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旧日
（Ouroboros，蛇躯，AD2000）
多年以后，面对穹窿般的蛇脊，谢尔曼.奥德尔上校将会回想起萨麦尔带他去见识血潭的那个遥远的黄昏。那时的乌洛波洛斯是货真价实的擎天蛇躯，蛇骨和雪毡花拼凑的屋子沿血河撑开，缓凝的河水殷墨交织，河床里颅骨惨白密堆宛如史前鬼魇。血潭新生伊始，许多骸骨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即便他曾亲眼目睹，不，是即便他用震颤的灵魂，以悚然的躯体感受利维坦的“贝希摩斯”处决瓦尔基里的情景，他心中那原初的震撼——仍是那旧日般、闪耀着死之罪孽的血潭。
帝国三分之一的生物资源便来自这条数百公里，首尾相接的长蛇，这遗骸被称作乌洛波洛斯，即衔尾蛇。帝国对它的探索与开采持续了一个多世纪。
北境之地常年积雪，气温极低，蛇体保存的极度完整。也正因如此，资本塑造出寒冰炼狱，贪婪化为乌雀之羽，扑倒无数奴隶。
“一代进蛇洞，后人皆矿工。凡人被封闭，血潭里断气。”
利维坦被雪藏时，科技远无如今这般发达。为防止蛇体腐烂，所有矿工都禁止将污秽滞留于此。矿工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封闭者：他们穿戴特殊的封闭服，全身腺体都难以分泌液体，肛口封闭，唯有当一天的工作完成后才能进行生理代谢。这类人多得罪了萨麦尔。由于生理拘束，他们的使用寿命十分短暂，中暑闷死也是家常便饭。另一类是协约人：他们或有一技之长，或勤劳能干，或善于阿谀奉承……此等人无需身着封闭服，有着更多的工余时间。不过倘若管理者认为协约人失去了应有的价值，或认定他们污染了神圣的蛇躯，便就地处决，扔进血潭；或为他们缝上那恐怖的，与脊柱相耦合的金属束衣。
谢尔曼很走运，他属于既有一技之长，又善于阿谀奉承之徒，他的父亲在帝国地位不低，于是每当萨麦尔有事暂离之际，他常被委以代管理一职。此时他会安排更多休息时间，给他们发超过配额的饮食供给，更重要的是，他有些一张和善而丰满的面孔，绝不会暴跳如雷，肆意处决。因此，他在矿工里广受爱戴，日子过得滋润无比，体重自然更增加不止。腆起肚腩，他逐渐意识到自己“能在两颗鸡蛋上起舞”的独特魅力。
好景不长，当开采愈发接近中部，当熵度沿时间不可抑制的递增，当血河几乎凝结，血潭愈发深厚稠密……蛇体内残存的寄生虫，如同溢出的临界反应，或是深藏的定时炸弹。它们咬破膜壳，挥洒源于进食与繁殖的愤懑。
那些怪物被称为巨虱，幼虫呈棒状，直径约有三米，长度则远超过南方深泽中最长的巨蟒。无数复眼丛生于它们长满尖锐倒刺的躯干，那倒勾形，足有一米多长的口器，能像刺破食品包装般瞬间击穿或劈开人的颅骨，在片刻间吮干人的脑浆液。
好巧不巧，负责爆破的老矿工在调制炸药时（为了配出更适合爆破蛇骨架的炸药配比，需将几种炸药进行混合，形成混合炸药）被劣质品炸断了身子，谢尔曼只得亲自上阵，进行爆破蛇七寸的工程任务。
那一次，谢尔曼记得很清楚——他负责指挥，两名协约人负责探测，一个名为海拉的封闭者负责安装炸药，炸药起爆后，巨虱苏醒了——它引弓般绷紧纤维，折刀似的蜷曲身子，在滚滚烟尘里发出可怖的，婴孩般的啼哭声。
它灵活而臃肿的扑向手足无措的矿工们，如若一台抛石机扬起箭型口器，呼啸间压烂头盔。面前，两位矿工的头颅被瞬间劈开，浆糊四溢，血如泉涌。正当那丑陋的复眼幽幽闪烁着绿光，凝望着谢尔曼之际，遍身金属光泽的身影手持劈斧，滑铲向前，斜向一击，震碎那丑陋的口器，随后这位被称作海拉的封闭者接过萨麦尔的翼，连开数枪，将手榴弹塞入巨虱胶白色的碗状伤口，在一声巨响、破片攒射中结果了那丑陋怪形的性命。
