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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县城 第二章:小平房

2023-08-18 00:13 作者:铅笔画在白纸上  | 我要投稿

我让自己的思想迷迷糊糊地活跃起来。思想什么都知道,思想什么都记得。记得在来到小县城的早上也是这样的情景,我早就经历过, 只是觉得恍如隔世。   我醒来时已经中午,丑陋阴郁的开春大地上,少见的艳阳烧到我脸上。列车沿西伯利亚大铁路开至乌兰乌德市。乘务员开始用广播喊话,每当列车即将入站时,车厢里就一片嘈杂,因此乘务员的这份苦差事干得很吃力。我在被吵醒后,仍依依不舍地为梦中故事痴痴画上结尾。我热爱幻想,热爱想象自己的未来,这是从中学时代就开始的习惯。但我知道这些梦想不过短短的香烟,抽完就完了,烧完就完了。 我总喜欢把自己与那些历史英雄联系在一起,毕竟谁没在金色童年时,和拿破仑一起夺回过土伦,和哥伦布一起发现过新大陆,和恰巴耶夫的战马在外乌拉尔的草原驰骋过,和萨布林一起开警戒号在里加湾上航行过……不过我是不可能与这些政治符号为伍的,我腼腆单纯,茕然一身又只顾独善其身。  你要记住,无论走到哪里,我们永远都是城市的路人,车厢的过客。不必为此感到任何无奈和难过,因为我们到底还是靠近了月台,靠近了这个小县城最富有情调的地方,靠近了这个令所有诗人为之伤心落泪的白垩。 列车停稳,我拿起背包,轻快地下车。不打仗啦,士兵的行李也仅有几件穿旧了、褪色了的换洗衣服。我登上了驶向开向小县城的大巴。 一路上,布里亚特老妇人的歌手用我听不懂的当地土话唱起歌来,一时间,整个脏兮兮的巴士被淹没在口臭中。挂在车篷上的飞禽嘈杂喧闹,用它们被套进“蛇皮”口袋里的翅膀一个劲地扑楞。歌声像雾气一样弥漫开来,到大开着的车窗,就飘洒开来。看来当地人不用粪便为这贫瘠的土地施肥,他们用自己的呕哑歌喉为大地降下甘露。哪里有恶心,哪里就有美好。瞧,我们就要到小县城了!  下午,我踏上这片群山环抱的土地。在这个午后的静谧尚未消褪的时刻,我迈开士兵匆忙的大步子,每当踩过一块不知为什么而破碎的人行道石砖时,晴空上那颗少见的远东艳阳就像一块煮热的巧克力,巧克力在我头顶喜笑颜开,砉然融入一大片棉花糖似的奶云中。清风拂去我鼻皮上和额角上的汗水,带来爽朗的凉意。凉意像孩子的笑声,淡化这片干旱的炙热。阳光如粉如沙,领着我拐入一处小巷。  我站在这个位于偌大电影院的荫凉庇护下的小巷里,为此行暗暗预祝成功。我理了理一直让后背很不舒服的外套,不耐烦地抖抖灵活的肩膀,推开用劣质木边角料做的轻木门,推开这小县城里一栋栋歪歪扭扭的小平房典型、让人神往的门。  “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  随着门铃像铁丝网上的空罐头一样清脆响起,一个女声也从柜台后响起,她淡淡地询问,不卑不亢。一切像掰开黏手的蒸熟的五色香糯一样,荫凉的小平房的各种呼吸混乱地迎面而来,这股陌生的灰尘,这鞋油,这木质沙发,这尚未铺上瓷砖、幽蓝平滑的水泥地面,这少女的问候,无一不沁透汗哒哒的灵魂。我循声望去,一位金发的少女好奇地从柜台后探出头看我,打量着我这个,除了眼睛像这里的人一样充满亚洲异域的严厉长眼睛,其余部分全是俄罗斯式面孔的生客。  我该回答她什么呢?不应该是“一切无事”,而是最好有“大事”,那样才配得上她期许的目光。  “您好,我说,您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客气地微笑,把薄嘴唇的人最好看的微笑送给她。我把拳头舒开,无辜地摊开手掌,向前踏进沉重的一步。木质长沙发上的瘦长橘猫打了哈欠,不满地看了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生人,把身子蜷成一团,半寐趴着。  “嗯哼,那是什么?”她说。  “是这样,我和一些人发生了矛盾……”  “那么,您应该去找警察。抱歉啦,小争执不过小争执,我是不会帮你们调解的,您最好做个计划,自己动手。”  少女眨动她好看的眼睛,洞烛一切,接着说:  “这玩笑可不好笑,不过您还有什么事吗?长官。”  明知故问,我想。  接着她轻轻唤出我的名字和父名,以示尊重。机灵的女孩,狡猾的女兵,她肯定快把我寄来的个人档案给翻烂了。要知道,我的名字并不好记。  门在我身后静静合上,我没有觉得尴尬,和解地笑了,走过来,学着她轻轻坐在了木质长沙发上。猫跳下来,顺着生人进来时,第一眼看不到的、藏在墙后的楼梯,溜上二楼。 少女眨动她的绿眼睛,望了望猫倏忽即逝的小影子。我移走视线,撇开她的这个看得越久,越令大兵出神的倩影,专心地欣赏起了摆在茶几上的现代化褐色茶炊。