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他9(羡忘)HE
蓝湛站在小院的门口,望着树下的秋千架,久久的没有动。
他们只在这里住了几日,清晨同魏婴一起出门买些菜,归来便清扫院落,有时他会同魏婴一起做饭,更多的时候是他荡着秋千,略扬起声音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酒足饭饱,他有时会抚琴,有时会靠在魏婴怀里看民间话本,或者听魏婴说说那个时空的事,甚至也可能什么也不说,只头顶着阳光,靠在他怀里,有他的气息就足够安心。
这里……大抵是他这么多年,过得最好的一段时间。
“总有一天,我们会彻底离开玄夜宫。”魏婴安抚性的拍拍他的手:“我们以后的日子一直都会是这样的,蓝湛,相信我。”
蓝湛没说话。
他不是个很会说什么的人,但这一回,既然鼓起勇气去牵那个人的手,那就不会轻易退缩。
“其实……先前我与黑罗刹一战时,他告诉过我一件事。”蓝湛略顿了顿,道:“他说……如果我有一天想要脱离玄夜宫,或许可以去找鬼姬。”
魏婴闻言皱了皱眉。
玄夜宫诸多杀手和鬼侍,女子却是不多,确切来说……只有一个,便是贴身伺候在宫主身边的鬼侍,位列众鬼侍之首,因其女儿身而被尊称一声鬼姬。
她与玄夜宫主一样,都是来去不见影踪。
“那当时怎么没告诉我?”
魏婴能感觉到,关于玄夜宫主,江澄知道的远远多于他们,但事到如今,他已经很难再去揣摩那个已经死去的人生前究竟在想什么。
他想渡蓝湛这个最终害死他的凶手出去吗?还是说……他也想把蓝湛拉进地狱?
“因为……当时害怕。”睫毛下意识的颤了颤,蓝湛感觉到那个人温热的手又扣在了他手上,于是笑了笑:“但,现在不怕了。”
他一向都是一个毫不犹豫选择安全的人,可现在,有人在人间等他了,他比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想离开这里。
但找到鬼姬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两个人相对而坐,然而都没有什么头绪。
短暂的面面相觑后,魏婴起了身,揉了揉他的头发:“凡事吃饱了再说,我去做饭。”
他笑:“今天不是买了鱼么?咱们炖鱼汤,好不好?”
几天没见到人的小奶狗这几天格外粘人,哼哼唧唧的蹭过来,还未长成的牙轻轻衔着蓝湛的手指,企图硬将脑袋塞进少年的掌心。
魏婴进了厨房,盯着那条还在活蹦乱跳的鱼发了一小会儿呆,才慢慢的叹了口气。
前路漫长,蓝湛那样的性子,像只蜗牛才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他既那般坚决的把他逼到死角叫他鼓起勇气,总要是为他撑起一片天。
纵使……他偶尔也会觉得棘手,觉得沉重。
他甩了甩脑袋,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删干净,挽了袖子把压力发泄在这条即将变成一锅汤的鱼身上。
当他端着汤出来时,抬眼见桌前正端坐着一女子,衣裙是浓且重的深蓝色,绣着黑色的杜鹃花,以纱覆面,遮了大半张脸,只留一双略长的眼,平白透出一丝风情。
蓝湛站在一边,见他出来,便也跟着望向他,浅色的双眸里微微闪烁着迷茫和慌乱。
“魏婴,这位是……鬼姬大人。”
手里的汤碗骤然颤了一下,里头汤盛的满,这么一动便洒出些许滚烫的汤汁来,烫的魏婴忙不迭的快步向桌前将手里的东西放下。
然后,他便想起了什么。
他感觉到了疼。
他只是附着在已经死去的魏无羡身上的灵魂,从来没有痛觉,也不该有痛觉。
但现在,他感觉到了疼。
“是……有了痛觉对吗?”鬼姬开口说话时,听起来比她本人的着装打扮要温和的多:“魏警官。”
魏婴倏忽睁大了眼:“你是……”
“秦念,杭市望湖区杀人案的死者,死于头部遭到重击,死后被刨出了心脏。”鬼姬坦然笑了笑:“我就是她,很抱歉魏警官,现在才来找您。”
