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发肤记之重生|后记
《重生》这个故事起源于很多年前我和一位农民工大叔在莫斯科机场的偶然相遇。那会儿我第一次去以色列,在希伯来大学上暑期希伯来语学校,一去一回买的俄航的班机,回国时先从特拉维夫飞莫斯科,然后从莫斯科飞北京。但我离开以色列的时候,从特拉维夫飞莫斯科的班机晚点了,导致我没有赶上从莫斯科飞北京的,无奈只能到了莫斯科之后,在谢列梅捷沃机场等着俄航的安排。当时和我一起的,有个在希大读本科的北京姑娘,有几个中国游客,那位农民工大叔和一对以色列正统犹太教夫妻。
当时俄航的态度很好,用英语说的,实在不好意思耽误了,那你们在莫斯科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就有飞北京的航班,我们派车去机场酒店接你们,然后明天下午有一班飞上海的,同样我们派车接你们,行李什么的也都不用管,都给你们送到北京/上海去。我听完之后觉得没问题,给我爹妈发了个消息就和那个北京姑娘聊天儿去了——我俩一见如故,在莫斯科那一晚聊了大半宿。
忽然,农民工大叔找到我俩,用不太标准、我们也听不十分懂的普通话和我俩说,你能帮我问问飞上海的飞机怎么回事么?我不懂她说了啥。我说,没问题啊,你等着,我就带着她去和俄航工作人员交涉,帮他把各种手续都办好了,然后告诉他明天几点他们派车去酒店接,你就跟着车走就好了。大叔表示十分感谢,然后看我和北京小妞儿聊得开心,他也加入进来,问我们家在哪儿啊去以色列干嘛啊之类的,等车去酒店聊闲天儿嘛,都行。
大叔说,他是福建人,去以色列当建筑工人,十多年了,这是第一次回家。他当时拿着旅游签证去的,但到了以色列就把护照扔了,开始在当地打工,打了好些年攒了好多钱,终于可以回家了。忽然,那个北京小妞儿提了个问题:“您不会说英文,这么多年在以色列怎么和当地人沟通啊?是不是遇到了很多麻烦?”
大叔的回答惊为天人:“我不说英语啊,我们都说希伯来语!找工作啊、要工资啊,都说希伯来语,不说希伯来语,没人会雇你的,而且不懂希伯来语,老板也会欺负你。你必须得会。”说着,他掏出个本子给我们看,里面全是他写的希伯来语,看水平是比我当年强多了。
其实我们那天晚上只在莫斯科机场聊了半个小时的天儿,但大叔的故事我一直清晰地记到今天,总觉得有点传奇的意味,但写成故事的话似乎情节不够丰盈。但如果把他的故事作为小说的一个主要元素,这部小说似乎就有了情节上的支点,可以据此展开了——
诚然,杨慧故事的起点就是李红玲下岗之后出国打工,如果她没有出国打工,杨慧也不会遇到后面那么多的事,整个故事可能也就不存在了。但显然,一个故事有了其存在的依据只能说明这个故事有存在的可能,但要想把它写成一部有血有肉的作品,那就需要人物设定、情感铺排和情节对话,而对这几个要素的展现其实体现了作家的创作观,同时也是作家品味的体现。所以,作为一名无论是阅读还是写作都避免人物标签化、情节过于凑巧、情感过于浓烈且过分依赖情节的作家也好学者也罢,我还是希望在小说中塑造几个比较复杂的人物,而且,人物的行为要受到其背后情感和现实条件的驱使,再有就是在淡化情节的同时凸显我在小说中想讨论的问题。
如果按照以上我所希望的标准来衡量这部《重生》的话,100分满我可以给它打80分。小说中的三个女主角每人都有一段足以影响她现在的过往,这段过往是她现在行动的情感依据,但也是她的束缚,这种情感的铺陈就是塑造复杂人物、避免人物标签化的方法之一。比如我写杨慧,她唯一的标签是她的名字“慧”,而我给她的人物设定是“学术脑”比较灵光,就是学习比较好,会做题也会写论文,但显然,和苏心圆相比,她显然不太能理解生活上的琐事以及命运给她的启示,这其实和她小时候母爱缺失、没人给她讲这些又息息相关。所以“慧”也并非是能力超强的聪慧,而是人物性格一个侧面的反映以及也起到合理化情节的作用——如果不是杨慧聪明,她也不可能在和向老师学习那么短的时间内掌握那么多英文知识。但是,我写的杨慧打破了穷人家孩子“美强惨”的设定,除了最后一章,整部小说中她都是又胖又丑性格还别扭的存在,如果不是苏心圆一直引导她、宽慰她,她可能会一直别扭下去。