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她曾经死过一次

“喂喂,你看!那里怎么有个女孩子站在窗台上啊!”
“啊,真的诶!她看这样子不会是要跳楼自杀吧!”
“喂——听得到吗,小姑娘!不要想不开啊!”
“你这样她肯定是听不到的!快点叫警察和救护车吧!”
“唉。为什么总是有孩子想不开呢,明明才这么小……”
已经是极限了。如果再向前一步的话,想必就会毫无征兆地从站的地方掉下去吧。
明明紧张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明明手上已经冒了不少冷汗,但她的脸上却一直是一副绝望但十分镇定的模样。站在三楼的窗台上,她能够看到下面有不少人正在围观。他们中有的正举着手机在录像,有的在不停朝她喊话,只是下面实在太吵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还有的则是在呼吁周边的路人赶快去叫警察,不过更多的人只是漠然地看着她,看着她在楼上的一举一动,似乎是在等待赶快跳下去——或许他们真正想要的其实就是那满地鲜血和四处飞溅的组织液还有那扭曲变形的女孩的样子吧。她明白的。在那些人眼中,那不过是一场行为艺术的表演,不同的是这是以生命为祭品而献上的绝唱。
这其中有谁认识她吗?当然没有。和她同龄的女孩子此时此刻正在半小时电车外的中学里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她们和她不一样,她们不像自己这么性格阴郁,也不像自己这样不善交流,在学校里有能够玩到一起的好伙伴,有喜欢的社团,有能够一起探讨的话题,脸上挂着明亮而美丽的笑容,这些都是她不曾有过,甚至是从来都不曾有的。
是的,从小学起她就一直是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爱好,不起眼到如果老师不点名的话甚至都不会有人在意她究竟有没有来上课。成绩?荣誉?那种东西一直都与她无缘,中等到几乎被无视的成绩,老师不会找她谈话,不会对她夸奖或是指责,班级活动有没有她其实都无所谓的。午休的时间一个人靠在体育场附近树下吃午饭,放学的时候踩着夕阳的脚步背着书包心事重重地回家,按时写完作业然后洗澡睡觉,平常得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父母不关心她,他们更在乎加班和怎样节约开支。
“这个月几乎又都是加班,”父亲说,“不加班的话没有业绩又没有收益。”
“我也一样啊,”母亲喝下一口酒说,“把纯就这样自己丢在家里没关系的吗?”
“没事。反正她也会做饭,只要买上些食材自己做饭也不成问题。”明明很重要的部分就这样被他们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从她出生起,父母就一直是在忙于工作,小的时候她是在乡下的村子里长大的,是到了上学的时候父母才把她从爷爷奶奶那里接到城里的。
比起新奇感,更多的却是换了环境之后的强烈不适感。她不习惯坐电车,不习惯到处都是人,也不习惯来来往往的人群,更不习惯时常掺着一股尾气味的混浊空气,这和她自小成长的环境差别实在是太大了。在陌生的城市她没有朋友,自然也就没有了敞开心扉的必要。
而长年累月的孤僻个性的积累的结果便是现在的她——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半年前的她。从半年前的某天开始,她的生活仿佛坠入了无间地狱。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事会招来那群平常就在学校里肆无忌惮的男生,她被他们抓住,额头按在墙上被殴打,放学时在鞋子里发现图钉,小小的书包里被塞满纸屑垃圾,作业被撕坏,眉头因为被他们用篮球砸而开了口,头发被揪住然后弄得乱七八糟,手指时常会被混进桌堂里的尖锐物刺破,吮吸伤处的时候不会有人来安慰她,也不会有人来帮助她,因为就算是把她的桌子上写满侮辱的话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明明坐的位置在中间却也没人在乎她。
只是不只是男生,女生中也有看她不顺眼的人。她们会在午休的时候把她扭进卫生间,揪头发撕破衣服之类的更是毫不留情。男生多少对女生的面容抱有幻想,而女生之间的欺凌则恨不得把你彻彻底底地毁掉,变成人人喊打的模样。最严重的一次她不仅脸颊被抽得红肿,内衣裤也都被撕破了,嘴角的伤还在无声地流着血。回家的时候,她这副模样几乎是把父母吓了一跳。“纯,你这是怎么了,被人欺负了吗?”她拼命摇头说没有,然后无声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如果说出实情的话会怎么样?迎接她的会是冷漠的神情还是一顿额外的打骂呢?她不敢想,洗澡的时候也是几乎泡得要昏过去才肯出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三个月。然后有一天,母亲忽然告诉她,她要出差了。