魏婴闻言愣怔了一下,心下隐约觉得事情越来越向着意料之外的方向而去,不由得皱起眉来,下意识牵住了蓝湛的手。
蓝湛并不习惯于在人前有这般亲密的举动,但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往他身边靠了靠。
他知道,那个悬而未决的案子,那个最终惨死却没有得到该有的回应的姑娘从来没有一刻真的被魏婴放下。
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
三十年代的旧港,大名鼎鼎的女记者林晚妗,一位外商作为她忠实的追求者,送给了她一件礼物,是一个八音盒,看起来不算昂贵,但很精致,出于不愿让那个人因当众被拒绝而难过的善意,她收下了这份礼物。
旧滩不太平的年代,时常会有轰炸活动忽然来袭,于是,林晚妗带着一身伤躲进了防空洞,最终因体力不支而晕了过去。
但她没想到自己的灵魂会被随手塞在包里这个八音盒带到另一个时空,接替另一个人的身体和身份。
“真正的秦念是个孤儿,没什么亲人,有天晚上,死于先天性心脏病。”
于是她成为了她,从秩序上而言。
秦念是这个时空的一员,纵是运气一直不太好,但她一直深刻的融入这里的芸芸众生,她归属于这个时空。
但林晚妗不会,她只是以一个旅人的身份,参观着这个时空的一切,她保持着绝对的好奇和求知,但明白自己终究不属于这里。
直到……遇见了自己爱的人。
幸运的是,她爱的人,恰好也深爱着她。
“从我第一次见你就很惊叹,这世上竟会像你一样热爱生活,真切的感激着这世上的一切,并且富有感染力,让看着你的人,也同样能从眼前的黑暗里走出来……某种严格意义上来说,你是救我的那个人。”
这段话成为了他们爱情的开始,她到现在都记的清清楚楚,少年告诉她这些的时候很认真,一字一句于无形中填补了她长久以来内心的空白——很多时候她总在想,在这个不属于她的,陌生的时空里,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当时我想,或许冥冥之中,我的意义就是遇见他,救赎他,也让他来救赎自己……这些念头在心里生根发芽,变成了信仰。”
鬼姬似乎说的有些累,轻叹了口气,静静看向魏婴。
似乎来到这个时空,他所坚持的信仰也只有蓝湛一人,救他出地狱,回人间的梦想无声无息的成为了他全部方向,冥冥之中,他们也是相同的人。
“你爱他,他也爱你……”蓝湛重复着这句话:“那他也是杀害你的凶手,你知道么?”
鬼姬抬起头看他。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白衣罗刹,第一印象是这少年长的很好看,但后来她发现,这个人活的像一尊机械,一双眼睛里除了淡漠再没有什么了,他站在大殿上的时候,作为人类该有的欢喜,恐惧,贪婪,愤怒,悲伤,全都没有。
但现在,那个人看她的时候,眼中竟也有了悲天悯人的颜色。
“我知道。”她笑,仿佛已经释然了许多:“爱和恨都是很极端的情绪,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往往都会变质,也许会变成不顾一切的倾付,也许会变成玉石俱焚的毁灭。”
就在林晚妗渐渐适应了秦念的身份,放弃了对时空交叠的研究,以为留下来就可以天长地久的时候,她再一次久违的感觉到了疼。
只是烧菜的时候刀尖划破了一点小口子,却疼的令人浑身颤抖。
“这才是我要告诉你们的重点。”被怜悯的人也露出了同样怜悯的神色:“来到这个时空的魂灵附着在陌生的身体上无知无觉,是因为这具身体已经死了,开始你没有真正接纳它,那么你就只是陌生时空边缘的旁观者,可一旦你接纳了它,你和这具身体就会开始融合,最终无法抗拒的走向这具身体最后的归宿。”
无一例外的,快速走向死亡。