而且,她对苏心圆的感情也并非是源自对这女孩纯粹的友爱,而是觉得她对自己不错,也能和自己说说笑笑,只能说是一种人情偿还,甚至包括后来她请苏心圆吃东西——这是在她上班挣钱、不像以前那么在乎钱了之后。同时,杨慧也是尖酸刻薄的,虽然在她和李亚楠相处过程中,是李亚楠先欺负的她,但她却把这种委屈写在脸上,每次苏心圆提起李亚楠时,她都一脸的不屑。当然,就像苏心圆说的那样,杨慧没有必要去原谅李亚楠,但把不原谅挂在脸上,而且李亚楠遇到什么事情她都往不好的方向想,也并非宽厚之人。但这就是人生啊!这样,杨慧的形象就复杂了起来。
李亚楠也一样。我写她美丽,但也从不否认她的努力。她不是爽文里的那种靠着自己美丽、勾勾手指头就能把男人勾到手的女人——其实,她在男女关系中,似乎并未占到太多便宜,或者说,与和她长相同类别的女生相比,她几乎没有在自己长相上做文章。而我们看到的,是她富裕却悲哀的生活,是她的坚韧与努力,是她最后的开悟以及积极寻求对杨慧的赔偿。我没有为李亚楠洗白的意思,但我想说,她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同时,她的“恶”也恶得情有可原,但却也不可原谅。至于苏心圆,其实我一直也没想好她有什么情感上的深层理由,让她非不能离开她那个二十一三体综合征的哥哥,故事中给出的理由其实很牵强,但我自己蛮欣赏她因为同时懂杨慧和李亚楠,而在她俩的矛盾中,对任何一个人都不偏不倚的态度。
虽然我曾说过,小说中所有的坑都会填上,但其实,当我写完之后发现,其实并非所有的坑都填上了,比如,如果出现在棚户区的向老师是杨慧妈妈在昏迷时对她的求救,那为什么她会知道之后她一定会和杨慧相遇?如果雨是开启另外一个世界的开关,那为什么杨慧上五年级时、她妈妈出国那天,也莫名其妙地下了一场雨?莫非那场雨把杨慧妈妈带到了异世界去?
这些问题都没有解答,但如果作为稍微有点象征意义的文学作品的话,其实也无需解答,就像村上春树也没有解答为什么在《刺杀其实团长》的末尾,那位肖像画家忽然就从养老院穿越到了家附近的枯井中,为什么在《奇鸟行状录》中,那个妻子失踪的男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邻居家的枯井当中,为什么在《1Q84》中天吾通过那个女孩会让青豆怀孕,为什么在《舞!舞!舞!》里、北海道的那家诡异酒店的十六楼到底是怎么回事……村上统统没有解释,所以我想,如果我不解释,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吧,虽然我不是村上,但这种风格大家应该还是接受的——至少我是接受村上的。
而且,从上文中我提到那么多村上春树的小说可以看出来,这部小说其实就是受了村上小说的“异空间”的影响,不是模仿,不是致敬,就是单纯受到了影响。其实我本想写一部关于如何通过改变心态从而重获新生的故事,按照我最早的设计,我是不想让杨慧找到她妈妈的,因为如果找到了,那就不算改变心态而获得新生了,而是外在环境彻底变了,这才导致内在的变化,杨慧的生活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越写我越同情她,就觉得这个女孩怎么这么惨,我一定要给她一个完美的结局——结局虽然完美,但其实有点跑题了。如果杨慧最后找到了她妈妈,那我其实不必要在第一章里写那个女生的自杀——这件事也是我以前经历过的,在宿舍睡觉,一觉醒来,外面警笛声、救护车声大作,女生宿舍楼里出现了很多中年男人,后来听说住在我隔壁宿舍楼上的女生在宿舍里……哎,愿安息。但小说里的那个女生的自杀显然是为了衬托主人公通过改变心态、不需要死掉也一样可以重获新生的,只不过因为我还是个新手,没有很好地掌控情节的能力,希望以后再努力。
就这样,这部小说就写完了,后记既是解释,也是我自己的写作笔记,希望下一部江玥老师的故事更好看。擦亮双眼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