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三十九章 千疮百孔(江枫视角)
“放心交给我吧。我保证,一定会让子康安然无恙的。”
与步晓敬告别后,他的声音仍在久久旋绕。一闭上眼,我的脑中便会再次浮现那炯炯的目光。在我身后的平房里,肖笑正睡在冰冷的地下室,程子康正躺在尚存几束光线的一楼。越是在绝望之时,这份笃定便越是显得纤弱。我并不确信他的方法会奏效,可除了强迫自己相信已别无他法。
余下的我们三人,正一言不发地站在空旷的路肩上。平日果敢无比的姐妹俩此刻只是绵软地倚在一块,几乎连魂魄也即将消散。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样。极度悲痛后的麻木,大抵便是如此。
最后是两声车喇叭令我重新挪动了僵硬的躯壳。开门、上车,原来我的四肢已冰凉得快要失去知觉。
“都上来了?”驾驶座上的邹老师将头探向后座,“抱歉,有事耽搁,所以来晚了一点。”
前排的徐星盈强行向她挤出微笑:“麻烦您了,邹老师。我着实是不在驾车的状态。”
“不必多言。”她踩下油门,“现在你们该做的是养精蓄锐,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抖擞。”
郊区的大道冷清得有如荒原,汽车孤独地向前飞驰。我注视着斜前方的邹老师,她与平常的区别仅仅在于未戴眼镜,可那侧影勾勒出的却是一个略为陌生的形象。胡乱盘起的头发、沾满尘土的外衣,似乎她也经历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浩劫;可她的神情却不见一丝狼狈,反而比以往更显冷峻。
她本该只是一名教师的。可她偏偏目击了裂缝制造者在水晶巷的实验基地。她说,安理局需要一个查不到档案的“编外人员”。
“幸好还有您在,邹老师。”冬漪的嗓音单薄得有些沙哑。
“应该说幸好有你们。是你们成功阻止了一场灾难,拯救了一栋楼的居民。”
“成功?”徐星盈苦笑一声。
“当然是成功,毋庸置疑。即使叫来超人本人,也不见得能比你们做得更好。徐星盈,你的年龄仅有我的一半,所完成的事却已令我这辈子都难以企及。我希望你记住,你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学生,从前是,现在也是。明白?”
徐星盈以发颤的声音回答了一句“明白”。如此毫不吝啬地表达赞扬,于邹老师而言实属少见。可那语调又仍是极致的平静,仿似一潭无波的死水。她就是这般令人捉摸不透,正如她一面把“不愿承担责任”挂在嘴边,一面又为了安理局东奔西走。
“我知道你们心中有数不尽的疑虑和悔恨,但此时此刻你们必须令目光看向前方。这个前方便是安理局。”
“安理局果真被入侵了?”我问道。
“恐怕不得不这样推断。得做好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无人再接话。当下的局势如何,大家都已心知肚明。周六恰好是安理局大部分成员都在的时段,核心人物更是一个不缺;而整个安理局只有两个特勤组,这总共十来人便构成了所有的战力。徐伯伯率领的第一特勤组现已全部失联,只剩下我们这个千疮百孔的第二组。
此行会否是飞蛾扑火?即便是,也惟有朝着虎穴一路逆行。若放任安理局被破坏,代价我们将无法承受,那不仅是置其中之人的生死于不顾,更意味着令这座城市丧失最后的护佑。届时,蛰伏已久的各路牛鬼蛇神必将倾巢而出。
不久,安理局大楼出现在了视野当中。它仍是那般不起眼地掩藏在众多库房之间,只是平常紧闭的入口正门户洞开,犹如一张通往深渊的巨口。
“简直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有埋伏。”隔着一大段距离,邹老师便停下了车。
“让我先去探探路。”我隐去身形后推开了车门。这一带位置偏僻,向来便少有行人。今天四周更是安静得可怕,连一声鸟鸣也听不见。我径直奔向安理局,不出所料,在大门后发现了两名陌生的壮汉。下一秒,两人便因为我的麻醉针而双双倒地。
我继续朝深处前进。幽邃的走廊中一团漆黑,两侧的房门无不上着反锁。若是再来几张蜘蛛网,这景象便会与废弃的侏罗纪公园无异。此时,对讲耳机里响起了冬漪的声音:
“没事吧,枫哥?情况如何?”
“解决了两个入侵者。”我向她描述了眼前所见,“你们暂时不要靠近,待我把敌人打的算盘摸清后再说。”
“不,你也该尽快离开才是。”答话者换成了徐星盈,“我已经联系了公安局,他们答应向这边派遣警力。等增援赶到,我们再一起进去。”
“安理局与公安系统不是互相独立的吗?”我皱起眉头,“彼此间早已分割得一干二净,他们怎会愿意插手?”