“去哪里?会去很久吗?”纯急切地看着母亲问。
“去附近的县市,”母亲说,“虽然不能在身边照顾你,不过你爸还会陪在你身边的。”
“哦。”她只是应了一声,然后又继续吃饭。陪伴,就算他们不在身边,她自己也是能够生活的。尽管她常常会这么想,但她还是渴望着来自父母的温暖。但被霸凌的事情,她实在是说不出口。就算是从头回溯,藏在校服下面的那具身体也已经遍体鳞伤,失去了意义。
对他们而言,最难的并不是霸凌,而是找到霸凌和不被发现之间的分寸。不过很不幸,他们似乎完美地找到了二者间的平衡。男生可以在她不受外伤的情况下把她放东西的地方塞满废纸和垃圾,看着纯那无奈的眼神暗自窃喜;女生则会在其他人难以察觉的情况下在她的大腿里侧留下青紫的掐痕。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这些事就算是带进坟墓里也不能说出来。
因为父亲经常加班不回家,就算是回家也基本上是在喝酒睡觉,比起母亲,他更不在乎女儿的状况,因为他相信她能够处理好一切。从某天脸差点被按进马桶里开始,纯就开始不去学校了。就算父亲在家,她也只是在外面穿着校服闲逛一圈,然后在放学的时间准时回家。这样的学校生活是没有意义的,她深切地明白这一点。
“你……最近没去学校吗?”但直觉敏锐的父亲还是察觉到了异样。
“……没。”她用散落到空气中就会听不到的声音回答。
“随你喜欢吧,”父亲喝光碗里的味增汤说,“如果你真的不想去学校也没关系。”这位父亲当然不知道,他的女儿正在为和这个世界作别而悄悄做准备。在纯看来,自缢的过程实在是太痛苦,溺水和割破动脉也一样,而且身体上的伤痕也不可能瞒过父亲的眼睛。她的房间在这幢独栋房子的几乎是三楼的位置,或许从这里跳下去就是最合适的选择。趁着父亲在外面加班,她终于有机会能够实施这个计划了。
“喂,你到底跳不跳啊!”下面忽然有人开始起哄。女孩毫不在意,也不在乎自己这身制服会被人认出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这样就能够解脱的话,她自然是愿意这样做的。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女孩依然没有跳下去的打算。她的头发散乱着,眼睛微微红肿,脸上也留着两道明显的泪痕。微风轻轻吹动她的裙摆,似乎是在为即将发生的悲壮的一刻造势。警察来到了现场,救护车也来到了现场,但唯独没有消防员来。叫救护车的人可能认为女孩已经凶多吉少,但围观的人根本不打算叫任何一辆车,他们才不想这些麻烦的人打搅能够他们愉悦的盛宴。女孩的跳楼当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她并不害怕跳下去,她只是希望能够一次性死个痛快。站在窗口,她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回放着过往的那些记忆碎片。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有没有意义呢?
“想必是没有的吧。不然,为什么你现在会站在这里呢?”
几乎就在话音消失的一瞬间,女孩毫无留恋地从窗口纵身一跃?不过,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顺利。跳的时候因为没有把握好位置,她最后是以后背着地的姿势从大概四五米的高度落下——没有死掉,头部也没有受重伤,让那些满怀恶意看着她去死的人空欢喜一场。
但强烈的痛感还是让她失去了意识。飞溅的血滴落在了最里侧围观者的衣服上,他像是发疯般地避开,然后脱下外衣把那件沾血的衣服丢在原地就逃跑了。女孩昏迷之前最后的记忆就是刺耳的救护车车笛声,还有不停呼唤她的急救人员……
“结束了吗?”她第一次对某件事的结果如此地关心。可如果成功了的话,她现在为什么又仍然保有意识呢?是因为还活着没有死去吗?身体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是不是麻木了?她也不清楚。现在的她就像是被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屋子里,不知道外界事物的变化,也不知道时间的流逝。起初她还对死去满怀期待,但时间过去的越久,她慢慢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乃至陷入绝望——只是一心求死,这样简单的心愿也不能实现吗?
“医生,她现在怎么样了?”是母亲的声音,微弱的意识帮助她听到了母亲绝望的声音。得知女儿跳楼未遂,她几乎是第一时间从临近的县市坐车来到医院向医生确认情况。母亲询问的时候父亲也在场,他现在看上去十分憔悴,身上有股浓浓的烟味——他等她的时候,他在医院门口不停地徘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打发时间。不过现在,这些事都是需要之后再清算的,他们现在最关心的是女儿的情况——为什么突然就想要跳楼了呢?