“我不能完全否认自己畏惧死亡,但同时我也在想为何会有这般因果,想了很久,慢慢想明白了,爱改变不了事实,我们终究不属于这里,当然,这里也不属于我们。”
“所以,我动了回去的念头,并且付诸行动,事实上,我背弃了他对我的信仰,所以,陈邵……他选择了后者。”
“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会带着那个八音盒逃到了红枫山,并且启动了它,但那时他已经死了,所以他带着自己的身体来到了这个时空,而我游荡的魂灵也同样来到了这里,因为我始终不是秦念,就像你始终不是魏无羡。”
或许是因为来到这里就遇见了蓝湛,那少年于长街上的一个回眸过于惊艳,以至于他从来也没想过所谓归属,魏婴不是魏无羡,所以,亦从来不属于这个时空。
蓝湛一低头,见原本握着他的手的手魂不守舍的松开了。
“玄夜宫原本的神秘色彩,只源于这里存在着一个家族,世代与毒为伴,他们以天下少有的奇毒与外界交易,但从不过问买主的用处。他们内部并不是残忍的,也不主动参与纷争,他们只是这个时空秩序的一部分。然而陈邵来到这里的时候,或许已经疯了,他抢夺了绝情蛊,杀了族长,放火烧了整个山谷,然后建立起了玄夜宫,因为这个优秀的杀人组织,这个时空的平衡出现了问题,不该死的人死了,不该活着的却活着,这些年我见证着这一切,渐渐明白他的疯狂,他在疯狂的证明,人力可以改变秩序。”
“但是近期,他的身体开始出现了问题,他在快速衰老,仿佛生命按下了加速键……我才明白,冥冥之中,无论每个时空中的人或事,还是时空与时空本身,都有它的秩序,而我们的存在,让一个原本已经死去的人继续活着,陈邵则让不该死的人死去,我们都违背了秩序,所以终将被秩序所修复。”
魏婴,陈邵,林晚妗,还有蓝湛,始终属于三个不同的时空,一时的混乱,或许可能产生交集,但最终都会回到平行,这就是秩序本身。
这是个很残忍的事实。
许多词蓝湛并不是很能明白,但他明白的是,眼前这个人终究还是会离开,不论是回到他的世界,或者留下来等待消亡。
“你来找我,除了这些……还有其它事吗?”
漫长的沉默过后,魏婴觉得自己总算找回了一点对身体的控制能力,艰难开口,嘶哑又低沉,一度让他惊奇这竟是自己的声音。
“我在这里,目睹了太多人因混乱的秩序而受到原本不该受到的伤害,魏警官,我想如果你可以明白白罗刹的悲哀,就应该能明白这里所有人的悲哀,所以我想获得你们的帮助,提前结束现存的混乱的秩序,让一切都回归正轨,改变这里的人正在走向末路的宿命。”
魏婴抬起头来,怔怔的望着鬼姬。
她的长相是清秀温柔的,但目光却理智而坚定,浑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共存在同一个身体,却让他恍然见能够想象另一个时空的旧滩,女记者身上是属于时代即将觉醒的曙光。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魏警官,我说这么多,是想让你明白,我们不是秩序的沉疴,只是秩序的一道小伤,我们要走的路只有两条,一是自愈,二是等待秩序的修复。”
“很抱歉。”鬼姬望向蓝湛,有些想拍拍他以表达安抚,但抬起了手,却又觉得自己于他大抵是不速之客,只得叹了口气。
秩序本身,或许的确会伤害一些人,比如陈邵,也比如眼前这个少年。
她起了身,盯着魏婴握在身侧的双手紧了又紧,浅浅笑了笑,推门往外走:“不管怎样,魏警官,我希望能尽快得到您的回复。”
不知怎的,女子的离开反而让蓝湛松了口气,他缓缓往前走,脑子里有些乱,只有一个念头还算清晰。
他想去拉住魏婴的手。
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爱他的人。
在任何时候,不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的魏婴从来没说过什么,也从来没有放弃过他。
从来……
“我需要做什么?”