“紧急情况,总有人识大局。只需要——”
还未听完她的后半句,来自身后的一记猛击令我失去了重心。若不是在最后的一刹那察觉到有人靠近,遭殃的恐怕将不是肩膀,而是后脑勺。我迅速从地上爬起,耳机已在刚才的冲击中宣告报废。隐身状态明明仍在持续,怎么可能有人做出如此精准的攻击?满腹疑团似乎比疼痛来得更为迫切。
袭击者仍在附近,眼下惟有把困惑暂时置之脑后。即便对方有办法不受我的异能影响,在这伸手不见五指之处,也该是习惯于在黑夜行动的我更占优势。我一边敲打着身旁的铁门以制造干扰,一边重新装备起麻醉针,准备刺向那个隐约的身躯。
可我的自信很快就被证明是自大。对方不费吹灰之力便擒住了我的手腕,接着对准我的鼻梁,打出了结实的一拳。足以震碎骨骼的力道令我仰面翻倒,再无还手之力。那人如同一匹豺狼扑上前来,近在咫尺的距离内,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庞——那粗莽得像是凶神的五官,正是埋伏在门口的两人之一。
很快,我的身体便无处不着拳脚,鲜血的味道已浸透口鼻。对方虽然四肢凶暴无比,脸上却翻着白眼、吐着白沫,分明与昏迷无异,这才是他最可怖之处。我不停地尝试逃脱,可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我的一切动作都不过是花拳绣腿。
“还醒着?真是坚强。”伴随着逐盏亮起的吊灯,一个男声由远及近传来。来者果然是门口的另外一人。
“你的神态倒算正常,不像个丧尸。”我艰难地应答道。
“藏匿于黑暗中的黑衣人,大名鼎鼎的江枫——”他蹲下身子,满面写着讥讽,“凑近一看,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我没再回话。猛烈的击打已令我奄奄一息。
“你一定想破头皮也无法理解吧?”他抬起手掌,玩弄起了自己的指头,“告诉你也无妨——我的能力是永远保持清醒,换言之,我是个‘清醒狂’,不需且不能睡觉,也不会因任何缘故晕倒;至于这个人,他就是条只会打架的疯狗,一旦受到攻击,便会自动锁定敌人,变成一台不受意识控制的报复机器。”
“安排两头傻大个,只为对付我一人。可笑,可悲。”
“死到临头还嘴硬!我这就让你永远闭嘴!”
话音刚落,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出现在眼前。可恶!难道只能任他刺穿我的头颅?刀刃上映出了我布满血丝的双目,我合上眼睑,尽管我本想以更勇敢的方式迎接最后一刻。
然而那匕首在划破空气后,并未给我的面门带来剧痛。它只是像蜻蜓点水般掠过皮肤,留下一道几乎流不出血的伤口。接着我听见了金属落地的脆响,还有如同干呕的呻吟。压在身上的重量也尽数消失,仿佛被忽地吸入了黑洞。这是得救了吗?霎时间四周变得嘈杂至极,可我却无力再睁开眼。
而后我感受到了几声穿云拨雾、直抵灵魂的呼唤。意识顿时在虚脱的边缘悬崖勒马。
“你来了。”我终于重见光明。
“我来了。”冬漪扶着我的肩膀,还了一个微笑。她望向前方,呵斥道:“永远保持清醒?你该向上天祈祷,让自己能够昏厥一次才对!”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几条嵌入墙壁的铁链正束缚着那两人的四肢,将原本耀武扬威的他们如同待宰的牲畜般高高挂起。“报复机器”仍在不知疲倦地拼命挣扎,“清醒狂”则变成了一根只会哎呦叫唤的蔫茄子。
“你与野兽有何区别?”徐星盈用胶带封住了报复机器的嘴,暂时抑制了他的咆哮。
“别用力过猛了,冬漪。”我轻声说道。清醒狂那扭曲的五官告诉我,他正受到冬漪的次声波攻击。前晚的遭遇似乎为冬漪的传声能力打开了进化的阀门,短短两天内她已开发出不少新的用法。
“对敌人切莫手软,再加大力度也无妨。”另一个声音反对我无谓的仁慈,“不要忘了,这家伙可是想取你性命!”
“邹老师!”我扭过头去,“您也进来了?”
“怎么,怕我这个非异能者拖后腿?”走到清醒狂面前,邹老师顿时由似笑非笑变得面色铁青,“如果不想内脏被震碎,就乖乖叫你们老大现身。”
清醒狂歪着脖子自语道:“差一个,多一个。”
“少装疯卖傻!”徐星盈往他的胸口加了一道锁链。
“不亏,不亏。”他略微仰起头,忽地开始放声大笑,“任务完成了!”
