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渠沟，仰望明月 ——《赛博朋克边缘行者》浅析与随感
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我们都深陷渠沟之中，不过仍有人仰望星空。
————王尔德
纵然距离完结已经有一段时日，但我们仍然会在某个无言的夜晚，回想起那个令人意难平的故事。
这是一部赛博朋克风格的科幻作品，但在细细揣摩之下，我总不受控制的将这个故事与当下的社会，以及我自己的工作经历联系在一起。或许这是为什么这部作品如此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吧。我们能够在夜之城的霓虹灯下，在大卫马丁内斯的眼眸深处，找到自己的影子。那个讨厌香烟味的纯真少年，那个自信跋扈的“上进”少年，那个茶几上放着母亲骨灰的少年，或许正是对于现代城市中的每个灵魂最真实的写照。《赛博朋克》的表皮之下充满着现实主义的沉重内核。
影片中的世界是一个被异化的世界。被“异化”的不仅仅是人们的身体，更是社会的精神。一切道德荡然无存，就连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叙事都不复存在。政治与法律完全成为了大公司的奴仆，就连义务教育和医疗事业都完全由经济利益所驱使。资本扯下了最后的遮羞布，以最为肮脏丑陋的面貌展现在了每个玩家的眼前。
“上帝”彻底死去了，连其最后残留的一丝神圣性都被啃食殆尽，死亡驱力成为了新的统治者。底层人沉湎于苍白的享乐，不断用暴力与性的游戏填充自己空虚的躯壳，更可悲的是带来这些感官愉悦的是更加空虚的机械与代码。而中上层的社会职员们不断进行的权力游戏，其成果也不过是头衔带来的支配快感与金钱带来的肉体欢愉而已。其实不论是上层的公司精英，还是底层的无产小民，都不过是欲望的奴仆而已。人们渴望通过努力，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共同体中争取地位与经济利益，却毫不反思这种努力是否真的有意义。我们那自以为是的前进，其本质不过是围绕着虚假幻象进行的无意义循环而已。
然而令人感慨的是，这欲望的起点却并非是肮脏虚无的事物……死亡驱力开始于母亲的怀抱。
如果我们以冷酷的视角从新审视《边缘行者》的剧情的话，就会发现，悲剧的起点似乎正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参与危险的工作以支付大卫的学费，让孩子能够“爬到荒坂塔的顶端”。这句话或许成为了大卫的执念，以至于深陷于神机错乱症的大卫仍在重复这一句。再者，义体“斯安威斯坦”作为一切故事的开端，也同样是母亲留给大卫的遗产。其后故事中大卫穿着的黄色外罩，或许也有着继承母亲精神的象征。
而大卫作为边缘行者职业生涯的起点，则源自于他对露西的爱意。或许是大卫从露西身上重新找到了家的温暖，才能够致力于在战场上拼杀。我们能够注意到，大卫母亲与露西这两个角色应当有着一定的重合。最后一集中大卫登上荒坂塔顶端，为的不仅仅是为了拯救自己的女友，也是为了母亲的遗志。
母亲虽说已经去世，但那罐骨灰仍自始至终摆放在少年的茶几上。“爱”本身就是一种异化。正是有了亲情与爱情，我们才能免于绝望，才能够为了生活忍受痛苦。然而这种美好的感情可能会在时间的催化下，变为我们的妄执。远大的志向，其本身或许如同炸弹一般危险。
aim high and go out with a bang.
