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采风
几天后，正午时分。
前线基地的地面正门缓缓开启，一支由7辆越野车，1辆重型卡车组成的队伍呼啸着驶出。
它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沿着钻石城内唯一的那条沥青路径直从城镇外围的第二道城墙上的闸门离开，而是走到一半就开始减速，最终停在了按照谭瀚林的划分属于丁子扇区的位置。
队首队尾的4辆车首先开启车门，十几名全副武装的战术人形先后钻出、散开，在车队的两侧按固定的距离就位，它们面朝道路两边的屋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沥青路两侧是一栋连着一栋的5层赫鲁晓夫楼，墙皮剥落露出砖块和凝固的水泥，不少阳台窗户没有玻璃，阳台内也不见人影，建筑的入口不在沥青路这一侧，楼脚下堆满了已经糊成一片的垃圾。
又过了几分钟，那些建筑之间的小路陆陆续续走出了数量同战术人形大致相仿的松采沃帮分子，同样荷枪实弹，眼神中透出警惕和恶意，这些帮派分子将格里芬的车队围了起来。
待到松采沃帮的包围圈完成，另外位于队中的3辆在方才没有乘员离开的越野车的其中之一也开启了副驾驶的门。卢逸思从车内现身，在简单地环视了一番情况后，朝看起来正在对峙着的人形和松采沃帮走去。
几乎是同时，松采沃帮那边也有一人朝着卢逸思走来。
两人在人形和帮派分子建立的两层包围圈之间站定，卢逸思先开口问道：“你就是克里斯？”
那名留着短发，脸上胡茬缺少打理的男人点了点头：“你们只有20分钟。”
“这比我和你们的头儿当时达成的共识又少了10分钟。”卢逸思盯着对方。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你的那些尊贵的客人们在这种地方多呆哪怕一秒。”克里斯淡淡道。
“确实。”卢逸思微微一笑，“所以他们其实只有5分钟的时间。”
“你是什么意思？”克里斯眉头一皱，追问道。
谭瀚林并不回答，而是回身向3辆位于队中的越野车打了几个手势。
在谭瀚林的示意下，几扇车门被推开了，但过了半晌，车上的乘员并没有像战术人形那样果断地出来，。
“他们知道今天出城的那会儿可兴奋呢。”卢逸思转头向克里斯说道，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对方的回话，于是继续面向车队，将双手围在嘴两侧，提高音量：“可以下车了！同学们！”
车队仍然毫无反应，打开的车门有些就那样不明所以地敞着，有些还被车内的人往回拉了些，只留下一道缝隙。
卢逸思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喊道：“从第一扇车门开启时算，你们还剩下四分半的活动时间！但如果再过10秒仍然没有人愿意出来，我们就打道回府！今后不会有来墙外聚落采风的机会了！”
这几句话终于起到了效果，几颗脑袋试探性地从车内钻出，带着几分好奇、紧张和更多的恐惧。
终于，一个胆大的将心一横，从车内钻出，双脚踏上了钻石城的地面。卢逸思认出，对方正是几天前向自己、谭瀚林和赫利安问路的那个男青年——后来翻看档案，她得知对方姓藤原。藤原又向沥青路的边缘迈了几步，可惜仅仅这几步路便耗尽了他剩余的肾上腺素，在盯着松采沃帮和人形手中保险打开随时可以开火的枪械看了几秒后，他颤抖着端起挂在脖子上的单反相机，一边后退一边胡乱地拍摄起来，直到因为在后退时刻意压低身子而撅起的屁股撞上了越野车的轮胎。
不过他整体而言颇为狼狈的行为还是鼓舞了他的同伴们，3辆车又先后下来了七八人，平均年龄20岁左右，身上防弹的护具一应俱全，脖子上挂着、手中举着各式各样的相机。他们将镜头对准四周的景象，拍摄起来。
这些不愿离开载具的防弹外壳保护、克里斯口中的格里芬的“客人”，正是在两三周前经由卢逸思护送来到前线基地的“实习生”。
“哼。”克里斯的喉咙里漏出一声冷哼，他看着那些胡乱按下快门的男男女女，就像观察一群猴子。
“城里的老爷们心善，可想不出墙外这里是什么样，而那些孩子拍到的东西可以极大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卢逸思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说给克里斯听地低声道，“哪怕拍到的只是些空屋子。”
这时，实习生中有一人脱离了队伍，向着卢逸思和克里斯快步走来。
那是个留着栗子色长发，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身材较小的女孩。在周围警戒的格里芬人形对女孩的行动毫无反应，而帮派分子则向她投去了带着些许威胁之意的注视。女孩仿佛感觉不到那些注视，一直到卢逸思和克里斯身边才停下脚步。
“您好，卢逸思指挥官，您好，这位松采沃帮的先生。”女孩脸上笑容不减，微微躬身向着两人行礼。