那笑声如同深山老林中猿猴的啼叫,尖厉得令大家面面相觑。数秒之后,我和冬漪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两个字:
“快跑!”
“来不及了!”徐星盈立即拽住我们的胳膊,“全都聚在我身边,谁也不准离开半步!”
她的判断是正确的。话音未落,楼房已开始止不住地震颤。众人跟着徐星盈一同退至墙角,随着她手掌的触碰,壁面顿时土崩瓦解。无数的碎屑在空气中舞动,从四面八方将我们团团围住。防护罩才初具雏形,隆隆的爆炸声便纷至沓来。咫尺之外一切都在毁灭,可没有一砖一石能够飞进这狭小的空间。就连塌陷的天花板,也在砸向头顶前的一刹那化作粉末。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才归于平静。保护我们耗光了徐星盈的全部气力,她垂下双臂瘫坐在地,面色苍白如纸。坚不可摧的护罩终究只剩下满地墙灰,而比这更为凄惨的是已成废墟的安理局。我们没能挽救这里,断壁残垣中不会再发生奇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徐星盈盯着裸露的钢筋,目光呆滞得有如死鱼。
“振作起来。”邹老师抚了抚她的发梢,“别人我不敢断言,但至少你爸一定还活着。”
“何以见得?”
“原因稍后再说明,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星盈,你得赶快隐藏我们的身影。”
尽管满脸疑惑,徐星盈还是立刻照做了。几面围墙拔地而起,与一旁残破的立柱一道,将众人重新包围起来。邹老师压低了声音:
“做好准备,战斗还没结束。”
“我不明白。”徐星盈说,“这栋楼里的其他人,此刻早就该一命呜呼了。”
“一命呜呼是没错,但不至于灰飞烟灭。你若细看便会发现,方才那两人所在之处,并未留下任何人体的痕迹。”
“换言之,”冬漪接话道,“在爆炸前的一瞬间,他们通过某种途径逃走了?”
“正是如此。既然拥有这等能力,敌人当然会回来确认情况。恐怕——”
一阵沙沙的脚步令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屏息静听,它正朝这边缓缓靠近。无疑,那人已经到了。刚才的爆炸绝不是小打小闹,他们必须在警车到场前撤离。
外面的声音逐渐放缓,终于在仅余一步之遥时彻底消失。徐星盈伸出食指轻触墙壁,一枚微小的孔洞随之出现。她将一只眼睛贴上前去,窥视片刻后,用背在身后的左手竖起了大拇指。
这是指示我进攻的信号。身后的立柱正悄无声息地融解,开出一条正好容纳一人的通道。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远去。我蹑手蹑脚地穿过缝隙,绕墙半周,看到了一名瘦小的长发男子。躯体各处仍有剧痛不时传来,如此虚弱的状态下我难以持续隐身。但也无妨,对于不设防的对手,我无需依靠异能便可拿下。
我抬起手臂,瞄准那人的后颈。然而,发射出麻醉针的一刹那,他竟随着一道眩目的强光,凭空在眼前消失不见。不妙——浑身顿时汗毛乍立,来不及招架,一记扫过脚踝的冲击便令我当场人仰马翻。
原来我才是不设防的猎物。身后的墙壁轰的一声迸裂开来,数把尖刀从中飞出。见状,敌人再次变作闪烁的金星,眨眼间便从身旁转移到了远处。显然这是一名瞬间移动能力者,徐星盈的暗器根本拿他无可奈何,只能将地面的土坑扎得愈加疮痍满目。
他露出一个兀鹫般的冷笑,再度向这边发起冲锋。徐星盈立即架好剑与盾,俨然是一副身经百战的武士模样;冬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用次声波让对方的灵魂为之颤栗;就连手无寸铁的邹老师,也摆出了以并不健壮的拳头迎敌的姿势。而我却无法参与战斗,我的腿脚已与两根腐朽的木棍无异。
或许,即便我还有能力站立,也无甚助益。对手犹如一颗子弹般四处穿梭,将三人戏耍得无从还手。不一会儿,她们便彻底乱了阵脚。
我紧咬着下唇,心急如焚。这样下去我们永远也无法破局——更何况他不会同我们耗到永远。等到他失去兴致,便会去搬来援兵,将我们彻底击溃。我必须在那之前想出反制的策略。
好在我并非毫无头绪。旁观者的位置使我得以更清晰地目睹双方攻防的全貌,进而对他的异能之运行原理窥见端倪。取胜的方法正在我脑中勾勒出轮廓,只是,这将是对我意志力的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