志向远大，一鸣惊人。
————《赛博朋克2077》游戏中，“大卫马丁内斯”酒的描述
正是这种欲望的循环，造就了片中黑暗的夜之城。正是无数渴望着塔顶的天真孩童，用手上的鲜血铸成了高大的荒坂塔。我们在追求自己的目标之时，会不由分说的践踏他人的自由。
不仅仅是反派，剧中的每一个角色，包括正面角色，都在做着类似的抉择。剧情开头，曼恩和他的小队成员会为了义体“斯安威斯坦”而选择杀掉少年大卫。后续的剧情中这类情节更是反复出现，露西为了深爱的男友大卫，选择牺牲自己多年的战友曼恩。大卫也会为了自己的任务，选择射杀无辜的公司职员，而没有考虑这一个举动会使另一个少年陷入绝望境遇，正如当年的他那般……在这个意义上，大卫与杀死他母亲的凶手并无二致。
是的，我们每个人都对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负有直接责任。正如同今敏电影《红辣椒》中的配乐《parade》歌词里讲述的那样“这场恐怖的游行,发源于你的名下。”如果有着社会经历的话，你会非常深刻的理解这一点……现代社会太过于庞大，有着太多“无关紧要”的生命在庸庸碌碌的生活着。这些生命不论是对于当权者还是我们普通人来说，都不过是一串苍白的数字罢了。我们的生活太过于忙碌，以至于无暇顾及其他。正如同曼恩梦境的隐喻一般：每个人都是道路上的奔跑者，不断地超越对手，向着模糊的“前方”前进，直至死亡追上我们的脚步。
这或许就是动画副标题“边缘行者”“edge runner”的含义吧。我们在危险的边缘不断奔跑。一旦偏离跑道，一旦对现有生活产生怀疑与焦虑，就会遭遇更加可怕崩溃。那就是“神机错乱症”，或者称其为“赛博精神病”。
我听说过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神机错乱症”在动画中与游戏中的设定不同：动画中的病症是由于义体对于大脑的负担产生的，而游戏中则是源自社会与精神压力，义体仅仅是诱因。但在我看来，或许两者根源上并无不同。人们安装义体是对于身体的异化，而现代生活中的压力来自于精神上的异化，两者同根同源，都是神机错乱症的病因。大卫的第一次发病，就是在射杀了一位与自己母亲有相似之处的公司职员后。正是惨痛回忆与愧疚迷茫相叠加造成的精神压力，造成了大卫精神症状的开端。
“赛博精神病”，或许就是对于现代社会心理问题的隐喻。初入社会时，我们都同大卫一样年少轻狂，多多少少相信自己有着异乎常人的特别之处。然而现实是残酷的……现代都市生活中，电视、收音机与互联网，让我们了解到世界的宽广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这使得虚无主义已经成为通俗文化的骨干，也引发了现代人前所未有的焦虑与迷茫。城市的摩天楼太过于高大，以至于天空看起来是那样狭窄。当回过神来时，我们已经身陷渠沟无法脱身。
然而，我们不禁有着这样一种想象：是否有着这样一种希望，能够自深渊之中升起而发生转向？
我在看动画后半时，总有一种疑问：为什么大卫不能与露西远走高飞，远离曾经的纠葛？相信大家都有这样一种冲动，想要主角们离开夜之城，追寻一种更加单纯的生活。
我们不禁这样设想，假如大卫在曼恩死后没有继续杀手的工作，假如露西没有去暗网继续追寻荒坂集团曾经的秘密，假如曼恩选择第一时间减轻义体改造的强度，假如大卫的母亲没有为了儿子日夜操劳以至于早逝。在这种假设之下，或许有着一种未曾设想过的可能性在向我们敞开着。如那首歌中所唱的那样：
So, get away
Another way to feel what you didn't want yourself to know
And let yourself go
......
Is that a compromise?
走吧，
走上那条你曾经不愿了解，
也不愿踏上的道路。
......
这是否是一种妥协呢？
————《I Really Want to Stay At Your House》
当所有人都在摸索污泥中的六便士之际，总有人会将目光投向广阔的夜空，投向那比荒坂塔更加高远的地方。那里有着我们失落已久的想象，有着我们儿时的一轮明月。
大卫在看过电视广告后有着这样一句感叹：月亮似乎并不遥远。或许是剧中的角色太过于沉溺于眼前的苟且，从而忽略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可能性。当然，我们仔细思考后就会发现，事情远没有这样单纯。这座肮脏的城市中有着太多我们无法割舍的东西，比如名誉，金钱，社会关系等等，以至于我们无法在现实中实现这一梦想。退一步说，城外的世界也并不是世外桃源。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夜之城就是对如今世界的隐喻，我们其实无从逃避。歌词中的那种“妥协”（compromise）并不现实。
然而我们仍有这样一种狂想：或许这种“妥协”能够发生在社会中的每一个人身上。当夜之城中每一个生灵都抬起头来，仰望着那轮美丽的月亮之时，是否就预示着我们的城市发生了自深渊中升起的转向？在全新的愿景之中，世界并不是靠着男权性的“支配”与“所有”来运作，而是重新回归“爱情”“友情”“亲情”最为原初的状态。人们能够拥有一种更加本真而自由的生活，能够在月球广阔的平原之上跳跃奔跑……
然而这一切或许仅仅是狂想而已。任何有着理性的人都会认识到，现实的引力还是太过于沉重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沟。
但我仍然意愿去保留这一丝希望。希望我们能够跨越一切既有规则，为那月球上早已逝去的幻象，再度献上纯净的一吻……
And I'm aware that you were lying in the gutter,
Cause I did everything to be there by your side.
我知道你深陷沟渠，
而我仍竭尽全力前往你的身边。
————《I Really Want to Stay At Your House》
我的朋友，月亮还是太过遥远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