“这就是我们和你们的另一个约定，实习生代表，玛德琳。”卢逸思伸手介绍道，“往后四周，每周两次，你带她去城里相对安全的地方转一转，每次四个小时。”
“城里不存在相对安全的地方。”克里斯摇头道，“要是一位大小姐死在这里，会很难办的——你们会很难办。”
“先天没有就后天营造。”卢逸思看起来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一次四个小时。”
这时，玛德琳开口了，半开玩笑地：“实在不行就把我找一个屋子关满约定的时间，再把我送回来不就好了吗？不过不要关灯哦，我怕黑。”
克里斯望了这个身高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女孩一眼，眼神复杂。
“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卢逸思没有出言阻止女孩不知深浅的发言，反而附和道，“就是之后呈给大人们看的报告里的坏话可能会变多。”
“……”无言地来回反复观察了两个女同志好一会儿，克里斯才有些僵硬地点头，“我们会好好带这个小丫头开开眼，但我们对她的人身安全不做任何保证。”
“没关系啊，反正我回去就该躺在病床上等死了。”玛德琳毫不在意地理了理头发，随意说道。
“什么去哪儿？什么等死？”
第4个强行加入对话的声音将3人的注意力同时吸引了过去。
藤原不知什么时候朝着这边凑了过来，因为卢逸思等人谈话的音量并没有多加掩饰，所以他虽然并没有离得太近，但也足够听清内容。
3个人看着藤原，藤原也看着3人。
自己肯定认识的，那天为自己指路的格里芬指挥官；自己应该认识的，穿着不合身的护具别着实习生证件卡的女生；和自己大概能猜得出身份的，维持钻石城内秩序的帮派的小头目。藤原确信自己这边的人占多数，咽下一口唾液，再次问道：“你们在计划去哪儿？等死又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呦，我之后几天要跟着这个大叔去城里转一转。”不等另2人开口，玛德琳抢先解释道，“至于等死嘛……我有癌症，懂了吗？”
“癌——那就应该尽快接受治疗！为什么还要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回安全区！现在就……”嘴上飞快地说着，但藤原的身体倒是遵从着对不详概念进行规避的本能后退了几步。
“躲那么远干什么？癌是慢性病又不是传染病。不过我想你——你们也一定会忌惮，所以平时在基地里你们有看到过我吗？没有。”玛德琳的脸上仍然挂着捉摸不透的笑，“往好了想，这也是我能申请到进入城内的一个筹码，而你们就不行。”
“城内……我们现在不就在城内吗？”藤原有些不明所以地嘟哝道。
玛德琳摇头：“是吗？你们应该读了基地内解禁的一些卷宗，知道一直以来钻石城和基地驻员的矛盾。这条路PMC经常会走，城里的普通人可不会愿意上这儿来。看看两边的这些楼房，它们是空的，背对我们，面朝的那一侧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城内，一座围绕着前线基地建造的环形的墙外聚落，而这里、这条路——”
玛德琳张开双臂，意指脚下的沥青路：“——是这个环没能焊上的一道裂缝。”
藤原在玛德琳发言途中几次张开嘴想要反驳些什么，但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待到玛德琳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他终于彻底放弃了讲话的想法，脸上神情复杂，他望向两侧静静耸立的空楼，望向仍然无言对峙着的格里芬人形和松采沃帮，望向胆子都逐渐大拉起来、开始传出议论和调笑声的自己的同伴们。
“……也要去。”
“什么？”卢逸思问道。
“我也要去，去城里看一看！”藤原高声道，扬手指向玛德琳，“我不能让这个姑娘一个人做这种事情！”
“我的建议是，把你的優し留给和你门当户对大小姐吧，小伙子。”卢逸思摇头，“你不会想去城里的。”
“那她就想去？”藤原继续指着玛德琳，瞪着卢逸思。
“我有癌症。”玛德琳道。
“那就治！”藤原急道，“你可以来我们蜻蜓洲最好的医院，我姐姐——”
“回去！不许过来！”
“对不起，我这就……”藤原被猝然响起的呵斥吓得一缩脖子，本能地就要躬身致歉，但很快他察觉到，这声呵斥不是面前的三人发出的。
“回去！远离这里！这是最后一次警告！”大约5米之外，建立包围圈的几名松采沃帮分子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枪，但瞄准的不是格里芬一方，而是一个从楼之间缝隙钻出的女人。
女人被黑洞洞的枪口瞄准，脸上写满了恐惧，一双深陷眼窝之中的眼睛圆睁着，却不止在打量朝着自己挥手表示驱赶的松采沃帮，而是越过他们，指向格里芬的人形，指向格里芬的车辆，指向那群同样被呵斥吸引、正好奇地向这边望过来的实习生。
