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老兵

生命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奇迹。

战争在他的脸上剜出深深的沟渠，蜿蜒曲折，侵蚀着黄土堆积的沙漠。白色细软的绒毛，不均匀地，在荒芜的岩石上生长。

简洁的圆表指向3点39分，指针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他叼起一卷纸烟，把有毒的气体深深地吸进去；工业时代的废料散布着穿过食道，跨过重重的毛发，进入那个发黑腐烂的器官，再随着淡蓝色的血脉遍布全身。所有的细胞好像都已经死了——黑色的肿块板结成了煤炭；只有整个肺还是活着的，垂垂老矣，每一次吐息都似乎是最后一次挣扎。

这是大脑的暴政，为了大脑的癫狂，他的身体已经衰竭。

是的，这是一个现代的人。在结束了他毕生的苦难以后，所获得的全部感恩。勋章，奖牌，荣誉——封建时代残余的渣滓，这些是他的伤痕。这些金光闪闪的东西，到现在还像新的一样，因为它们被精心地擦拭过，然后锁进了一个密闭的铁皮柜子。

但是老人不愿意去看它们，他看到它们，他就想起来他的战友，他想起自己的父母。他想起战友嫉妒的表情，父母担心的表情，宽慰的表情，还有他们脸上的扼制不住的骄傲。他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那个时候，他的头发还尚且有一些黑色。

门外的孩子跑来跑去。

他已经不理解世界了，正如世界不了解他。上帝将他抛之脑后，只有死神还记得他。死神的任务是悲伤的，他记得那些被上帝记住的人，也记得那些被上帝忘记的人。死神无处不在，曾经，他在他枪管里的子弹上。他记得那个物件的感觉，黄铜色，摸上去远不及刀剑锋利，小小的一颗。随着“呯”的一声炸响，他钻进那个心脏——鲜活，红润，饱满，血浆四溢，和如今这一颗干瘪，灰暗的东西完全不同。

死神几乎有些心软了，如果他曾经有心的话。但是死神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了。上亿年的时光中，他一个人独留人世。凡人用剑刺向巨龙的年代，他就扎根于此。他是这世间唯一一个不死的，因此他永远孤独，因此，上帝没有给他一颗心。

老人突然发话了，只有死神在听。

“司令员，你还在吗。”那个声音轻柔，颤抖，完全不像是一个暴君；啊，他的大脑是一个暴君。但是整个帝国已经垂垂老矣，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长达数十年的战争让它的部队已经几乎尽数覆灭，经济疲软，产能低下——资本主义里封建王朝的末路。

“我失败了。我没有，完成任务。”

但是司令员已经永远倒在了荒凉的土地上，老人的灵魂也一直活在那里。

是时候了。死神对自己催促道。解放他吧，让他也走吧。

于是他的心脏罢工了，像许多年前的他一样。反抗着大脑的暴政。他的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他吐出最后一口空气，淡淡的烟丝飘着几缕。他生前守卫的一切，都随着他的瞳孔黯淡了。

他最后的梦里，他拿起了那支长杆步枪，他的双手从未这么有力，他的意志从未这么坚强。

他拿着那杆步枪，走在初生的朝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