不过那个倩影仍在我视界的国境线上模糊地闪动着,神秘一笑,既不轻佻,也不高贵,待我瞧过去,对上她的眼神,她青春的、令人十分愉快的双唇便顷刻间清晰,以其强大的力量主宰起我的内心世界。  “您想喝茶。”她单纯地含笑说。她好像没有察觉到我的想法,这让我欣喜若狂。  “不……”  “我煮给您。”  “不用了,谢谢。”  “您真的一点都不想喝吗?我对自己的手艺多少还是有点自信。”  “好吧,那还是煮一点……”  我强烈谴责她打断我和谐的幻想。当她从神秘的柜台后面走出来时,她的衣袖间向我扑来令人神往的气息,而在她脚下,小皮鞋带来令人神往的尘土。这尘土既看不见,摸不着,也闻不到,但它就在她脚下。 她给我带来的另一种好感,像另一颗釉绿的信号弹冉冉上升,我一直在等待它开始落下,然后爆炸。 可它就是不炸,哑光落下,烧红的残骸砸进一汪水洼里,“滋”一声快速熄灭,带给人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愉悦之情。  “好啦,长官,我们来认识一下吧。”  她坐在短沙发上,在我侧方,挺直腰板,把双手正式地放在双膝上,自信地微笑看着我,接着说:  “您懂得规矩的,我们战术人形用自己配枪的名字,我的配枪是M1加兰德。”  “也许,我可以直接叫您加兰德。”  “当然可以,我喜欢这把枪,也同样喜欢这个名字。”  她好看的绿眼睛闪烁一下。  “那您呢?公平起见,我们都要介绍自己。让我们来真正认识彼此吧,不止是在档案上,更是在我们之间。我想知道,将来要和我共事一段时间的是什么人。”  “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抿起嘴,对她露齿真诚一笑,“您现在还不认识我,但以后您就会熟悉了。我可不是所谓的什么长官,相反,您才更像我的长官。”  我在心里默默重复这一句,还加了点东西:我可不是你那所谓的什么长官,我他妈才不要当你那什么官呢,我是个兵,是个因伤病复员,连个士官军衔都没混到的大兵。我是普通一兵,为此自豪也为此自卑。  “奇怪的人,哪有人认人形做自己长官的。”  她大失所望地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她第二次认识了我,她之前在心中做的许许多多接近我的预案和计划,对我而言不管用。  她低下头拉开沙发边漆过的白木柜,把垂到额前的一绺头发撩到耳后,拿出茶叶。第一壶水烧开了,盖子在蒸气的氤氲中上下抖动,转圈,活像在蹦一支哥萨克舞。 我不去注意她上的动作,反正也看不懂。沏茶,沏茶来干嘛。开水泡,泡完就喝,有什么难的,哪有那么多花里胡哨。不过我在打仗时喝茶,就跟按时吃药是一个样。 别想那么多,还是来看看她吧,当然也只能是看看而已。你看她认真的、垂下来的绿眼睛,多么美好、好看啊,就是叫梵高来,他也画不出来这种跳动的绿色。  不知不觉中,第二壶水“咕噜咕噜”响起,悠然自得却又闷闷不乐。这煮开水的声音,标志着这个轻松诙谐的下午的正式开始。 酽茶飘香,不言苟笑,烟雾缭绕在茶几上,仿佛一张古色古香的带穗带的桌布。雾气腾腾,向我抛来缕缕丝带,将我盘住。绣巾一样的滚滚茶水流入宽大的俄式茶碟。 我们开始在茶水中打开话匣,我向她介绍我的身世,我从何而来,切身经历过什么,这其中又是怎样好坏参半,娓娓道来。 她双唇微启,糯米一样的白牙齿隐约闪光,她宝石一样的绿眼睛看着我,饶有趣味地听着,不时问问细节部分。有的故事是我依据模糊不清的印象编出来的,这种好面子的故事一旦触及细枝末节,就马上被她拆穿了。但我反驳着她,激动万分,叛逆地强化着错误的记忆,固执认为它迟早也是要发生在我身上的,甚至是她身上。  茶香把猫重新吸引下来。刚好一口岁的猫远离我,不停在她裤腿边亲热。我对这只猫的羡慕很快转化成了无端的愤怒和指责,总想给这小畜生一点颜色看看。  她希望我也来摸摸这只名为尼希米的猫。因为他,这只小猫,知道在我们这讨不到便宜——猫又不喝茶。它很快又要回到二楼去睡觉,黑甜一觉直到午夜,然后去玩,浪荡一整个晚上又回来,有时还衔着老鼠的头。  我接触了猫,学着她的样子,摸这小畜生短短的后颈。尼希米发出平易近人的,舒服的呼噜声,满足离开。我接触了猫,也就接触到了面前这位少女,这位与我不过萍水相逢的少女私密、神圣的私人生活。  半个小时偷偷从蓝茶碟的金边沿口溜走,从她发梢上悄然离去,令人神伤……  “我怎么样都可以嘛!士兵怎么样都能过活。”我最后对自己说,“要是能永远留在这就好了,这里的琐事无非就是和警察一样巡逻、维护治安……”   可,是幻觉吗?小平房,总归和别的任何一处地方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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