伸出去的手就这样骤然停在了原地,指尖的距离只剩下一寸。
就差那么一点点。
蓝湛恍然间觉得似乎当头挨了狠狠一击,直有些发昏,眼前已经有了模糊的水迹,他抬起头看他,却见那人是背对着他的。
于是,那僵硬在半空中的手终于垂落了。
其实……好像魏婴的选择是最好的,他不该哭。
“跟我走吧,他有间密室,那里有绝情蛊的解药,明天会有两个摄青归来汇报任务,我陪他在大殿,你趁机去把解药偷出来交给白罗刹,然后回大殿,我会重启时空交叠之门。”
……
直到小奶狗睡醒了,哼哼唧唧的爬过门槛来衔他的衣角,蓝湛才回过神来,抬头见外面已经黑了。
魏婴仍旧没有回来。
他怔怔的弯腰把狗抱起来,一人一狗缩在床榻的一角。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梦里,魏婴忽然就成了和他不相干的人。
明明是连鱼要吃蒸的还是炖的这种小事都要征求他意见的人,这一次连问他一句也没有,就做了决定,就像他十五岁决定救落水的孩子,决定成为警察一样果断。
但他在离开之前,回头拥抱了他。
很用力但却很温柔的拥抱,可是却什么也没说。
他似乎并不能埋怨他什么,因为知道他的选择是对的,他只是很难过而已。
魏婴,我是不是前世犯了太多不可饶恕的错,所以今生宿命从不肯善待我,无论怎么做,我还是等不来我的天光。
端上桌的鱼汤凉掉了,之前的香味飘到屋子的角落,在窗口吹进来的风里消散殆尽。
玄夜宫甚少见这样清丽的月光。
魏婴第一次觉得眼前这扇门如此沉重,或者说自己竟懦弱至此,不敢坦然的进去,不敢面对蓝湛的目光。
他很想抽烟,但显然并没有这个条件。
他像个贼一样慢吞吞的挪到窗前,透过没关的窗,看见蜷缩在床榻一角的少年,似乎已经睡着了,这才松了口气,悄悄推门进去了。
蹑手蹑脚的走近,他俯下身来,借着月光细细端详少年的眉眼,像是哭过,眼圈周围有些肿,可还是很好看的——大概就算再过二十年,他也一样会这样觉得。
轻叹了口气,他小心翼翼的将人从半坐的姿势调整为舒服的睡姿,想了想,索性和衣躺在他身边。
靠他近一点吧。他想。
一片黑暗中,少年默默的睁开了眼。
“你回来了吗?”
魏婴只是短暂的一愣,很快也就反应过来,以蓝湛多年来的习惯,原也不可能睡的很沉,一定是他进门时就已经醒了。
“……嗯。”他闷声掂量着道:“你以后记得好好吃饭,别因为一个人就总随口凑活,离开玄夜宫以后就回外头那处院子住吧,我看邻居大姐待你很好,你有什么就去找她帮个忙……湛儿,你很好,特别好,不必任何人差,你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别活在以前出不来,往后的日子还多呢……”
少年蜷缩在他身边,没有吭声,只有抓着他的双手在微微发抖。
魏婴叹了口气:“湛儿,我不知道这样说蓝湛你明不明白,我想留在你身边,但秩序对于更多人来说是救赎……”
他没说完的话被吻堵在了唇畔,一个陌生的吻,带着慌乱和偏执,恐惧和期许。
“我不在乎……”
“魏婴,你不要离开我……”
“至少现在不要离开我,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求你,求你……”
眼泪纠缠在暧昧不清的吻里,刻骨的疼。
但那个人只是抱住他,像安抚小孩子一样,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
“湛儿,别这样,听话,别这样……”
他明白,他的湛儿从来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他只是太害怕了。
太害怕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跟我说过的话转眼就不算数了……”
“我讨厌你……”
明明最不想看见他哭的。
魏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好像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除了抱他。
怀里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魏婴恍然间听见那孩子模糊不清的声音。
“对不起……”
魏婴,我还是那么自私怯懦的人,明明知道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明明知道你留下来会要了你的命,明明知道你和我原本就不属于彼此的时空。
可我还是想要你留下来,因为我不敢一个人去面对这仓皇的人间。
对不起……