“忍住，别吐出来了，谢尔曼。来，我来给你见识下血潭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是，在混乱的嘶吼间，在不住的作呕间，谢尔曼被萨麦尔按住脖颈，他肥硕而苍白的嘴唇几乎触及了血水的渊面，那血潭仿佛死神的眼眸，炎魔的鲜血，无数絮状胶质形同神经般游走，几乎将谢尔曼活活拉入谭中。
“你来到这里还不算太久，谢尔曼，来的原因我早已知道。而血潭也的确是个适合交谈的地方，这里充满愤怒与仇恨。你看，不论是谁都能说得出自己的真心话。”
“我不应该踩……”
“把你那虚伪的德行塞入血潭深渊，让它细细品味吧！”萨麦尔撩起翼形兜帽，她那闪烁，形同恶魔与烙印般的异色瞳仁令谢尔曼惊惶不止，而随后的话几乎将后者压入血凝之中：
“我恨不得你踩断王的脚掌，然后把它扔进这血潭中！”
“……”
“别干瞪着眼睛吐不出话来，谢尔曼。王和他的内阁早该去死了，大家都这么认为。他们仅仅在乎权力，在乎独裁的统治，而越想巩固地位，便越容易鼠目寸光。连大部分人基本需求都难以满足的政权都在运作，连对外都得苟安求和的苟才都在任用，甚至连本应率大军取胜的统帅都成为挖蛇的奴隶头子，这样的帝国必须在咸水中重生才是好的！”
谢尔曼很清楚那位统帅说的是谁，但在别的问题上，他似乎不敢苟同，又有些犹豫。
“你用抚慰的方式建立了社会地位，真可爱，不是吗？可我会不明白你偷偷给他们放了多久吗？我会不知晓你那小小卧室里藏匿了多少东西吗？对于他们而言，真正畏惧的是我——被放逐的、愤怒的萨麦尔。你只是个小小的协调者，反衬者，而并非他们的英雄。你不能凝聚他们这上千号人，你只为一己私欲，终究只是个商人。我给他们造成的恐惧与期望却更胜一筹！”
“呼，言归正传，有一些特别的情报与预言说，汝将来可以成为乌洛波洛斯的主子。”
难以置信！谢尔曼的张大了嘴，又一阵刺鼻的铁锈味充盈了他的口腔，血潭中咕噜作响的气泡在他耳边游荡，犹如一串串遥不可及的梦。
“这不是条件，而是命令！三年后，汝将目睹一个传奇！倘若嫉妒之火令她深陷其中的话，那时汝将肩负另一个任务。”萨麦尔凑近他的耳边：
“记住第二现实这个代号，时间将沿它流动不息！现在和海拉一起离开帝国，当一名佣兵吧。明白吗，谢尔曼上校？”
“越恶劣的佣兵团越好，臭名昭著的那更完美了，尽量活下去吧，汝也并非唯一解，呵呵！”
……
他，谢尔曼.奥德尔上校，在心脏微妙的泵动声间，在苍白的蛇脊凌空之际，在枪与爆炸声响彻云霄时，似乎能再次跳读去寻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没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因为可以预料这座巨蛇之城——或衔尾之城——将在谢尔曼全部译出“现实”之前被咸水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现实”上所记载的，自永远至永远将不尽重复，因为注定的迭代总会有第三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薇儿丹蒂，祝你幸福！”他在心中默念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