从天而降。人们都闻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白椿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