“生命体征还算平稳,”医生用十分关切的目光看着他们说,“不过孩子的身上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手臂和腿摔断了,幸好大脑没有受伤,只是有轻微脑震荡。康复会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还请两位做好心理准备。”这位医生已经见过很多像纯这样来急救室的患者,为了不让孩子的父母焦虑,他并没有把孩子跳楼的原因说出来,毕竟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好的,谢谢您,谢谢您。”短暂恢复的意识只让她听到了这些。看来,她的自杀计划失败了,而且还被送进了医务室。比起去憎恨这个让她无法如愿的世界,她现在更想知道这之后该怎么办。依旧作为厌恶的自己而活下去吗?她又是否能够由此获得新生呢?
“孩子的情况还需要静养,还请两位先回避一段时间……”
“纯,纯?”母亲轻柔的呼唤声又将她飘渺的思绪唤回现实。女孩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泪眼婆娑的母亲和站在母亲身后如释重负的父亲。女孩的脸上还戴着呼吸面罩,摔断的手臂和腿依然在吊着,能动的地方似乎就只有眼睛。再次见到父母,她能够表达感情的方式就只有哭泣——那眼泪中究竟蕴藏着怎样复杂的心情呢?
出院已经是差不多半年之后的事情了。这期间她从坐起身开始一点点康复,没有了同学们的欺凌,老师的淡漠,有的是父母的关心和医生护士对她康复进度的关照。她私下里也听医生说过,有许多和她年龄相仿的孩子尝试过跳楼自杀,但像她这样能够生还的孩子屈指可数。某种意义上说她既是不幸的,却也是幸运的。没有选择她,不就是希望她能够活下去吗?
“我不明白。真的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吗?”女孩坐在轮椅上,从医院的窗户望着窗外。在她看来自己就是世界的弃子,就算是活下去也没有人会在意的。
“当然有,”医生安慰她说,“我们来到这世上,一定就是为了某个目的而来的。可能,你并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来,但为了得到这个答案,我们一定会承受许多痛苦和挫折。”
“你也是因为霸凌而选择跳楼轻生的孩子吧?我能够理解你的苦衷,因为我也曾经被这样霸凌过,但是我身边的人最后把我救了回来。”
“其实,轻生是一件很任性的事啊。抛下那深厚的结系不管不顾地赴死,不顾人们的痛苦和哀思,不顾他人的感受去做,不觉得很不公平吗?虽然,我们也都曾经遭遇过类似的不平等待遇,可是比起那能够量化的赔偿和能够渐渐淡化的心伤,如果我们就这样死去了,那所有的补偿和为了活下去所做的努力,不就都没有意义了吗?”
“虽然,这个世界以如此无情的方式对待我们,但如何看待这个世界,这取决于我们自己。或许不能够一笑置之,但至少我们可以与它和解,不是吗?”女孩被医生的话打动,也更加积极地投入复健当中。只是,她的腿伤实在是太严重,即使是康复也不能够恢复到正常行走的程度,出行还是要辅以轮椅和拐杖。而经过这一遭鬼门关,父母也渐渐意识到了陪伴的重要性。他们此前一直以为孩子能够一个人解决所有的事,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的。逐渐成长的孩子们的确能够处理很多事,但有些事仅靠他们并不能完全解决,必要的时候还是需要依靠大人的——比如遭遇霸凌的时候,及时向他们求助或者就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第二年樱花盛开的时候女孩转学了,一同转走的还有父母的工作。他们辞掉了繁忙且经常加班的工作,在家附近开了一家便利店,这样就有了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孩子。来到新学校最初的两周纯还有些不适应,虽然是插班生,但大家待她都很好,而且知道了她因为腿伤而行动不便后,同学们还主动在学习和生活上为她提供帮助。想到从前被漠视和欺凌的时候,她非常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不只是因为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幸福,更重要的是,同学们的热情和善心融化了她心中的坚冰,让她再一次体会到久违的温暖。
慢慢地有人会在下课时和她说话了,偶尔彼此间也能够找到些兴趣相投的话题。女孩的成绩还算不错,国语的成绩尤其出色,这也让很多同学前来求教。虽然不能像他们那样自如,但女孩能够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与这个班级的同学们融为一体。过去的那种隔阂感不见了。
“如果我们就这样死去,那所有的补偿和为了活下去所做的努力,不就都没有意义了吗?”现在,她好像能够理解医生所说的话的含义了。因为,她曾经可是死过一次的啊。
“呐呐!纯,等放假了要不要来我家玩?我和妹妹说了有关你的事,她很希想见你哦。”
“纯!你能不能帮我补习下国语呀?我不想放假也补习。”
“纯,虽然不想麻烦你,不过我想邀请你周末和我一起去逛街……”
“可以的哦。”她似乎还是平生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似乎就像她想的那样,迎来新生后的她变了,变得更加乐观了,也变得不那么孤僻了。现在,她的身边有同学们陪伴。
“原来,我曾经死过一次呢。”晚上入睡前,她偶尔会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