当那群不明所以地聚作一团的男男女女映入眼中时，女人的脸上无端闪过一抹兴奋，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俯下身子缩成一团——
——然后猛然朝着实习生方向弹了出去！
枪响了。
附近的人形们闪电般端起各自的武器，但率先扣动扳机的是松采沃帮一方，女人的突然暴起让最先出膛的几发子弹落空，但后续到来的准确无误地钻进了还没蹿出几米远的她的身体。
血雾腾起，女人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她一直收在怀中的双手伸了出来、撒开，丢出一枚早就被拔掉拉环的手雷。
几名人形丢掉刚刚端起的枪，同时朝着那枚弹跳着飞向实习生们的手雷扑去，距离最近、动作最快的那位张开双臂，让手雷落入自己怀中，用力抱紧，整个身体迅速蜷起。
嘣！
闷在人形身躯之内的爆炸仍然很是不中听，人形蜷缩的身体被强大的冲击力重新撑开，四肢不受控制地折向错误的角度，仿佛在模仿炸开的炮仗，它直面爆炸的胸口和腹部的衣物和衣物之下的其它东西四散飞溅，撒地到处都是。
藤原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连滚带爬地跑回了越野车旁，正用力地将挡在自己前面的一个人往里塞，好让自己也能顺利上车，嗓音也重返变声期之前，像个0一样用母语叫着各种意义不明的句子。
恍惚间，他看到卢逸思拉开另一辆车的门，玛德琳飞快地钻了进去，动作有条不紊。女孩似乎也朝着自己短暂地瞥了一眼，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淡淡的笑——那大概是她天生面相如此，并不是情绪使然。
但藤原仍然感到了一股强烈的耻辱，从脸颊到耳根都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他并没有停止自己的推搡和跳脚，动作反而更剧烈了一些，又过了几秒，他终于得以上车，重重带上车门。
望着吵嚷着挤作一团，比来时还多了2个慌不择路上错了车的人的同伴们，藤原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颓然低下头。
一半的人形迈着大步冲回载具队伍，跳上车挂在外侧，载着实习生的越野车引擎发出一声咆哮，前轮扭动，后轮飞转，原地画了个半圆调转朝向，和另外2辆护卫呼啸着往基地遁去。
待到烟尘散开，剩下的2辆越野1辆卡车仍然停在原地没有动。卢逸思也没有上车，但被聚拢过来的人形里三层外三层保护在了中间。
克里斯也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两方的人马各自将各自新添的尸体拖离现场，才重新转向卢逸思：“我该佩服你的勇气吗？还呆在这里。”
卢逸思亮出手腕上的表：“还有16分钟呢，急什么？”
“你是傻逼吗？”克里斯皱起眉头。
“不你才是——我是说，接下来该你们忙了。”卢逸思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形，重新来到克里斯面前，“虽然现在开口很尴尬，但……那些孩子这趟来是带了见面礼的。”
说罢，她用眼神示意那辆卡车的货箱。
“是什么？”克里斯问道。
“一些本来是格里芬的仓库储备，包括药品、医疗器材、防坍塌辐射的护具、压缩食品……”卢逸思掰着指头自顾自地数了起来，但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后猛然抬头，正撞上了克里斯更加凝重的眼神。
“……对没错，就是我们的内鬼之前和你们的另一派交易的那些东西。”卢逸思直接承认道，“但那些孩子以他们的名义掏钱买了下来，然后以慈善的名义捐出来这件事我也没有撒谎。”
克里斯一言不发，仍是死死盯了卢逸思好一会儿，才简短地开口：“好吧，我接受。”
说罢，他转身不再理会卢逸思，高声命令手下的人将枪放下，又通过胸口挂着的对讲机说了些什么。
又过了几分钟，更多的松采沃帮分子钻出楼之间的缝隙，他们带来了悬浮架和卸货用的外骨骼，打开卡车车尾的大门，忙活了起来。
卢逸思望着这一切，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开心、那样有成就感。
越野车内，玛德琳透过后视镜静静观察着这一切。这时，她的脑海中突然传来一个的声音。
「一切顺利吗，玛德琳？或者说，PPK？」
“还好，对了谭指挥官，我从被激活到现在只有半年不到吧？”玛德琳——PPK应道。
「你还不清楚自己的激活日期？」
“我清楚。”PPK浅笑道，“我是说，我刚刚好像成功对一个自然出生19年的人类进行了说教。”
「看来你对暗哨的身份适应得很好啊。那我就放心了。」
“那是自然。”PPK往车椅上一靠，“谁叫我是邦德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